长篇小说“精神隧道”三部曲之三
《心界》(节选)
金 岱 著
中国青年出版社2002年5月出版
"大我"不是"我们",当然,也不是"我"。
"大我"是"我世界"。
--作者手记
"我世界"是一种生存的本体论。
--作者手记
引子
这真奇怪,我竟一直没有注意到,我对这张地图其实非常熟悉,可就是视而不见,直到最近,有一天,我偶然扭头,瞥见挂在墙上的地图,忽然觉得那是一张人物画像。
这不会是一时的幻觉吧?当时我索性停下手上的活儿来仔细揣摩,居然越看越象,后来说给朋友们听,大家也都来重新打量,觉得很有意思,这城市的确是个人形。
这城市的北面是三星山,隆起的山地象是这城市的脑袋;下来是市区的主干街道,东西蜿蜒,有如城市的长长的双臂;再下来是城市的广场,以及体育中心等,我觉得这应是城市的肚脐部分了;由肚脐延伸开去的两边街道则是腰部,系着宽宽的裤带;城市的南面是一条河流,两座跨河大桥东西并崐行,酷肖这城市的两条结实的大腿,立足于江南面广阔的绿色田野上……
这城市,他正站立在或行走于广阔的绿色田野上!
不过,对我来说,最有趣的还是这城市的头脑部分。三星山是国内外享有盛誉的风景名胜,尤以文化遗迹著称。诸山头岭间有属于佛教的青云寺,有属于道教的宗庙,还有明代以前留传下来的,曾有儒学大师在此讲过学的麒麟洞书院。而今日来说,占地最广,影响最大,自然也是最生机蓬勃的文化重镇,则是东西大学。在诸多文化古迹面前,东西大学实在是小字辈,但细数起来,却也有了近百年的历史了。到三星山来旅游,来瞻仰古迹的人们,通常也都不放过来这里溜达溜达,看看这个风景优美,综合了文理,亦综合了传统建筑风格和现代建筑特点的"年轻"校园。说不准几百上千年后,这里会成为更加重要的文化古迹呢。
我后来每每乘飞机起落于这座城市时,总免不了要在起时与落时观赏一下地面上的这人形城市,它常引起我的饶有兴味的思索。也许,我的故事正崐是从这种思索中来,我的故事的主人公也正是生活在这座人形城市的东西大学校园里的人们。
卷一
第一章 公正
一
聂怀基近来碰到的难题实在太多。
这是夏天,本是他一年中的"学忙"季节,如乡下的农忙季节一样,也崐有个双抢,分配和招生,特别是那毕业分配,最麻头的事,近年来教师的职崐称评审,也常凑在这一块儿,就变成"三抢"了,总之是天越热,事越多,崐人也就越忙越乱越烦越恼。
别的院系的头儿们据说都采取一走了之的办法,躲起来,躲到无论电话、崐信件、条子,还是敲门声都干扰不到的地方去,尤其是下了班的时候,绝对崐不能住在家中,要狡兔三窟。可聂怀基不以为然,手头的事太多,躲到哪里崐去,躲得掉这些麻烦,这些责任呢,躲来躲去,徒然浪费了时间精力。况且,崐真正的麻烦,例如真正的大来头,你还躲得掉吗,老实说,躲掉的通无非都崐是些小老百姓。那些好躲的头儿们,很可能将躲作作一幌子,大交易是不肯崐躲的。而他聂怀基,比别人却要简单得多,横下一条心,快刀斩乱麻,一律崐按原则办!原则这玩意儿,其实就是我们这些头儿们手中的尚方宝剑,只看崐你愿不愿意用就是了。他聂怀基的心里便常揣着这样的一把尚方宝剑,这尚崐方宝剑又有如关云长的宝刀,一义在手,必要时,能临危不惧,能坐怀不乱,崐能六亲不认,能……聂怀基碰到的麻烦历害了,头疼了,往往便从心里生出崐这把宝剑或宝刀,嚓嚓几下子,事情便仿佛都解决了。
不过,说来容易做来难,心里头的尚方宝剑碰到摆在眼面前的事常也无济于事。其实不要说是处理那些头疼的麻烦,就是看条子,接电话和接待来崐访者的工作量也够他累煞。他得应付的可不止四面八方,学生、学生家长与崐要人单位;院系各怀心事的诸位头儿;校分配办和省里的分配办;老同事老崐同学老朋友老领导……实话说,即使他聂怀基,真的大来头他有时也是无可崐奈何的 ,他能做的不过是往学校领导那儿一搁,然后睁只眼闭只眼,只在崐心中耍弄几下子他那"尚方宝剑",嚓嚓,也便与自己无涉了。也是,那面崐子他聂怀基反正没受,他无好处可得就是了。
今年的麻烦可就更多了。今年即使将那一切的头疼事抹去不算,老伴的耳边嘀咕也够他消受的了。
今年,儿子大同也毕业!
老伴说:"你什么都不管,儿子的事你总不能不管一下吧?"
老伴这话里面的埋怨与辛酸与苦辣,聂怀基是深知的。
儿子大同是工学院计算机系的应届生,分个工作当然没问题,但要分到个象样的,儿子与老伴都大致满意的工作,就未见得是件简单的事了。当然,崐说简单也简单,许多的方便就摆在眼面前,不说别的,人文学院一百几十号崐毕业生,学生家长里面有权的,有势的,有各种法门的,可不是个小数字,崐稍微弄点交换,事情就完全不一样了。
有一个学生家长就是省设计院人事处的,她不知道通过什么关系找到了聂怀基的老伴,对她说:"徐老师,你们儿子就包在我身上了,你告诉聂书崐记,没问题,放心好了。"
省设计院的女士让东西大学人文学院的书记放心,自然也是希望她自己能得到同样的放心。所以徐老师没有对这类相互放心的事儿看得太重,她深崐知聂怀基其人,她的要求不高。
"最低限度可以留个校吧,"老伴说,"我在那么远工作,女儿迟早要崐出嫁的,你身体不好,工作又出奇地忙,留个把儿子在身边,多少有个照顾,崐提出来,应该也是情理中的事吧?"
"这就要看学校怎么考虑了,我们的情况摆在这儿,校领导不会不清楚崐吧,他们会考虑这事的,由他们去吧,他们觉得应该,那就应该。"
"用得着等校领导来考虑吗?你跟工学院的书记打句招呼,不就什么都崐解决了?"老伴说。
"那当然,我们去说一句,他们就得当回事儿办。"老头挺豪气地说,崐还抹了抹他的秃额。
然而,他总没去说,他老想着他那把"尚方宝剑",要想真正痛快淋漓崐地嚓嚓,快刀斩乱麻,便总以少惹麻烦为好,那样的招呼打下去,便定有其崐他的头疼事要冒出来。况且,他的老面子摆在这里,招呼用不着明打,人家崐也总要看着点的。他想。
二
正式的冲突终于不可避免地爆发了。
那天老伴回来,满脸阴云地抛给聂怀基两个字:"中专。"
聂怀基知道这是老伴打听来的内部消息。这样的消息当然不能让聂怀基崐感到高兴,但他也不会觉得意外,觉得完全不可接受。在他的眼光看来,计崐算机系的处置大致可以说是公允的,儿子的学习成绩平平,按一般来说,可崐分到的也就这个去处的上下。只是这其间显然并无他聂怀基的老面子在。至崐于说到去中专当个老师本身,他聂怀基当然是不能感到满意的,象他们家的崐孩子,走红道趟黄道,当官发财,固然不必想,象时下的家长们,个个希望崐自己家的孩子去大机关,大公司,他聂怀基并不以为然,但于黑道(黑色博崐士之帽)中闯闯,也就是搞搞学问搞搞技术,却也还是可以一试的,真要留崐了校,那发展也还是挺可观的,学校领导分明是并没有考虑他聂怀基的家庭崐与身体之类,并没有想到要过问此事,这让他聂怀基不能不很有些遗憾。然崐他没作声,把嘴闭得紧紧的。
"你老聂做了一辈子的穷教书匠了,还要儿子也受这份罪?你好歹还在崐个大学里,大同去的可是个中专,中专有什么发展处?再说一个学计算机的,崐去中专有什么用?,人家哪一个不是去……"
老伴嘟嘟哝哝好半天,聂怀基才开口道:
"那你要怎么办?你还想要什么呢?"
"我说怎么办?我能说怎么办?你书记大人,你面子金贵,你金口玉牙,崐你廉洁,你公正,你……"
"你是说,我没走点后门,把你儿子安排得好些……"
"我儿子?不是你儿子?"
老伴一向疏眉朗眼的温和的胖脸,这会儿绷得铁紧,嘴唇发青,眼眶都崐红了。这消息给聂怀基带来的本不是痛快,给老伴这一顿脸色,一顿光火,崐便也给撩着了:
"好好,是我儿子,不是你儿子,好不好?"
两夫妻开始胡乱斗嘴了,斗了几个回合,则开始生闷气,谁也不吭声。崐 好半天以后,本来好脾气的老伴才又开口说:
"其实我也没任何非份想法,只不过留个校,求你去跟校领导说个情,崐把儿子留身边,你好,儿子也好,在大学里的发展总好些。"
"你这消息可靠吗,还没呢,再等等吧,等等看领导怎么说吧。"
话一出口,聂怀基自己也知道这是胡话。老伴听了,气更不知打哪来:崐 "你是说,再等等看,看领导会想到不?就象我的调动?可大同的事是崐不能等的,我的事这已经等了多少年了,半辈子了吧?不过就是调过一条河,崐让个家象个家,领导什么时候会想得起来呢?大同的事,领导一时半刻会想崐得起来吗?
聂怀基于是又不作声了。只要老伴一说起她的调动事,他向来总是只好崐沉默的。
三
聂怀基有他的哲学。他认为,一个人必须永远站在"我们"的立场上,崐而永远不应该站在"我"的立场上。他也算是活了大半辈子的人了,他在这崐方面有非常深刻的体验,每当他使用"我们"这个词时,他就感到胸怀阔大,崐气冲牛斗,正义在手,无所畏惧;而每当他用到"我"这个词时,他便觉得崐渺小,萎琐,虚弱,羞愧,卑鄙,胆怯……所以,在聂怀基的日常用语词典崐中,几乎可以说是删去了"我"这个概念的,他只喜欢用"我们",即使他崐仅仅只是指他个人时,他也习惯于用"我们",这在别人听来,常显得是一崐种谦虚,而在他自己来说,则是一种力量。
不是吗,人总是生活在"我们"之中的,一个家便是一个"我们",一崐个单位是一个大家,一个国家则是一个大大家,家也好,大家也好,大大家崐也好,都是"我们",我们总是生活于其间。
事实上,人类从来就是由"家"这个东西组织起来的。聂怀基到过北京崐故宫,在故宫门旁见到过故宫大门的门杠,又长又粗,其重无比,那定是不崐能真的用来杠门的,显然只是一种象征,从前小家之门都是用门杠来栓门的,崐国家这大家之门当然也须一根意义同样的门杠,方才显出国亦家,家亦国的崐道理。
聂怀基小时候,家中也是用的门杠栓门,而他们村的祠堂也有一条较为崐粗大的门杠,聂怀基的父亲,便常用那条祠堂的门杠来告诫村里的父老乡亲崐们:
"我们都是生在、长在,活在,老在这同一条门杠下的人,我们……"
这话给聂怀基留下很深的印象。
而作为一个"家",顶要紧的则是"公正"二字,无私为公,不偏为正。崐所以聂怀基一辈子遵循三条原则:
一、对私事,他等待公正;
二、对工作,他执行公正;
三、对子女或学生,他教导公正。
他以为,这三条乃是任何社会任何人之立身之本,有此三条,或人人行崐此三条,这世界自然圆满,这天下自然太平。
聂怀基是一个农民的儿子,但也可以说是出身于书香门弟。
他出生在一座大山脚下的一栋破旧的瓦房里。瓦房虽然破旧,在那大山崐脚下却也还是殷实的象征,他祖父时,家境确实是殷实的,到了父亲手里,崐逢了几场天灾,家道便衰落了。然父亲是念过几句书,识得几个字的,家道崐虽已不富,精神上却成为这这个大山脚下人们心中的权威,甚至很可能就是崐因为不十分富,他才具有了这种权威。据传说,父亲曾在那些天灾的日子里,崐赈济过一同遭灾的贫苦山民,或许正是因为赈济穷人,家道才衰落下去的吧,崐不过父亲从未提起过此事,无法确证,但不管怎样,父亲反正是做了好些年崐的族长,老人家以他的人格力量将这座大山脚下的人家们治理得平平和和,崐团结得象一个人。父亲虽未发扬家业,一辈子却自觉非常得意,因为身体力崐行了自己的,同时也是古老的理想:天下为公。
大山脚下的人家,有如这大山里的一片竹林什么的,是某只途经的鸟儿崐衔食飞过时,偶尔从嘴里掉下的物种所致,它们在这里繁殖起来,长久地保崐持着原先的根性。这里的人们不知是哪朝哪代觅到这个幽静的处所的,他们崐应该说是移民,但他们向来自足自立,与外界交道打得不多。个中原因,交崐通不便是一项,而对移来前的传统文化抱有一种坚定的信念恐怕也是一项。崐反正他们比起那些创造了与他们同样的原初文化,但由于信息的流动而变得崐面目全非的许多地方来说,还保持了更为一贯的,更为淳朴的民风。
这个村叫南北村。南北村的德行与传统文化在今天的县志里都有显著的崐记载。
例如,碰上荒年,没有米吃,一年里半年饱肚子的都是红薯,吃得人浑崐身浮肿,有气无力,这时,南北村里的人家,只要家中还有一撮米,便总是崐把那一撮米放入小碗,煮红薯时置于全锅正中,蒸而熟之后,将这小小一口崐饭贡奉给家中最年长的老人享用。南北村里人将此称为间饭,只要有那一撮崐米,便日日如此,村里人亦家家如此,代代如此。大山之间的南北村人,没崐有任何别的娱乐,他们在耕种之余,喜好的竟只是诵读古书,研墨挥毫,这崐种高雅情趣的习俗 ,由古传来,成为一种奇特的传统景观。每年春节,村崐子里都要举行盛大的春联赛会,届时,家家都冥思苦想,精心创作,拿出一崐连对子,贴到村里祠堂的壁上,然后南北村的山民们必兴致勃勃,评头品足,崐前后个把月,直至决出这村里的对联状元、举人、秀才。
聂怀基的父亲年青时,曾连年夺得这山里的"对联状元",到做了族长崐便不再出马,而成为最高裁判。当然,不再亲自出马,却也并不放弃笔墨,崐象现如今的人做了官就不干活一样。聂怀基的老父,每早鸡叫即起,高声诵崐读,然后下田躬耕,晚上则就着油灯排出大砚,抄习古书,日复一日,年复崐一年。所以,老族长偶尔兴之所至,拿出一副联子来赐予那些新科"状元"崐时,全体南北村人都必来欣赏,啧啧称颂,叹为观止。
聂怀基自小濡染家中的笔墨灵气,十几岁便成为南北村里的天才人物,崐他小小年纪显示出来的读书识字的惊人天赋,使他父亲不得不决心送他出了崐大山脚下,去读更大的书,结果,他成了那大山脚下南北村里的第一个大学崐生。
四
不过,外面的生活实在没有大山里的宁静平和。聂怀基在城里读高中时,崐大山之外的世界远不象他们南北村那样的公平,很多的贪污,很多的腐化,崐很多的欺压,他非常愤懑,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竟没头没脑地卷入了一场崐学潮,被抓到当局的牢里坐了两个月。尔后他继续读书,大学毕业时已是改崐天换日的解放后,由于曾是进步学生,他被分配到了省报工作,只是不到两崐年,他又莫名其妙地在反右运动中触着了霉头,人们告发他攻击领导,因为崐他曾向报社的一位头儿提出过比较尖锐的意见,大意是说那头儿心中存有私崐心,办事不够公正。他差点被打成右派。他是非常非常之幸运的,只摊到个崐"差点"。可尽管幸运,在报社里却不好再呆下去了,况且他本不适应报社崐的工作节奏,他喜欢在时间上更有规律,在精神上更有一些稳重感,或曰崇崐高感的工作,也许,父亲的那种单调重复,但却很有权威感的生活在他的脑崐子里已种下了某种基因。于是尚群发出了建议,要把他调到东西大学尚群领崐导的教研室里来。尚群当时已是有名的教授了,聂怀基在上门约稿时认识了崐这位教授,教授不知从哪里闻知了聂怀基的处境,向报社领导发去了一封信。
那是聂怀基人生最重要的转折,他很可能是在那一转折中真正找到了自崐己,不,应该说是找到了父亲,找到了与父亲的精神事业在他心中刻下的旧崐辙相吻合的生存方式。他很快评上了讲师、副教授,而且担任了系党总支书崐记,他很可能自己并没有意识到,但事实是,他其实已子承父业,成了新一崐代的某种意义上的"族长"。
大学里的院系,其实很象大山里的村落,或者家族,尽管它身在城市的崐人海中,在知识的海中,却能够得以与他院他系他人他事完全隔绝,自足自崐立。隔行如隔山,这话一点不假,尤其在中国大学的院系之间,简直就不具崐有任何形容的性质,纯粹是事实。所以在一个学院里做个头儿,那确实就是崐一个族长,一方诸候,而作为书记,就更具精神领袖的意味了。
一个领袖,尤其是一个精神领袖,他的至大使命便是奉公持正,奉公以崐为人,持正以为官。大家生活在一条门杠下,生活在一个共同的世界里,每崐日里唇齿互依,息息相关,同气以求,结为"我们",若人无公心,官无正崐意,则"我们"不存,世界必乱矣!
所以,作为"我们"的化身,其实也就是秩序的化身,准则的化身,尚崐方宝剑的化身,从某种意义上说,官不是人,而是铁,是钢,是尚方宝剑本崐身,凡一切超出"我们"的边界,一切不公非正,出规越矩之事之人,一律崐尽皆斩去。
这世界总得有个最后的准则。自然界的最后准则便是自然规律,铁的自崐然规律,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自然规律,任何人违背了自然规律,必定吃崐亏,必定倒霉;人类社会的最后准则,在聂怀基看来,从来都是由"我们"崐的化身,奉公持正的为官者们掌握的,古今中外概莫例外,虽然现代社会讲崐究法律,但法律到底只是一纸条文,真正需要的最后还是奉公持正的活的裁崐决。
聂怀基相信自己就是公正的化身。他相信自己在一切情况下都能忍辱负崐重,削足适履,以合"我们"的边界;他也相信他在一切情况下都能奉公持崐正,体察民情,恩泽每一子民。他不喜欢他的子民们动辄为一己得失找他纠崐缠,他自己也向不肯为私事找领导述说,他相信,至少在理论上相信,他的崐领导一定也都是公正的化身,,一定能奉公持正,体察民情,恩泽每一子民,崐包括他这一子民。所以,夫人的调动也好,儿子的分配也好,他都不准备去崐找领导,他认为,这一切都是领导应该想到的,领导也终会想到的。不是说崐他没有意识到这些对他的生活和工作都是非常重要的,且也并非不是合情合崐理的,他也不是不知道学校象他这样的中层干部,这类事通常都是解决得不崐错,但他总以为,他该做的只能是等待,等待公正。
五
儿子的事终究是好办的,谁要他是聂怀基的儿子?夫人的吵闹也不是大崐问题。现在顶麻烦的是尚明。
尚明是尚群的儿子!
尚群是他的忘年的莫逆之交,也可以说是他的恩人,他的学业上的导师。崐尚群不仅将他引入他所深爱且使他好运连台的大学校园,而且亲自修改他的崐第一篇论文,先是提了好多意见,让聂怀基改了又改,然后亲自动手,最后崐写上诚恳公允的推荐意见,寄去了编辑部,那是他聂怀基的初入道;更要紧崐的是后来他们之间无话不说,一如兄弟。
人要死了,很可能是会有所预感的。尚群临走前的两个月,病得历害,崐情况时好时糟,好些的时候,尚群总喜欢聂怀基呆在身边,与他长聊。老头崐子一幕一幕地回忆往事,一生的风云与无数感慨,时而得意如顽童,时而叹崐息如败将……尚群基本上属于这个世纪上半叶的人了,饮着"五四"的时风崐长大的,之后在国事、学术、政治的风浪里颠簸上下,坎坷不平,那经历的崐纷繁,聂怀基是望其项背的,可他毕竟也与尚群老兄同过一阵子路,况且他崐不也曾尝过铁窗,挨过运动么,作为听众,他是颇能感同身受的。那时尚群崐的聊天里还不曾完全绝望,还时而有对未来的筹划,如还想写几部什么什么崐书,建设个什么什么学科,尚群是那种永远热血的汉子,在事业上是至死都崐不肯罢休的。不过说着说着,老头会忽然地阴沉下来,长长地叹口气,语调崐凄凄地说:"尚明那孩子以后怕要请你老兄多多关照了,我最放不下的就是崐这小子,他好象特别不懂事,不容易懂事……"
这近乎托孤。他聂怀基是负有老友托孤之责的!
中国传统的伦理次序,表面上天衣无缝,其实内里的破绽与矛盾很多,崐它很大程度上依据的是一种仪式逻辑,而不是事理逻辑。例如国与家,在我崐们的脑袋里,那总是连在一起的,可事实上,国与家的矛盾常最为激烈;又崐如忠与义,亦总似双譬,然忠义从来难两全,老话说的是忠孝从来难两全,崐忠义其实也一样。
关于伦理次序,按聂怀基的理解,国家自然最大,单位次之,家庭再次崐之,自己最末,几可为无,至少在理想中是应该这样排列的。所以,自己的崐事最好办,为适履,随时可削足;家里的事也还好办,儿子大同的事就随他崐去吧,领导能想到,自然也好,想不到,只能算了。然朋友与单位的概念常崐含糊地看不清哪个更大些,也许是靠得太近,或者是两个概念多少有重合的崐疆域,事情最难办的就属于这个层面,索性事关国计民生又好办了,义无反崐顾就是了。
尚明是个争气的孩子。聂怀基看着他长大的,从小就是个乖孩子,既乖崐顺,又聪慧。尤其是这四年,在他眼皮底下过的四年,小家伙真可谓苦读勤崐学。每回聂怀基晚上去寻查学生状况,总看见尚明在教室里或读或写,专心崐致志,有时星期六,星期天也能发现小家伙在寝室里学习,学校生活中所有崐的其他热闹场所和圈子,都看不到尚明的影子,当然除了傍晚的篮球场。聂崐怀基的确是非常满意的,他小心地与大部分尚明的任课老师都打听过,所有崐的老师对小家伙的印象都不深,但都肯定他的学业优秀,有几位老师则认为崐这孩子第一听话,第二思想活跃,好学深思,是块材料。
聂怀基并不经常把尚明唤到自己家中来。他本应该是这样做的,应该让崐这孩子感到有个家,但他又不想让这小家伙感到有一个院领导原来是大靠山,崐从而由此滋生不良心态。从他这方面讲,作为院领导,过分关心个别学生,崐也总有些不好,容易给人以私情太重的感觉。其实,从心里说,他是希望这崐孩子常来家中的,聂怀基有一次甚至偶然想到,如果女儿婉然和尚明……他崐确实发现婉然非常喜欢和尚明交谈,他还没有发现过婉然对任何其他的男孩崐子有过这样的兴趣,当然,为父的对孩子往往是最不了解的,但婉然特别好崐打听和谈论尚明或与尚明有关的事却着实不假,婉然好象对尚明的任何一点崐细节都感到好奇,况且,婉然与尚明的年龄也相仿……只是后来,聂怀基风崐闻到尚明已有对象,咳,太早了,太早了,他自己都不清楚自己这是在责怪崐尚明谈早了恋爱耽误学业,还是在替女儿挽惜。
尚明这一届的毕业分配开始后,聂怀基是一点操心都没有的,尚明的学崐习成绩名列前茅,每次排留校名单,小家伙都自然排在了第一位,这里绝没崐有一丝一毫的情面,更没有一丁点儿不正之风。许多老师固然是知道尚明乃崐尚群的儿子,那位院里的前名教授之后,但没有任何人认为前名教授之后,崐或聂书记的至交之后是尚明留校,且名字排在第一的原因。
聂怀基在整个分配工作期间还是感到某种安慰的,尽管儿子的问题闹得崐家中不快,但好歹尚群的儿子不用操心!
谁知就在整个分配工作都快结束了,忽然杀出个程咬金,前几天省分配崐办送回的留校人员名单中,尚明被划去了,换上了另外一个叫许白波的毕业崐生。没有说明理由,也没有与他聂怀基打过招呼。
聂怀基又急又恼,拿起电话就往省分配办拨去。
"……我不很清楚这事,"接电话的是主管此事的一位副处长,他用一崐种客气,但显然标示着上级机关身份的语调回答说,"我需要查一查。不过,崐好象有这么一回事,有些毕业生入学前是有工作单位的,我们认为这些同学崐毕业后原则上应该回原单位服务,属于这类情况的,我们进行了一些调整。"
"回原单位?有文件规定吗?"
"这应该是理所当然的,哪里来哪里去,我们分配工作一向的基本原则。"
"据我所知,许白波同学入学前也是有工作单位的。"
"……我说过具体情况我不太了解,我会过问一下。"
"不管怎么说,学校应该有权留下成绩最优秀,我们认为最需要的学生吧?"
"可是据我所知,"处长把那个"据"字说得特别重,"你们留下的学生中,未必都是成绩最优者吧?"
处长语调仍然平和,但显然是在反击,是忽然挥来的冷冷的一拳,而且正击中了聂怀基的软处。确实,即使在院里的分配工作中,他的那把"尚方宝剑"也派不上太大用场,无可奈何是没法避免的,院分配领导小组的几个成员,个个肚里都有一本账,特别是院长老何,总有些莫名其妙的念头,留些莫名其妙的人,他老聂有什么法子?其中有个别的,甚至就是省分配办直接塞来的,他聂怀基也并无绝对的抵抗之力。他的凌励的攻势受了挫折,一崐时不知如何作答,想索性将他们省分配办硬塞的事挑明了,一报还一报,但又想着眼下最要紧的是尚明的去留问题,得强调的还是"需要"二字,于是说:
"我们知道我们需要什么人,我们……"
处长没再吭声,而是拿着话筒,与旁边什么人嘀咕着。一会儿,他又凑近话筒,说:
"我们是通过了你们院校的,是你们自己要的,至于你们各位领导自己崐各需要什么样的人,我们就管不了了,你们再讨论讨论,好不好?"
电话搁下了。
聂怀基对着电话发愣,心里窝火,几乎怒不可遏,处长的那句话在他耳崐边轰响:
"你们各位领导自己需要……"
什么什么?我聂怀基会出于私人考虑,出于私利而……
这时,院长何思坤走进办公室。聂怀基仍未抬头,直是发愣。何思坤为崐自己倒了杯水,坐下在长木沙发上,翻着报纸,问:
"老聂,怎么了?"
聂怀基这才抬起头来,从他那老式黑框圆眼镜后面透出一种凝神的目光,崐注视着这位他的老搭档,把手中那张划去了尚明,另换了许白波名字的名单崐递过去。
"岂有此理,连招呼都不跟我们打一句,就把人给换了。"
"向来如此,他们,他们是上级嘛。"
"可他们说是我们院里同意的,也是我们要的。"聂怀基又注视着何思崐坤。
何思坤这才比较认真地看起那张名单来。
"哦,他们曾打过一个电话来,问我一个学生,好象就是这个许白波的崐情况,我如实作了回答,但我没有许过什么诺。不过,这小许确实也是个不崐错的孩子,我知道。"
聂怀基很清楚老何是个喜欢独断专行的人,但他还不至于完全无视他老崐聂,也不至于对他老聂说谎。聂怀基的怒火又朝向了分配办。
"不行,我得跟他们弄弄清楚,不能这么随便,完全无视我们的意见。"
"我看你就别太认真了,老聂,"何思坤息事宁人地道,"你认真不过崐他们的,你认真他一件事,他会认真你十件事,人家掌握着政策的解释权,崐最后的决定权啦!"
"以前省分配办是从不过问我们的事的,只不过批准批准而已,别说省崐里,就是学校里也不参与的,现在是怎么了,麻烦一天比一天多……"
"时代在发展嘛,权力和利益的意识大家都增强了嘛,我看你还是别急崐着争这事了,要不人家还要说你老聂越来越好争权夺利呢。"
"这个权我看要争一争,我们有权留我们需要的优秀人材。"
何思坤又起身倒开水,并给聂怀基的杯子也斟满:
"当然,我也理解你,你和尚群的关系实在非同一般,他孩子的事在你崐心里的份量……"
聂怀基好象被电击了一下似的,心紧缩起来。弄来弄去,原来所有的人,崐都还是把尚明看作了他的私人,把他聂怀基看作是利用权力谋私,安插朋友崐之子。尚明的事,他是有私心吗?如果不是尚明,他会这么激动吗?这连他崐自己都有些糊涂了。但尚明确实学习优异,留他无论如何是公正的!
他也有更加清醒的地方,省分配办的举动,显然不是偶然,而是一种特崐殊关系,老何在这里面扮演什么样的角色,其实也不甚明了,将那个姓许的崐同学硬塞进来,无论如何是不公正的!
但是,他聂怀基能为这事再纠缠下去吗?你说什么,都是在谋私,你有崐一千张嘴也辩不清,可他聂怀基是从不谋私的!
他茫然了,退缩了……
六
神要金装,人要衣装,就是皇帝、总统、国家主席,若脱了衣服,呆在崐澡堂子里,混在所有的赤身裸体之中,他也不过就是一块肉,什么也不是。崐我们的聂怀基书记也需要躲在一件标着"我们"的袍子里,一切都是为公,崐一切都是为了集体,只有在这个名义下,他才能行事,谁要是把他这件袍子崐剥去,他立刻就会自惭形秽地象个被戳破了的气球样,觉得自己烟消云散,崐什么也不是,什么事也不能做。所以,他保护这个名义如同保护自己的生命,崐宁肯放下其他一切。也许在别人看来,他保护的不过是他自己的名节(这名崐节已变成他的全部自我),而他自己却总觉得他是在勇敢地保护公正。
那天他回家便又碰到老伴跟他谈儿子的事,什么事都跑到一块来了,他崐火了,与老伴拌起嘴来。他对老伴吼道,尚明的事又出麻烦了,都没法解决,崐你还老吵老吵的,儿子可以了,就这么着了……老伴却说,儿子的事都没解崐决,你还老这个那个的,你自己儿子都不管,谁来管……真是奇了,怎么会崐有这样相悖的逻辑呢?看来也没法跟老伴把什么言话讲明白了,平时回家,崐好歹可以和老伴唠叨唠叨,把在外面窝在心里的话吐一吐,这回老伴这里也崐没法吐了。
儿子的事就这样着了,谁要大同是聂怀基的儿子呢;尚明的事看来也只崐好作罢了,谁要尚明是他聂怀基书记的好友之子呢……如此的逻辑延伸似乎崐是正确的,但却无法消解聂怀基心头的茫然和沮丧。
星期一他将向同学们宣布他们所分工作单位,并颁发毕业证和报到证,崐也就是举行毕业典礼了。星期天晚上尚明来了,这小家伙几乎从不主动到他崐家里来,尚明无疑是知道了毕业去向的突然变换。
尚明坐在他的对面,一句话没说,只是那稚气的面庞上,一脸的惶惑,崐焦急,求助,聂怀基知道小家伙想问什么,要求什么,可是他能说什么呢?崐他又有什么可说的呢?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说了些什么,反正是说了一个老师崐对一个学生应说或会说的那一套,而真正想说的却一个字也不能说。
目送着尚明垂头丧气地出门下楼后,他回到书桌前,长叹一口气,重重崐地落坐在他的旧藤椅上,用手支着桌面,中指和食指揉捏着太阳穴,脑袋隐崐隐作痛。
尚群兄的在天之灵会说些什么呢?此刻他真希望人是有在天之灵的,他可以解释,述说,得到理解。然而没有,没有在天之灵。他不能跟分配办的人说清什么,也不能与搭档老何说清什么,他无法再对老伴倾吐,也无法对尚明明说,还无法对尚群的在天之灵解释,一瞬间,聂怀基觉得自己确实有些窝囊,赫赫一院之书记,竟连区区这点小事也办不成,办不成,还没法向任何人说,真是荒唐!
他脑子里乱哄哄地坐了不知多少时间,后来听见老伴在客厅里唤他,"该睡了,早些睡吧。"
他洗漱后上了床。老伴在他耳边悲哀地嘟哝道,"大同一生的命就这样定了?你这个做爸爸的,真的就一点办法没了?……尚明的事,你也没做成呀,你呀你……不过,留的是那个小许,倒也不见得是坏事,只不知小许人崐怎样……"
聂怀基有些奇怪:"你认得那个许什么,什么波?"
"不认得。可有人传咱们家婉然和那个小许……"
"你说什么?"聂怀基从床上忽得坐起。
"我不过是听说,人家也是风闻,不知从哪传出的,只言片语而已。我问婉然,婉然说没的事。不过,我老觉得婉然这些时象是谈了朋友,不会是做妈的疑神疑鬼吧?"
"去把婉然给我叫来!"聂怀基吼道。
"你吼什么?她没在,住单位了,最近她常住单位,你不知道?"
"这这,这,这叫什么事儿!这要是真的,我老脸往哪搁?人人都要说我营私了,有口也说不清啦……还有呢,还有更糟的呢,人家还要说我舍了亡友之子,关照女婿!……来不及了,来不及了,婉然在家也来不及了,明天就要宣布,这,咳!……"
他僵直地"砰"的一下颓然躺倒在床上。
卷一
第二章 清醒者
1、
人们通常以为,一个人年纪越大,经验越多,世事便看得越透。其实大不然。人早年形成的观念模式,很可能把一个人装进看不见的囚笼里,牢牢地控制他,使他终生除此之外什么也看不见,。
许白波觉得聂书记就是这么个人。在他看来,聂老头那个人年纪越大,越幼稚,越可笑,好象是白活了那么些年,什么世事也不懂,亏那老头还经历了那么许多的风风雨雨,真令人不可置信。
许白波觉得自己简直可以做聂老头的爷爷,他是早已把这个世界看透的,当然,首先是这个世界伤透了他的心,然后他才把这个世界看透的。这个世界也许还没有伤透聂老头的心,这也不是不可能的。
那是在农场,在兵团,领导号召大家写决心书,扎根农场志不移,那些连长、排长、班长什么的,反正是领导的红人,当然是带头写,写得崭钉截铁,赌咒发誓,还敲锣打鼓送到场部领导那儿去,直闹得红红火火,惊天动地。可末了呢,忽然一天早上,那些个领导的红人们,统统地打起了背包,悄无声息地走掉了,上调了,去工厂了,去城里了,去机关了,甚至上大学了,留下他们这些平头百姓,从此哪里也不能去,只能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耕田种地,老死乡下。当然他也是写了决心书的,可他只不过是跟跟派,甚至只不过是在一个角落里签了个名,可领导硬是觉得他决心比谁都大,非抬举他,把他留下来作"革命种子"。
最可气的是那些头儿们,是他们大说什么农场是"革命的大熔炉",是"最伟大的学校",在这个"广阔天地"里最可以锻炼人,出息人!而所有这些头儿们的子子女女却没有一个肯留在这个"熔炉"、"大学校"、"广阔天地"里的,他们无一例外都或去了工厂或当了兵或坐了机关或上了大学!
许白波从此从迷梦中清醒过来,从此大彻大悟,从此有了自己的总结,这世界上呀,说是说,做是做,说是给别人听的,做是替自己做的,说是大公无私,做的其实是人皆为己,而且,越是对别人说得好听,背地里为自己做的,就越是容易,越是痛快,越是彻底!
文化革命批两面派,可有谁不是两面派呢?林彪伟大领袖伟大导师伟大统帅伟大舵手喊得最响,所以官也升得最快,结果不好,那是运气不到罢了。老实说,许白波甚至在心里悄悄地想,就是毛主席他老人家搞什么文化革命,到底是为了人类的共产主义理想,还是为了自家权力,实在也是保不准的事。
人其实是一个很简单的动物,一个自动自利,也就是为自利而自发地去行动的动物;人生也只有很简单的道理,人人为己,如此而已,按萨特的话来说,人就是自为,人就是能够自己为自己谋划的那样一种存在。不过,古往今来,真正透彻地懂得这个道理,并彻底实施的人并不多,世界上固然有那么一些清醒的,聪明的人,可更多的是迷糊的,愚蠢的人,清醒的,聪明的人越是清醒、聪明,便越是要对迷糊的,愚蠢的人实行愚民政策,用一些诸如"为公"、"利他"之类的好听的话引诱他们,让他们心甘情愿地放弃作为一个天生自利动物的天生权力和利益,以便清醒的,聪明的人轻而易举地将这些权力和利益收归己有。
有了这样的一番认识,这样的一种哲学,许白波在这个世界上做起人来就容易多了,轻松多了。
许白波可以说是在接到入学通知书的那一刻起,脑子里就冒出了怎样才能不回到这个鬼地方来的盘算。老天保佑,让他许白波有了考大学的机会,又允他一考就考中了,他还能再回到这"广阔天地"里来吗?拜拜,彻底的拜拜了!
从那一刻起,他就打定了主意,目标非常明确,毕业后,留在省城,找一份可心的工作,并侍机作更大的发展。
问题是怎样才能实施自己的目标呢?学习成绩当然要弄弄好,这是基本的一条,这也不难,稍微用点功,再加上掌握点考试技巧,上乘分数是拿得到的。但光有学习成绩是绝对不够的,一分本事,九分人事,这也是他看透世界的另一个收获。本事当然要一点,一点没有,人事上也玩不转,但更要紧的是人事,人事上做活了,便一通百通,没有什么做不成的。老实说,就是学习成绩,也不是与人事全无干系的,和老师的关系如何,甚至熟悉程度如何,都在相当程度上决定着老师打分时的走笔方向。
而且,他许白波,脑子如此好使,学问上不是不可以弄点东西,但长处更在于与人打交道,他深信,他的才能主要是领导才能。一个领导,无非就是懂得两条:
一、懂得说是说,做是做,给别人说替自己做,拣好听的说,拣实惠的做,或者以更精确的哲学语言表述;以做为本体,以说为方法。
二、明白一分本事,九分人事的道理,上下左右都须悉心打点,尤其要用心的是找靠山。
进大学以来,许白波就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注意细心打听,把同学中的重要人物,系里的主要教授,特别是诸位系领导乃至院领导的基本情况,都有所把握,校领导是不用去管的,至少暂时不用管。敌情了然于胸之后,他就好寻找和等待机会了。
2
那一天,机会果然来了。
正是晚自习的时候,许白波稍来晚了些,只在教室的门边找了张桌子坐下,翻开书不久,便见一位陌生姑娘来到教室门旁,踮着脚朝里探望。
"你找谁?"许白波抬起头问。
"尚明。"陌生姑娘轻声答道,继续朝里张望。
许白波于是站起身,帮她搜寻。
"没来。"许白波说着,走出门去,与陌生姑娘在走廊上对话,免得打扰其他同学。
"有什么事吗?需要我转告吗?"许白波发现这是一位漂亮姑娘,高高的个儿,修长的眉,嘴唇线条特别柔和,举止间散发着一股悠闲、儒雅的气息。尚明的女朋友?好小子!这是许白波打量对方后的第一个念头。
"也没什么事,昨天我碰见他,他说急着要一本书,我帮他找到了,是在我爸书架上找到的。"
尚明的女朋友,本来就让人感到兴趣,现在又有了"我爸","书架",对信息极度敏感的许白波便更想往深处打探一步了。
"我帮你转交好吗?他平时是一定在教室的,那是个学习狂,今儿准是有什么特别的事。"他没忘了夸几句尚明,在他的女朋友面前,这通常是能起到讨好作用的,对女孩子来说。
"那就拜托你了,谢谢呀。"
闲雅的陌生姑娘把书交到许白波手里,轻轻地笑笑,点点头,飘然而去。
是一本《唐代官制考》,翻开封皮,扉页上一个暗红的藏书章:聂怀基藏。
一股酸酸的感觉从心底忽然冒出,然后又发展为怒火:好家伙,原来竟有比我许白波还精明的人!尚明这小子,表面上看起来一副憨厚相,想不到这么快就把聂家小姐,聂大书记的千金弄到了手!
据许白波的信息,这聂书记乃是文学院的太上皇,顶顶权威人士,老头是文革前的副教授,且文革前好些年就开始担任系书记,在现在人文学院里,可是个说一不二的角色。
许白波觉得心烦意乱起来。
聂婉然的确长得很美,而且特别是气质不凡,毕竟是出自书香门弟之家。但其实并不是许白波真正喜欢的那种姑娘,究竟更喜欢什么样的,当然许白波自己也说不清楚,大概是更来劲些的吧,不过,虽然聂婉然本人的美不算太有劲,她背后那老头却是有劲的,非常有劲的。所以,许白波在短短的几句对话中就将这姑娘牢牢地记住了,以后在校园里碰见,不论远近,他都必想法与之接触一二。
聂婉然骑车去上班,迎面碰见,许白波于是举起双手拍着掌:"聂小姐。"那是开始,是一种礼貌的招呼,不耽误人家的时间。
聂婉然下班回家,迎风踏车,围巾在脑后飘动,许白波会在远处大声喊道:"聂婉然。"直呼其名,好象已是八百年的老朋友,而且必须下车来聊一顿才是。
许白波已探明,尚明与聂婉然并无一手,他们只是家庭间可能有一种较深的渊源关系,他们之间是否各自心中有意,那也难说,但至少没有任何明确迹象。所以,许白波不是在干任何破坏性的工作,这只是一种自然而然的缘份。不过这念头得感谢尚明,感谢他对尚明的那番误解,那番妒忌,否则他是不可能想到这样一个大胆的主意的。
而当他风闻到尚明早有所爱,爱的是一位中学老师而不是聂家小姐时,许白波先是很吃了一惊,毕竟完全与他担心的背道而驰,紧接着他就快活得不知如何是好起来,由一个误会引发的一番策划,竟是如此这般的全无阻力,他几乎当即就想拿起电话,把这一信息报告婉然,但他还是耐着性子等了好些天,找到一个机会,不经意地将信息传达过去。
"我看你运动强度不见得比我差呀,"许白波正在球场投球,见到聂婉然下班回来,慢慢地骑着车,他于是挥着手跑过去,站下来聊道,"上下班来去两趟得骑个把小时吧?"
"少说一个半小时,一趟就要四五十分钟。"
"看来你还是孝女,不过,这也是锻炼身体嘛,强迫锻炼,和我们打球差不多。"
许白波穿着运动衫,卷起裤腿与袖子,浑身冒着热汗,并不老实地站着,蹦蹦跳跳的,自我感觉到一股青春的潇洒的气息,这气息对一个姑娘来说是诱人的。
"学校离城里实在还是太远了些,不过,有时路程也是一种考验,就拿我们班……"
"校园在闹市的话就没法读书了。"聂婉然可是聂老头的女儿。
"人啦,这东西,要是堕入情网,便什么路程都没有了,"他只顾把话题往自己想去的方向拉,"象尚明那样的书呆子,平时连一分钟的时间都舍不得化在娱乐上,现在可好了,一天到晚往城里跑。"
他成功地吸引了聂婉然的注意力。
"你是说,尚明他……"
许白波没料到反应会这样强烈,聂婉然脸刷地一下白了,声音都有点变了味。在他的信息中,他们之间并没什么,但现在事情很明白,尚明的心里没有婉然,婉然的心里,尚明却有异乎寻常的位置。
"听说是师范学院的吧,大家都说他很投入……"许白波支吾着,正好球伴们在喊他,他于是答应着退着跑开去,边退边双手抱拳,作着揖,是表示不能奉陪呢,还是表示不小心点破人家的梦,对不起呢,不得而知。
3、
许白波是快意的,传达信息的任务完成了,但同时也妒意丛生,他不以为聂婉然应该有如此强烈反应,如果,他许白波真的要将这位小姐作为目标,他能成功填补那个空虚吗,或者说,战而胜之她心中原先的那个魔影吗?
许白波是坚定、勇敢的,机会既然已经出现,他就绝不会放弃。而更重要的是,许白波是个清醒者,一个现实主义者,他没有乌托帮精神,他不不希望十全十美的感情,乘虚而入的危险是存在的,既有的感情模式当然要妨碍,乃至制约后来者进攻,他会遭到拒绝吗?会遭遇冷漠吗?甚至会得到一种忽然失望的对异性的敌视吗?一切都可能!但第一,这是一个漂亮姑娘,在任何地方都拿得出去;第二,这漂亮姑娘只是冰山露出海面的八分之一,八分之七在海面下面,整个是一座非比寻常的坚实靠山,他许白波,一个小县城里的乡巴佬,至少是一个沦为乡巴佬的公子,还能期望比这更美好的风景吗?
对于作出了最坏打算的许白波来说,他的爱情进军应该说是颇为顺利的。在经过好几次的约会和深谈之后,他就忽然发出了一个大胆的邀请。
"你听说云县开了个小鸟公园吗?他们都说棒极了。"许白波在电话里聊着,脸上确实露出了神往的表情。
"听说了,我们单位上就有人去过,他们说整座山上都是自由自在地习飞着的小鸟,一点也不怕人。"
"去爬爬山,和那些小鸟玩一玩怎么样?"
"去云县?好远啦,当天都回不来吧?"
这是疑问,而不是拒绝,这使许白波十分满意。当天毫无疑问是回不来的,但他略略思索一下,说:"反正五一节休息两天,我们头天去,早点动身,晚上回来,回来得晚些第二天还可以睡它一天。我看没问题。"
小鸟公园确实美妙无比。山间清风,泉水叮咚,各式各样地鸟叫,长鸣的,短啼的,高声啁啾的,低沉喑哑的,悦耳地鸣啭着的,细密地呢喃着的……,风声水声与层次丰富的鸟鸣声,组成一曲足以洗涤一切人间烦恼的奇妙交响。
婉然玩得完全象个五岁的小女孩一样快活开心,她买了好些包鸟食,在各个山角落里小心地逗引小鸟,慷慨地饲喂它们,小鸟们竟肯跑到她手心里来啄食,有的甚至敢于站到她的肩头上来咕咕叫唤。
他们还近在咫尺地看了孔雀开屏。一只基调为蓝色的大孔雀,傲慢地撒开美丽的尾翼,转动着身子,向四面环顾。
"你知道这是雄孔雀吗?动物全是雄的好看。"婉然高兴得满脸通红。
"人类也一样,你就不见得比我漂亮,要不要我也开个屏给你看看?"许白波转过身去撅起屁股朝着婉然,把个婉然逗笑得直不起腰来。
许白波越来越觉得婉然象个洋娃娃,她个子高,丰满,皮肤雪白,确实漂亮,而且还充满了儒雅的高贵气,但她是那样的天真幼稚,而且她一但信任上了你,她就一切都顺从,顺从得,就象个柔软的洋娃娃。
天擦黑了,回程火车最后一班的钟点已过,他们才想起回家的事。
事已至此,他们只得在这乡间住下。许白波不知自己是否有点暗暗高兴,反正他在山脚下一间小旅店坚定地开了一个房间。
婉然进了房间,坐下来,才感觉到事情的严峻,她浑身显然瘫软地靠在床头,手捂着脸,一声不吱了。
"你别怕,我和你住一起。我睡沙发,你睡床,好吗?"许白波捏着婉然的手,男子汉气十足地宽慰道。
婉然洗过澡,睡到床上,用被子蒙住脸,嘤嘤地哭起来。
许白波一直在沙发上坐着,喝着茶,后来,他放下茶杯,走过去,坐在床边,撩开被头,把婉然的脸别过来,用嘴吻住她,长久地吻住她。
"我爱你,你担心什么?我会永远爱你的。"
"可我爸要是知道了,真不晓得会发生什么事?我不是说他会骂我或打我,我是怕他受不了,他会气病的,他看我看得很重,平时对我要求非常严,可我,我也不知道……我这是怎么了?……"
"这太正常了,你不能老用你爸爸的眼光看问题,现在都什么年代了!关键是,你爱我,对吗?"
婉然迷惘地点点头。
美丽而强壮的雄孔雀在雪白柔软的身体上面动作了好一阵之后,他们悄无声息地互相搂着躺了好长时间。
忽然,婉然吃吃地笑起来,有点神经质地笑,"生活就是这样的吗?男女之间也就是这样的吗?……爸爸怕什么呢?……爸爸总对我说……他到底怕什么呢?"
许白波感到满足,但也有失望,"一个洋娃娃,真是一个洋娃娃……"他不断地在心里对自己说。
4、
我们不能说许白波是在有意或者说有目的,有计划地欺骗聂婉然,引诱她,并且占有了她,不能这么简单地下结论。事实上,婉然是需要许白波的,她失恋了,她不习惯于这种失落,承受不住这种空虚,她急欲填补,马上充实,她需要许白波的爱,乃至于性爱,许白波让她尝到了某种反叛的滋味,她借此反叛了尚明,或者说是报复了尚明,此外她很可能还得到了一种附加值,她以此也反叛了深爱她的老爸。
许白波是一个清醒者,他很清楚他能给婉然什么,他事实上是满足了她的需要。在许白波看来,这就是道德。许白波早已透彻地认识到,人其实是个很简单的东西,每个人都是一个利益主体,每个人都有权利每日里为自己的利益思谋、策划,从而成功地实施自己的利益目标。当许白波在实施自己的利益目标的同时也满足了另一个人的需要,这乃是天底下最美满的事,人的利益之间,通常都是相克的,象这样不相克的情形还很少。
传统的思维中,总是要把一群人无端地裹在一起,虚幻地把这裹作一团的东西看作一个道义整体,这一道义整体虚幻地象个气体,而每一个人都是这气体中的一个分子,这些分子的消长是完全无所谓的,只要那团道义的气体在,任何一个分子,都随时可为之献出点什么,乃至于献出生命。
利益主体论者是真正的唯物主义者,他们讲究的是物质的东西,而道义整体论者恰是虚幻的唯心主义者,他们始终被蒙在雾中,看不见事情的真相。许白波很奇怪世界上怎么会有那么多人那样愚蠢,只要看看这个地球上各个国家之间的关系就足以明白一切,嘴上说的统统是道貌岸然,高尚美好得吓死人,实际上干的,全是寸土不让,寸利不让的绝对自利行为。人与人之间不就是国家与国家之间么?最需要的就是寸土必争,寸利必争,一切的情义都是虚情假义,都不过是为着掩盖利益的面具,生存就是每一个人对每一个人的战争,这是霍布斯说的,世界上所有哲人说过的所有至理名言加起来,还抵不了霍布斯的这一句话,抵不了这一句彻底清醒,彻底真诚的话。也许萨特的那句"他人就是地狱"是个例外,可以多少与之相比,但即使萨特的那句也不如霍布斯的这句干脆明了有力和有行动感。
清醒者其实未必时时都是清醒的,有时倒反可能糊涂的可笑。且不说是否清醒反被清醒误,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许白波觉得越来越有些不对头。 首先,聂婉然始终不肯将他带去家中,向她爸,那位书记,那座冰山公开他们的事情,他们好象要永远处于这种地下状态了,"洋娃娃"现在什么都顺从,唯独公开一事,她绝对不干,拼死抵抗,只要一说到这事,她就会叹气,或者默不作声,甚至又嘤嘤地哭起来。
许白波疑心那聂老头并非一无所知,他说不定是在装蒜,不能把事情闹得满城风雨,那样,做书记的怎么还能帮上佳婿的忙呢?
许白波认为聂老头一定是个比他许白波还要清醒的清醒者,成了精的清醒者,已经是老奸巨滑了。老头是对的,虚伪是清醒者的最重要的武器,必须虚伪,必须戴上面具,既为利而战,就需兵不厌诈!
然而,不久他又迷惘了。随着与婉然交谈的深入,随着对婉然家情的备细了解,他开始把不准聂老头其人了。
婉然的妈妈在这座城市江南面三十余里外的一个郊区小学教书,而东西大学校园却在城顶北端的郊区三星山上,婉然妈要回趟家,少说也要两个半小时,所以她通常只是每星期回来一次,为这事,婉然妈与聂老头吵了一辈子了,要老头向学校申请调动,老头也是写过请调报告的,但从不争取,婉然学给许白波听,"那是领导的事,我们自己不便老去说,他们有办法自然会办,你急什么"你说千说万,我老爸就这一句话。
婉然考高中时差了三分,学校附中说是说一分都不照顾,但全校院系一级以上头儿的子女没有一个没进附中的,而独独她婉然只能去读了个中专,现在只好在一家破公司做个没意思的会计师。
这老头是窝囊呢,还是自利到连家里人都不顾,只管自己头上的乌纱,想爬到个更大的位置上去呢?不管怎样,许白波清醒地意识到,这冰山是靠不住的,如果老头是窝囊,他靠不住,如果老头是自利到极端,他许白波仅以未来佳婿的身份也毫无指望。
摊牌的时候终于到了,那是大四上学期结束,开始放暑假的时候,许白波对聂婉然正色道:
"听说去年省外贸有个指标,不知今年还有没有?"
"你想去外贸?"
"我外语不错,关键那是一个最大的活口,出国的机会多,想从政,现在对外开放,把那儿的工作做做好,提的机会一定不少,再不然赚赚钱,那也是个不在话下的地方……"
他的谋算意识是成熟的,他的谋算本身却不见得一定就是老练的。
"你的综合测评能拿到级里前五名吗?我想那样的位置定是前五名内挑的。"
"现在还说不准,不过,到时候你爸能出出面吗?"
"我爸?"婉然瞪大了眼睛,"我爸出面?你怎么会想到这头上去?我哥大同今年也毕业,我妈跟他说起,他一声不吭。"
"那你爸是在心里盘算着,他总不会连你哥都不管吧?"
"管?妈问多几句,爸便说,到时看他们系怎么分嘛。我知道得太清楚了,他不会管的。"
5、
许白波终于明白,他一定是搞错了,那座冰山原来只不过是一个见雪就化的雪人,什么也靠不住。一年来的功夫是白费了,当然,只是说在分配目标上,在恋爱上他还是成功的,婉然这个洋娃娃实在是可爱的,又漂亮,性情又好,虽不能说怎么能干,可有个这么拿得出去的老婆也是该满足了。 不过,就毕业分配这场人生大战,许白波不能不另寻良策,另择他途了。
每当许白波思谋自己的命运前途时,总是百般痛恨他的父母亲。他的父亲原也是省城的一个副处长,后来得罪了上级,很早就成了下放干部,在公社里做了几年副书记,又调到县里当个小科长,反正是官越当越小,一辈子极不得意,牢骚满腹,性格忧郁,现在是又老又病;母亲则从来是个机关里的办事员,更不在话下。父亲虽也在省城有几个旧交,但多年不通音讯,感情早就淡漠如烟了。这样的家庭背景,以至于使他现在想在省城靠上辈的关系攀援出一二线索来也完全没有可能。他得白手起家,完全靠自己的奋斗。他也想到过老乡,他从小在那里长大的莲城,莲城有几个在这省城有头脸的,他全摸熟了,,可这些人物里面,似乎也没有与他面临的命运稍有关系者。当然,不管是淡漠如烟,还是当下无用,他都不曾完全放弃,凡星期天或节假日,他都将时间安排得满满,轮番拜访那些可勉强称为关系的关系,一分本事九分人事,他谨记这格言,他象一个国务活动家一样,把自己的外交事务全作了细密安排,星期六拜访谁,星期天上午,下午,晚上又拜访或参加哪方的聚会,平时傍晚或晚上,他的外交活动当然局限在校内。
在他校内关系网名目之中,除了他原以为十拿九稳的聂大书记外,还有一个可能也还可以起些作用的人物,贺宁一副教授。贺老师原先曾在省社科院历史所做过副所长,在省内学界也算个人物了,而且课讲得极好,在同学中颇有威望,但这位老先生却实在是个无心功名的人,好玩好乐,好打牌,好看武侠小说,还跟许白波一样地好跳舞,白波就是在舞场上认识贺老师的,后来又去他家凑过角儿,玩过几回牌,这样就熟起来了。老先生一向自命通透,满副的禅风道骨样,你只要当面夸赞他几句,真老庄再世尔,他便立引你为知己。
这老先生能在你的人生决战中帮上你的大忙吗?显而易见,不成!不过,许白波能从这里得到一些有用的信息,例如对聂书记的评价,尤其是对人文学院院长何思坤教授的认识。
"聂怀基?"贺老师微张嘴,圆瞪小眼,摇晃着脑袋说,"一介腐儒,完全的一介腐儒。何思坤就不同了,那才是个道地的王者,心煞胆大,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许白波品味着这话,一时还不能了然。
许白波将自己三年多来织成的关系网一一检视过一遍后,仍是迷茫得可怕,不知从何下手。
那天,他陪婉然去逛西城商场,在皮鞋柜台那儿遇着了冯瑜,婉然的中学同学,两位老同学很亲热了一阵,站着聊了一大通才分手,白波心不在焉地在一旁候着,她们分手时,那位女士很热情地与他打招呼,并且下劲地盯着他看了一眼,想必是仔细审判一下老同学的男友。
婉然告诉白波,她的这位老同学在省教委做打字员,读了高中没考上大学,只能做打字员了,比她还惨些。
许白波没有仔细听,婉然还给他讲了不少关于她的这位老同学的故事,他一点也没听进去,他实在没心情关心一个打字员的命运。
然而,过了好些天,许白波在没事时又一回全盘审视他的关系网,考虑如何进行他的人生决战时,"打字员……省教委……"这些字眼却突然跳进了他的脑海。
打字员又怎么了,她打的是省教委的字呀,说不定,说不定也能起点什么作用呢?
你的那位老同学,叫冯,冯什么来着……"他问婉然。
"冯瑜。"
"她在省教委工作?"
"是呀,在省教委人事处毕业分配办。"
许白波跳了起来,"你怎么不早说?"
"我说了,她是那儿的一个打字员。"
"打字员怎么了?打字员"他想说油坊里的耗子也要肥些,但他吞下了,只是说,"打字员也是你的老同学,什么时候去看看她吧。"
"别假惺惺了,你是说,她有可能能帮上你的忙,是不是?可一个打字员,我想是起不了什么作用的,不过,你真想再见见她,我们什么时候去就是了。"
6、
油坊的耗子肯定要比猫大?许白波抱定这一信念,在毕业前的最后半年里,调兵遣将,孤注一掷,让全部火力都对准了新的目标:打字员。
婉然同他去了几次以后,许白波就开始单独行动了。目标确定之后,办法总是会有的,他在第一次去冯瑜家拜访时就留意到冯瑜儿子的生日,于是,在冯瑜儿子两周岁生日那天,他带上了一盒"帅帅两岁"的生日蛋糕和一只恐龙机器人玩具,他说是婉然让他代送的,婉然忙,没空来。做母亲的大为高兴,搁下手中所有的活,与他聊了一个下午。
能聊就有办法,人们总是在对话中找到契合点的,契合点很快就找到了。冯瑜是个舞迷,但她丈夫忙,极少时间陪她,于是,几回拜访之后,许白波就提出愿意陪她上舞场。两人成为舞友。
然而,打字员毕竟只是打字员,对于大学生毕业分配这类最便于耍权的关键性事务,她能起到多大作用呢?
"你知道每年分配时,处长们荷包里的条子都是些什么人来的吗?都是省长,市长,厅长局长们来的,一天到晚电话不断,也都是那些个头头脑脑们来的,我一个小打字员,,这些事边都挨不上的……"他们正跳完一圈舞,坐回到咖啡座旁来,冯瑜听了许白波的请求,端起咖啡杯,凑近嘴边,低垂眼帘,为难地说。
"如果你真愿帮的话,你肯定能找到办法,我相信。"许白波平静而淡然地说,同时用锐利的目光坚定地盯紧对面那女人的脸。
"我现在知道了,"打字员放下杯子,莞尔一笑,"你这么热心来陪我跳舞,全是为了你的毕业分配。不过,我愿意帮你,你这人很来劲。"打字员把那个"劲"字说得特别响,说时跳动了一下眼睛里的光,还那样地一笑。她是个小个子的女人,很灵活,舞跳得棒;眼睛也小,显然地喜欢用那小眼睛说话。她不难看,但他绝不会对她有感觉。老实说,许白波自己也觉得自己把宝压在一个小小打字员身上,真的有点莫名其妙,他只是对她的灵活的小眼睛和迅捷的舞步有点信心,看来,这信心并非没有一点道理。他听见冯瑜在问,"你打算去哪儿?"
许白波介绍了他的三项战略目标:最高纲领,省外贸;其次是去省报;实在不行留校也可以,但留校是最低纲领了。"我知道这些单位都是有指标的,但还不清楚具体数字,你能打听一下吗?"
当天晚上,许白波和小个子女打字员上了床。他对这个瘦小的肉体毫无兴趣,全没欲望,一点热度也上不来。也许那感觉与和婉然在一起时相差太远。但小个子女人却热情高涨,兴奋异常,她灵活的小眼睛里一闪一闪的光,此刻已变成了跳荡的火焰,燃得极旺的跳荡的火焰。她叽叽喳喳地调着情,欢快地扭动着小屁股,做爱时大声地呻吟着,显得十分满足……女人的热情与自己那冰冷的欲望形成了强烈的反差,几乎使他对此感到厌恶,对自己感到愤怒,他冷静和清晰地看见自己在成为一个女人的性工具,可笑和可悲的性工具!但是,他对自己说,"准备战斗",并且在暗中狠狠地咬了一下腮帮子,正如在所有的哲学格言中他最喜欢霍布斯的那句一样,在所有的文学警句中他最喜欢的是于连.索黑尔的这句"准备战斗"。是的, 准备战斗,要奋斗就会有牺牲,不付出是不可能的,不管付出的是什么,只要能得到想得到的,那就干!他用加倍的大笑,和加倍强烈的性举动来掩饰自己的冷漠,把战斗进行下去。
然而,尽管他付出了代价,作出了牺牲,信息反馈却使他非常沮丧,形势对他极为不利,省外贸只有一个指标,省报社虽说有三个,但他们年级就有两个报社子女。外贸的那一个指标已有一位省委常委的条子压在那里,报社所剩的一个也有一个来头极大的电话。
而他综合测评成绩又只是中游,根本不到留省城的分数线;再加上他本来是外县考来的,据一般原则,哪里考来的要回哪里去。很快,他就只能把通红的眼睛盯在留校这一最后的战略纲领上了。
这是最有可能实现的,只要学校想留,回县问题是可以不存在的。
但是,"你要搞留校,我就最没办法了,留校是学校决定的,你们学校开出的留校名单中没有你的名字。"打字员在电话里对许白波说。
"密切注意动向。"他下达指示说。他付出了,有下达指示的权力。
然后,他使尽吃奶的力气在学校范围内活动起来,只是结果仍归于无奈。
最后,还是小打字员发生了大威力,"我说你是我的亲哥哥。处长也是个舞棍,可惜他太忙,尤其这种时候,根本没法约他出来跳一场。"
但两天后,打字员把一张留校名单摆在了许白波面前:"你看吧,挤掉谁?"
生存就是每一个人对每一个人的战争,这句霍布斯的名言包含着两层意思:其一,生存的基本现实就是争霸,就是你死我活,路线斗争没有可以调和的余地,非此即彼互相吞噬的结果必然是成者为王,败者为寇;其二,既是战争,就无仁慈可言,无善恶可分,只要能取胜,手段的道德性质是可以忽略的。
当许白波接过那张写有五个人名的留校名单时,一开头他觉得难以置信,而且很失望,怎么能这样干呢,把别人拿下来,自己上去?不是太缺德了吗?再说这可能吗?
"这是唯一的办法了,你划吧,试试看,只要碰得不是一个有大后台的,一般就能成,分配办的意见学校也没办法的,再说,处长说他和你们何院长关系不错,何院长那人好打交道。"打字员微笑着说,非常得意,小小的圆眼睛里闪着很有些傲然的光,"这可是比天还大的面子!"
"这是唯一的办法?最后的办法?"许白波喃喃自语,盯牢那五个人名。机会就摆在面前,我为什么要放弃?我有什么必要礼让?我干吗不敢干掉他?许白波反复问自己。他在心里把"我"字说得很重,他喜欢说"我"字。他知道,在他自己和一般人的感觉里,"我"字都是一个可怜的,可笑的,低级的,委琐的,甚至是贪婪的,卑鄙的字眼,人们只有在说"我们"时才会觉得光明正大,堂而皇之,豪强有力,并且美好善良,但是,正如人们有时有说脏字眼的欲望,如在恼怒时喜欢把"×"喊出来一样,许白波就是喜欢故意地说那个委琐的"我"字,而且喜欢把这个字眼说得很重很响,至少在心里是这样。他在这样说的时候,感到一种故意下作,反叛,恶作剧般的宣泄的快感,就象小时候对大人说的任何话都偏要大声说个"不"字一样的快活!
此刻,许白波就在拼命地把这个神秘的"我"字念得山响,以说服自己,鼓舞自己。事实上,他告诉自己说,所谓"我们"仅仅只是个堂皇的幌子,一个流俗的骗子,一种统治者胡弄老百姓,迷惑傻瓜的花言巧语,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什么"我们"这种东西,有的只是"我",我是"我",你是"我",他也是"我",就是"我们"其实也是"我","我们"不过是统治者的"我"而已!既然各位都是一个"我",那我为什么要礼让,为什么不敢上前干掉他?,每一个"我"之间,除了战争外,难道还有别的什么吗?
根据许白波的信息,五个人中有四个他都是没法碰的,明显有死硬的后台,唯一可以一试的是名单中排在第一位的那个。这家伙学习成绩确实不赖,而且据说与聂书记有特殊关系,不知内情的人是绝不敢碰的,谁敢在太岁头上动土,聂怀基聂书记,本院德高望重的一把手,分配小组组长,可他许白波对一切了如指掌,婉然家里的事,他是清楚的,聂书记连亲生儿子都不肯买卖私情,何况其他的关系。
而尚明本人呢?一个书呆子,年纪在级里也不算太小,可总象是没懂事,绝非一个清醒者,缠在统治者为百姓制造的人生迷雾中还没有钻出来。当然,尚明与他关系不错,有些学问和兴趣上的交道,可管不了那么多了,现在是决战的时刻,生存就是战争,人生就是挣扎,世界是由石块垒成的,不是你压着我,就是我压着你,你死我活,我活你死,必须如此!他煞了煞心,咬了咬牙关,腮邦子于是铁紧地绷起来。
许白波的手指点在了尚明的名字后边。
"他们处里的意思也是这个人,五个人里面,只有这一个没有托人给处里打过招呼。"
这证实了许白波的判断能力,他微微一笑。
"行了,你放心吧。"打字员收起纸条。
此后,他又给冯瑜打过好几个电话,回答都是"没问题"。
但是,没有最后拿到通知书,那张纸片,他是放不下心来的,他深知,这么许多面临命运重大关头的毕业生,在分配办那里,只不过是些纸片,甚至只是些符号,一些可以随便拨弄的小石子,一些可以随便堆放的萝卜青菜,保不准哪个办事员一时糊涂,填错了表格,他的命运就会不晓得错到哪里去了。
明天早上就要宣布了,这最后一个晚上实在难捱,许白波在寝室里心绪不宁,坐卧不安,于是走出宿舍,准备在夜间的校园随便走走。
他走出门时,尚明正好进来。
"喂。"
"喂。"
尚明心情看来不好,这是使许白波高兴的,这很可能能说明一点问题。但是否尚明那家伙知道了他的所为,那书呆子也不是傻瓜,且表情那么冷淡连多说一句话的兴趣都没有的样子。婉然告诉他的情况是不是完全准确,聂书记是不是真的不顾任何私情?会不会在最后关头那老头又出面拼死保住?……
他越想越不安越紧张,越焦虑,然而又无赖,只是在校园里胡乱转圈,象一头挣扎着想要找到生路的动物园铁栅栏内的金钱豹。
卷一
第三章 现代"教堂"
【1】
那是夏天,两个热潮之间的一段凉爽,平和的日子里,尚明的毕业分配事看来一切都风调雨顺,定局已成,学者之路摆在了面前,往前延伸,幽深而诱人。当然,学者之路在一般人眼里并没有什么光彩夺目处,在流行的说法"红道"(做官)、"黄道"(发财)、"黑道"(搞学问戴黑色博士帽)三道中黑道永远是最末一等选择。尚明把他要留校任教的消息告诉了邻居姚妈,姚妈眼里含着忧虑,很有一些儿同情地开导他:"别难过,比分到县里乡里总要好些吧,怎么也还在城里呀,虽说是在郊区,可郊区总不是县里乡里……嗨,可惜是可惜了,这么个好小伙,要是去了什么……"
姚妈是个好人,她是真心的。不过,她的眼里只有她那条巷子,她在巷子东头上班,在西头住家,她的"城里"其实也就她那条巷子。可不管怎么说,姚妈的好心开导还是令尚明吃惊不小,在尚明眼里,留校任教,乃是他人生的最高企望,最大追求了,尚明想不出有什么比大学讲台更神圣,更崇高,更令人敬慕,更令人神往的了,当官发财固然是会令一般人羡慕,但决不会令人敬慕,决不会令人崇仰。现在这位识不得几个字的女工姚妈,居然如此这般对于他尚明的大学讲台完全不屑一顾,实在是令尚明的心里很有些悻悻然。不对头,这世界好象变得有些不对头了。
当然,尽管有姚妈的开导这样的小插曲,尚明的心里仍然象这美好的夏天,白天里阳光普照,晚上则星光灿烂。重要的是自己的心,更重要的是她的心,她的心的认定。
静纯是中学老师,也许正因为此,她对大学讲台抱有一种天然的倾慕感。当然她嘴上是另一码事,"大学老师好当,"静纯总是抱怨说,"中学老师的本领才是硬功夫,掺不得半点假的,高考、中考,全是硬拼硬,来真格儿的,比不得你们大学里,这资料那资料,东抄西抄,拼凑本把破书,什么教授副教授的就到手了。"她说话的那样子,似乎她的尚明早已就是教授副教授了,教授虽然"破",却总还是值得骄傲的,因为你在她那一堆抱怨的语气里听出的意思恰好相反,充满了自豪,为自己的那位。
这晚他们沿江散步。这是他们今夏里最愉快的节目。夏日的夜里,江岸的凉风最是可人,有人建议,应该把沿江路改名为情侣街,确实不无道理。尤其桥头花园的草坪,墨绿色灌木丛中的长椅上,无数对双双倩影,尤如停歇在花丛中的美丽蝴蝶,那儿更应该改名为情侣园。
有时手臂会擦碰着手臂,于是立刻会引起一阵心的悸动,痒痒的,充满了奇妙。悸动又很可能发展为一种心潮,澎湃汹涌,渴望着什么,朦朦胧胧,你非得深深地吸一口长气,才能让那喷薄欲出的什么稍稍平息。有时他们会盯住一对走过他们旁边的比他们年轻的情侣,久久地注视着他们无所顾忌地嘻笑打闹,注视着他们手拉手,或互相搂着肩膀的亲密劲儿,然后相视一笑,那笑说不出是轻蔑,还是羡慕。在他们的教养,他们不能,那是轻浮,但在他们的内心,冲不出重围的什么却在不断骚扰着他们的心。尚明常觉得他俩好象是近在咫尺的牛郎织女。按说,他俩在一起的时间也不算少了,原先课紧时,他们一星期至少也得见一次面,近来临分配了,没课了,他们更是几乎天天都有时间在一起。然而他们之间的距离却总显得十分遥远,其间莫名其妙地横亘着那条无可言说的理性银河。这倒不是说他们之间的爱还不够份量,也不是他俩的相爱中间还隔着或现实的,或历史的,或性格的,或气质的什么障碍,不,恰恰相反,他们的爱好象已经深过了头,他爱她爱的发狂,她呢,也爱他爱得发疯。可他们越是觉得自己爱的疯狂,越是拘谨,越是紧张起来,是不是过分的爱会使爱变成敬重,而爱本身也变得郑重起来,变成为一种宗教仪式般的东西呢?这是很可能的,年轻的人们常这样,虽然他们说着行着都日常且寻常得很,可他们心里,却总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这个世界是他们的观念与他们的想象共同构成的,如果他们所习得的观念把他们心造的这个世界弄得象宗教仪式般的郑重,他们有什么办法呢?在尚明的眼里,静纯有如 一尊艺术品,冰清玉洁,玲珑剔透,美妙无比,仿佛是那种薄如纸,质如玉,色如珠,声如罄的用极细的瓷做的极高雅的女神雕象,美丽、善良、聪明,任何一点稍不小心,稍有轻慢的触碰,都会让他觉得是亵渎;而在静纯眼里,尚明则永远是"教授",是学富五车,智慧超群的学问中人。
"银河现象"使他们晚间的散步,偶尔有手臂擦碰的晚间散步,成了他们爱情享受的极限。
人们总以为,年纪越轻或年纪越小,观念的束缚越少。其实并非如此,我们看见,小孩是不愿搬家的,他们在一处住了一阵子,熟悉了那里,他们便不愿意离开。孩子们一样很容易形成观念定势。孩子不是白纸,先天的,以及在娘肚子里就开始了的父母、家庭、社会文化的熏陶,早使他们小小年纪就已成为人类观念的奴隶,他们的成长,绝不仅仅是把知识和文化往脑袋里装,倒更象是蚕从茧里蜕壳,极艰难地剥除掉旧观念格局的囚禁。
夏日江边,凉风习习,将远处水面上那份潮湿和清新带给被暑热围困着的人们。江边水泥围栏旁偶尔一对情人的幽幽低语,微明而柔和的澄黄色的路灯,与那习习凉风调和出一种夏夜独有的静谧、温馨和热情。
"明天去学校?"静纯问。
"去拿毕业证。"
明知故问与明知故答,问过好多次了也答过好多次了,可见这"明天"在他俩心中的位置。
"然后就报到?"
"系办公室就在我们教室同一层楼上,出了门,再进个门,就完事了。"他笑着轻松地说着,可心中总免不了一阵隐隐的激动。这一出一进其实也就决定了他的命运,很可能是一生的命运。
"那你明天还回来?"一种莫名的急切。
"当然回来。不会有什么事的,学校已经放暑假了。"尚明停了停,忽又说,"我们去玩吧?静纯,去远点!"
"去西安敦煌,去新疆乌鲁木齐?"
"为什么不?趁着把事儿办了吧,静纯,把我们的事儿办了吧?"
尚明感到他的手忽得被捏紧了,被一只滚烫的小手捏紧了,他感到他们的血脉接通了,汹涌地畅流起来。
微凉温润的夏日晚风围拥着这一对热血情人。仿佛一种特别清醇又特别醉人的佳酿,使他俩陷入了既温情又激荡的感觉中。
他们已步近桥头,打算踅进桥头花园,觅一个僻静的角落,或是长椅,或是石凳,甚或是草坪,坐下来,深入细致地研讨他们的人生计划。
然而,一阵噪闹的自行车铃声闯进了他们的世界。那辆好不知趣的自行车从他们后面追上来,擦着他们停下。
"喂,你在这儿?你还有闲心谈情说爱?你知道了吗?"
是马雷,尚明的同窗,与尚明一个寝室里住了四年,是尚明大学生活中最要好的朋友。他那本来就经常苍白的脸,这会儿因严肃而显得更加苍白。 "知道什么?"尚明一时真难以从自己的境界中拔身出来。
"还知道什么,你的梦破了!"
"你是说……"尚明的脑子嗡得一下乱了。
"留校的事儿吹了,你,我看见你档案袋上原先写好留校的字样被用钢笔划掉了,换成了回原单位待分。"
尚明的心紧缩起来。
不可能……这不可能……"
"不可能的事还多着呢。你猜留校换成了谁?许白波。他明明是回县的,一直是,大家都知道的,可忽然间,人家毕竟是……听说是找了个,嘿嘿,有法门的娘子……"
【2】
"怎么办呢?"静纯紧紧地抓住尚明的手臂。
"我想去找找聂老师,可,可聂老师会说什么呢?……"是呀,聂老师会说什么呢?他会说,你怎么知道你定好留校的,谁告诉你又变了?谁这么没有组织性纪律性,一切以宣布为准,服从组织,听从领导,你要做的就这些,别想那么多了……聂老师会说的八成就这些,他不是在故意打官腔,可也不见得全都是真的,他就是这么个人……
"他说什么,总去试试吧,要不还能有什么办法呢?"静纯急得都要哭出来了。夏夜的悠闲变作了燥热,浪漫变作了严峻,散步变作了踱步苦思。
"可是为这种自己的私事去找学院书记……?这好吗?……"
"可这是不公正的,你成绩全年级排名第一,留校的第一原则,你不是说宣布过,就是成绩排名吗?"
"对,你说得有道理。如果是有人在搞名堂呢?……"他确实好些天没在学校里见着聂老师了,是不是有人乘聂老师不在搞了"政变"?聂老师出差了?那个何院长,显然和聂老师不是一路人,何院长不是个秉公办事的人,好多同学都看出来了。
"是呀,起码可以问个明白。"
"我们是去寻找公正,不仅仅是为自己……"
"对呀!"静纯使劲摇着尚明的手臂。
"去,是得去一去………"他不断对自己下决心说。"但是聂老师是我爸爸的朋友,还不是一般的朋友,我这是不是……"
"他似乎一直并没有把你当做朋友的孩子来对待,是吗?"
"我这是去找文学院书记聂老师,不是去找我爸爸的朋友聂叔叔,你说是不是?"
"那当然!"
"我去十四路车站,你先回家。"尚明终于下定决心。
"我送送你。"
两个人手拉着手,急如星火地小跑起来。
师母开的门,尚明进屋后,坐在他那把旧藤椅上的聂老师才从书堆里抬起头来。
聂老师家的客厅太小,小得几乎无法坐人,客人来了,总得直接走进他的卧室兼书房。聂老师呢,则总是很不容易地把头从他的书堆里抬起来,从他的厚厚的镜片后面看看你,然后站起身来,将他的那把垫了破棉垫的旧藤椅摆横过来,好面对你。
今天从有圈的厚镜片里旋出来的聂老师的目光显得特别温和。
"四年一眨眼就过去了,是不是?"他说,笑了笑,露出他的缺牙。
他的年纪其实不会太大,也许五十出头吧,但他身上过分的书卷气,过分的为人师的凝重味儿,再加上他的光滑的前额和稀疏的头发,让他总显得已是足够的老人。
"你一进校时,我就跟你说过的,大学时间一眨眼就过去的,很宝贵,要珍惜,要多学东西。当然,你还是不错,很争气……"
婉然,聂老师的女儿,进来送茶,与尚明打招呼,俩人相视笑笑。
"成绩不错,你,"聂老师停了停,似乎有些儿犹豫,但很快又坚定地说下去,"以后到了工作岗位上,还要继续学习,千万不要放松学习,不管干什么工作,学习总是好的……"
完了!尚明在心里喊道。根本就没什么政变,没什么躲着聂老师搞政变那样的事。
完了,肯定没戏了。一切都是聂老师自己决定的,没有他不知道的事,他是院书记,院毕业分配领导小组组长,一切都是他决定的!
为什么,尚明想问,这是为什么,我一直是定好留校的,我想当个老师,可为什么在最后一刻变了?
尚明想问,还能变回来吗?在最后的几个小时里你聂老师想想办法,帮帮我好吗?
但尚明什么也没说。他的嘴好象被什么东西钳住了,是被聂老师温和的眼神加坚定的语调,还是被这长者书房里的空气,抑或是被自己内心的什么东西钳住了,他不知道,他只是反复地劝解自己,不可能,显然不可能了,看聂老师那样子,定局早成。
尚明实在拿不准聂老师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是个冷酷的人?不象;是个好心的热心的人,更绝对不是。尚明知道,他爸爸临去世时曾托付过聂老师,希望聂老师能够关照自己这个年纪尚小的孩子。此后的文化革命动乱时期,大家都颠沛流离,各自东西,当然谈不上谁关照谁。不过,尚明在农村插队时也算收到过聂老师的两三封信,信里写的总是告诫他要努力学习,学习政治,学习科学文化知识,那时能够收到这样的信也算是了不起了,当时从教授到小学生,统统都得到农村里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对孩子谈论学习科学文化知识,几乎是天方夜谭,不是至亲的亲人,是不敢也不会对孩子说这类话的。后来,尚明考上了大学,做了聂老师的学生,在他的眼皮底下呆了四年,这四年里他有没有感到过聂老师的什么关照呢?尚明就更加说不清了。说有关照,聂老师从没有在任何场合下表示过与他的特别关系(这种关系甚至可以说是代理家长的关系),尤其是在同学们面前;而且,最确切地的关照,也不过就是每学期把他唤到家中,寻问一阵他的学习情况,然后留他下来吃一顿饭,当然会有几个好菜。他感到有点儿亲近的倒是聂师母和婉然,特别是婉然,她总是向他问东问西,似乎很有点真把她当个哥哥看的样子。但若说没有什么关照,尚明又总觉得恍惚中有那么一双眼睛,那么一种从厚厚的镜片后面透出来的眼光,始终在注视着他,注视什么,起什么作用,尚明搞不清楚。最近这段分配的日子,是尚明自我感觉聂老师的关照最为明显的时候,根据他一直得到的信息,他的名字始终摆在留校名单的最前列,他想,除了自己的学习成绩的确还可以外,聂老师的关照一定也在起作用的。但是现在,现在……
总之,尚明的结论是,聂老师是比家长还要家长的那种人,就那么回事,他管着你,但并不见得真正关心你,就是这样,一定是这样。
聂老师的谆谆教导语重心长,声音缓慢,严肃,有时也略有点亲切,而且没完没了,教导他要学习,不管在任何单位在任何岗位都要学习,教导他要服从组织安排,领导分配,教导他不要过早恋爱(这老头从什么地方得知了我谈恋爱的信息?),教导他……
尚明耐着性子听着,没什么耐不住的,象他这样的孩子从小到大听这样的教导耳朵都听起了茧的,早就习惯了。
这在传播学上,恐怕就叫"子弹论",我们传统的文化传播,主要就是依靠这种方式得以实现的,子弹从上一辈人的枪口里射出来,打中了下一代,把他们打倒,让他们规规矩矩,服服贴贴,子弹里填的多半还不是真话,什么都说真话是得让孩子吃大亏的,没有别的办法,即使最好心,最疼孩子的家长也得这样,谎言重复一千遍就是真理,至少你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对头,顺耳顺脑,于是思维就这样形成定势,文化就这样构成模式,而下一代的人要从这思维定势,从这文化模式里逃出来,不知将有多么困难!
在尚明还年轻的心里,这些"教导"不会没有一些儿抵触,但他听习惯了,驯服了,即使如他今日这样面临着命运的可怕捉弄,他也能够耐心地听下去,而且不再吱声,不再问他的为什么,为什么他的命运在最后一天里发生了如此不尽情理的变动。
尚明起身告辞时,聂老师望着他下了点劲的说:
"一定要好好学习,如果有兴趣的话,过两年考我的研究生,今年我开始招文学理论的硕士生了。"
婉然开的门。尚明出门时,婉然小声问:
"你是不是留校?真太好了。还有,听说你的那位非常漂亮,也非常爱你,是吗?……"
【3】
尚明是那样一种年轻人,他天性温和,善良,重感情,不愿与任何人、任何事物为敌,哪怕一只小鸟,一只小虫,甚至一只小蚂蚁。他的家庭亲情融融,他热爱他的父母和兄弟姐妹,他的父母和兄弟姐妹也都非常爱他,以至于家里无论谁的哪怕是一个短暂的离别,也会使他难受,与家里人的任何一点别后重逢,都会让他快乐得有如过节。他自小长大的环境,又是一个特别讲究秩序的和平年代,"听毛主席的话,做毛主席的好战士"是他最熟悉的歌,"学习雷锋好榜样"是他最清晰的行动方式,相信组织,热爱集体,以集体为家,是他最基本的生存信念……他也一直都以为,他所在的集体,乃至于整个国家,所有的人与人之间,都是家人一样的充满情感……于是,他成了一个非常听话、温驯、守规矩的孩子,从幼儿园到小学到中学,他从来都是乖孩子、好学生,所有的大人,家长、老师和那些长辈们,全都十分喜欢他,对他特别放心……
然而生活却并不完全象他以为的那个样子,他很早就有了这种感觉。有一次,那还是在小学的时候,他做班里的卫生值日时,不小心,把挂在墙上的毛主席石膏像打破了,还好当时教室里只剩他一人,值日已经做完,大部分同学都已回家,有两个则去倒垃圾了,他慌忙把碎成三四片的石膏像塞进书包。,赶紧回家。他已意识到这是闯了大祸,可仍然无法想象家里人对这事的恐慌是那样的强烈。首先,千万不能让学校知道他打破了毛主席像,家里人担心会对这孩子带来不测之后果,必须立刻重买一个新的,连夜挂回教室,以做到人不知,鬼不觉;然后是对已破碎的石膏像的处理,这是一个更大的难题,随便混在垃圾里一起倒掉自然是绝对不行,那结果不堪设想;就此包好藏在家中,万一日后被人查出,会不会被认为是险恶用心;完全打碎,当即埋掉,被认为是最彻底的办法,但仍然担心这一行动万一,当然是万一,万一被人察觉,那罪可实在难当……由于拿不出万全之策,那石膏像碎片的处理,只好被无限期地拖延下来,那个布包就那么始终被搁在家中,永远不知如何对待是好……文化革命,父亲尚群作为反动学术权威被批,红卫兵来抄家,那布包终于成为罪状之一。不过,那时尚群反正已成死狗,罪状多一条少一条,并无太大影响,而且不管罪状多少,大家都一样地挂黑牌子,戴高帽子,挨斗游街,住牛棚,劳动改造,债多不愁,虱多不痒,叫花子又成了群,凡事便没那么可怕了……
但他由此敏感到,人们表面上言词里的秩序与和谐,与内心深处的恐惧与扭曲是那样奇妙地混合在一起的。
而且,他还发现,他自己,他真正的自己,也并不完全是大人们平日里夸奖和喜欢的那个样子,并不完全是人们一向以为的那个样子。他一直都隐约地感觉到自己内心其实另有一股桀骜不驯的力量,这是一股激情,想要冲决所有那些表面上的规矩呀,听话呀,夸奖呀,喜欢呀的激情,想要变得与众区别,卓然独立的激情,大了以后,他知道这玩意儿就叫自我。不过,在他青少年时代的社会环境里,这个自我是睡着的,是个长睡不醒的瞌睡虫。一直到他二十多岁,他体内的那个瞌睡虫还顶多只是偶尔睁开眼睛朦朦笼笼地个呵欠,然后又睡着了……
他少年时代遭遇的文化大革命,有一阵子曾把他那沉睡的自我猛烈地惊醒,那个瞌睡虫忽然睁开眼睛,向外探出脑袋,啊,一切都那么新鲜!同学们,小伙伴们,把大人们一向要他们遵循的所有一切统统抛到脑后,好象一个狂欢节,随心所欲地破坏一切,嘲弄一切,打倒一切,砸烂一切,仿佛一眨眼功夫,任何规矩,任何约束,全都没有了,所有那些乖呀,听话呀,夸奖呀,喜欢呀,全都变成了可笑的垃圾……也许全新的一天真的到了,自行其是的时辰到了,该起床了,他体内的那个瞌睡虫跃跃欲试地想,想要起身参与到那狂欢节中去……但是不久瞌睡虫就发现,那并不是它该醒来的时辰,没有人独立思考,没有人自行其是,所有人全都一模一样,都戴着同样的面具,红袖章呀,最高指示呀什么的,面具下面则是同样的愚昧,同样可怕的动物本能……那瞌睡虫看见,孩子们用皮带抽打老师,用尖嘴钳在校长身上捅出窟窿,从单杠上卸下长铁棍,向他们随便认定的"敌人"身上撞去……而且孩子们自己之间也展开了残酷的战争,每一所学校都分成了两或三个营垒,每一个营垒占领一座教学大楼,每一幢教学大楼都用桌椅板凳堆塞在楼梯上,形成碉堡……每一营垒内部,又往往是野蛮的部落,一点点与众不同之处,都很可能被视为异己,而遭排斥打击迫害……不,不是早晨,不是什么全新的早晨,是一场撕杀,一场血腥的撕杀!不,不是,不是它希望见到,能够栖身其间尽兴生长的世界……瞌睡虫兴奋了一小会,又倒下身,挟带着恶梦,昏昏地睡去了……
文化革命结束,恢复高考,他考上了大学。对于国家来说,这是一个劫后新生,百废待兴的时期,对于尚明这一代的年轻学子来说,这是一个如如饥似渴地汲取由开放带来的古今中外无穷知识和思想的时期,而对于尚明心内的那个自我来说,则是一个在长期地窒息中昏睡后,全力补氧的过程。
那个瞌睡虫,终于在渐渐清醒过来,并且真正地在开始慢慢成形和成熟起来。不过,太多信息的猛然涌入,左一个新思潮,右一个新思潮,象跑马般地在眼前演过,也容易使人如堕五里雾中,不知所从,也容易使人疲倦晕眩昏睡。瞌睡虫一方面在清醒和成形,一方面被前所未有的信息的涡流弄得头晕目眩,昏然欲睡,因此它其实一直时睡时醒,醒睡交战,醒时那自我便对尚明发出号召:"你应该…"于是尚明振作起来,希望能开始成为自己;但不久它又迷糊了,于是尚明便又依然是一个乖顺的,不会为自己作任何争取的,和任何别人没有任何区别的老样子了……总之,那瞌睡虫始终还没能走出他的体内,使他变成为一个真正的自我。
【4】
所以,尚明从聂老师家出来时,对自己非常不满。
他穿过小商店和足球场,脚步滞重地沿着池塘踱去。
婉然也真是的,她居然什么都不知道。聂老师果然表里如一,在学院里是威严的家长,在家里也一样的是凛然的严父,一切守口如瓶,滴水不漏!面对这样的一位长辈和领导,你怎么可能开口,即使开了口,你得到的回答也是显而易见的。
他知道他这是在为自己开脱。实在是太莫名其妙了,你是下了决心的,是专门来找聂老师问一问,说一说的,可你却呆坐着听了半天的训话,一声也没出。这不管怎么说不对头,哪怕一无用处,一点结果没有,你也总得开口问一句吧?
不过,问一问到底能问出什么来呢?问出个"听候组织安排,服从领导分配,叫你回去你就回去呗",你立刻就会乖乖地点头,应允,觉得天理如此,无可回辩,他太清楚他自己了。
回去?回去,他将干些什么呢?他上大学前的单位是一家汽车厂,他要是毕业回去,多半会让他去办公室里做个秘书什么的。当然,同学们也曾给他设计过前景,先做个秘书,然后,象他这样的有为青年,很可能不久就可以成为宣传部长,再然后,厂党委书记,甚而至于,局长,市委书记什么的,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那可是一家省里举足轻重的国营大厂呀!总之,回去了,象他这样的文科生,唯一的出路便只在"红道",当官,至于官至几品,那是难以预料的。然而这一切,与他尚明有什么关系呢?这是否就一定是国家的需要呢?而他尚明想要做的一个普普通通的大学老师,就不是国家的需要呢?他想不明白。
还有,他的静纯需要他留下,需要他留下与她呆在同一个城市里,这是不是太卑俗了呢,仅仅只是为了个人的爱情或家庭?
他习惯于那种思维,自己个人的,或别人个人的所有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都是无意义的。
可真的是无意义的吗?
他想不清楚。
他心情矛盾、沮丧,抑郁,在校园里留连,仿佛是与这校园作生死决别! 最可恨的是,东西大学校园的神秘和美,在这种时候竟又显得特别清晰,有力和摄人心魄。
十层的图书馆大楼卓然矗立在暗夜中,分外幽深,诱人。那里面有几百万个灵魂,每一本书都藏着一个灵魂,窥探那些灵魂的奥秘,是尚明最神往的工作。……往左边延伸,是文科大楼,他的讲台,(不,现在不是了!)如果他站在那讲台上,学生们景仰地望着你,把你的思想,那些最奇妙的思想,沙沙地记下在他们的笔记本上,然后,你与他们讨论,热气腾腾的争辩,你作结,一种权威感,你在思想的海洋里是一个不会沉没的好手,你领着你的部队渡海,渡过波涛汹涌的思想的海洋,怎么会不油然而生一种权威感,一种成就感,一种分外的快乐呢?……
绿茸茸的草地,纵横着小小水泥路径的园林;还有池塘,那种水面上泊着张了网的古老渔船的池塘……这不是公园,或者说不仅仅是公园,这里每天早晨是一片的朗朗的读书声,在朝阳里,年轻的学子们分外精神,漂亮;而晚上,老教授们,或沉思的,或潇洒的,或风度翩翩的,或彬彬有礼的,各式各样的老教授们,出来在这里漫游,(他晚年能有这样的漫游,足够令他一辈子心满意足了),这是一种知识的,精神的漫游,仿佛《西游记》里众仙翁的聚会……
校园的西侧直接连着农舍,其实有一部分农舍也可以说就在校园里面,这里校园和农舍并没有明确的疆域分界。若是白天经过这里,你就会看见啄食的鸡群,翘着脑袋向你张望的小狗,卷起小尾巴在泥洼里打滚的胖猪,你还会看见平房屋顶上的炊烟,闻到米饭的飘香……夜间当然没有这些,但那些低矮的平房里,有一间传出了打牌的宣闹声,另一处一个醉老头在哼着小曲,又一个屋则透出两口子吵架发狠的动静;一只狗在院栏后向你吠叫,路过猪圈,也还能听到它们的呼噜声……穿过平房,便是山间的田地、菜畦和茂密的树林了,这黑夜里的大自然,有一种恬静而神秘的幽深……
据说,东西大学校园的初建者,立意把校园建在这里是很用了一番心思的。他们认为,校园应该远离尘嚣,应该隐遁山林,如此方可静心学问,神定修习。所以,这座校园,不仅建在离城里颇有一段路程的郊区山间,而且从通往城里的公路上下得车来,还要步行一条长达两三里的山路才能到达校门,路的两边全是田地和树林,当年这校园的深居和蛰伏可想而知了。现在盘山公路自然已修到了校门口,但公共汽车站仍是在那两三里山路的那一端。
在尚明的潜意识里,很可能有一种把校园比附为寺庙或教堂的倾向。他的天性中的善良与和谐的要求,他的喜欢幽居静思的习惯,他的极高的精神渴望,很可能使他在这样一座校园里找到了一点更深的东西。通常大寺庙或大教堂总是建在郊区园林、田野,或山间的幽深处的,而今天人类生活中的校园,在很大意义上可以说正是现代"教堂",现代"寺庙"。
传统教堂与寺庙的功能有二:一是保存和传播知识,古代人们的知识传授很大一部分有赖于宗教,僧侣们以神的旨意的方式告诉人们什么时候该播种,什么时候该结婚,有的宗教甚至告诉人们什么时候该沐浴,什么时候该性交;二是提供价值尺度,神为人间立法,真利善美,一切的人类心灵裁决均由宗教给出,依宗教流布。
宗教今天固然还存在着,但它的功能已大大萎缩了,力量也大大减弱了,它的功能在很大程度上已转移给了现代教育。今日的校园给我们什么?不还是两项么:知识和价值。当然,知识不再是神授,而是科学研究的结果;价值亦不是神定,而是一种人文精神,某一特定历史阶段内人们的心灵共识,由生活创造,被社会科学家、人文思想者和艺术家们所提练而成。
不过,有一点很不相同的是,古代宗教总与死亡、沉寂与禁欲连在一起,而现代教育却总与新生代、创造性,知识与价值的前卫和活跃连在一起。
想来有趣的是,古代中国这方面的情况与西方略有不同,而与现代教育却有些相似处。中国从来没有过典型意义上的宗教专制,承载相应功能的是儒家文化。儒家文化几千年来向中国知识者和老百姓提供知识与价值准则。而儒家文化用来完成这一功能的不是教堂寺庙,而主要是学堂。中国的教育与宗教从来就是同一的。传道解惑与教书育人一脉相承。
尚明对中国教育的这一传统特别感到自豪,这也是他渴望大学讲台的一个重要原因,知识与价值功能所孕藏着的神圣感使他迷醉。
当然,今日校园的神圣感不是那种神秘的,凝固的,至高无上的东西。今天的知识与价值正处在一个急速膨胀和瞬息万变的时代,知识的大爆炸令人类目不暇接,价值的混乱令世界失去了支点和安宁。(从某种意义上说,尚明身内的那个瞌睡虫"自我"之所以始终不能蜕壳出笼,也许正是因为这世界的价值无序令其找不到真正的栖身之所吧。)
然而,越是这样,不就越是显出精神寻索的重要和有趣么?
好象一种祭奠仪式似的,祭奠自己校园梦的破灭,尚明绕着校道转了几个大圈,又绕着文科楼转悠了好久,然后才向校门口慢慢走去,在校门口的那个夜间止息了喷水的喷水池前他又流连起来,绕着它一再踱步。末了,他想,今晚还是别回到静纯那儿去吧,干吗让她这么快就完全失望呢?于是他折向自己的寝室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