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全民皆工
贝塔星座的科学家们,近年来愈益趋向认为,贝塔星座上的高级生命与地球上的高级生命是同宗同源的。有许多迹象表明,现今地球上的人类是若干百万年前由贝塔星座迁移而去的。当然,这些迹象也可以作反面的说明,即现今的贝塔星座上的高级生命是由地球某个已经灭绝了的,但曾经有过极为灿烂的文明的人种迁移而来的。总之,贝塔星座的科学泰斗们一致呼吁,应该采取更加主动积极的行动,对地球进行全面的、更加实质性的考察,争取尽早与地球建立星际关系,互通语言信息,乃至文化、科技、经济、政治,互助互利,共同开发宇宙。 当然,与地球联系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困难并不在技术和语言上,而在于地球上不像贝塔星座有一个全球统一的公众事务服务中心,地球上虽然也有个联合国,但没有实质性意义,地球目前仍处在国家割据的状态,没有统一的语言、文化、经济、政治,因此,倘与地球联系,必须与几个文化、科学比较发达的大国进行分别接触。这样,贝塔星座星际局便派出了一大批科学家,分赴地球各大国,进行各方面的考察。以便作出尽可能确切的评估,是否能够,或什么时候能够,与地球上这些大国发生非神秘的,而是意识层面上的,实质性的星际联系。
W先生,贝塔星座星际局地球司亚太处负责人,地球学研究专家,接受的正是这样一项任务。他将飞往地球亚太地区的J国进行为期一个星期的考察。
在贝塔星座的宇宙科学研究中心,W先生接受了将他换形为地球人类形貌的星际换形技术处理,以及相应的能量配置。这种处理和配置能保证W先生在地球上作为地球人类的普通一员,完全不被觉察地活动一个星期以上。
当然,贝塔星座上的一天相当于地球时间约十年左右,贝塔星座上的一星期,即相当于地球上的六七十余年。这对于贝塔星座来说是极短暂的几天,而对于地球上的人类来说,却是他们多半个世纪的颇长的一个时间。
W先生曾长期致力一地球学研究,也曾对地球有过若干次短暂的访问,对地球J国的历史可以说是有较多了解的。这一回出行前,他集中了一段时间,通过工作室的电脑终端再一次悉心查阅了贝塔星座外星资料中心大量有关地球J国的历史情况。
W先生对于他的考察对象是地球上最古老的文明这一点感到特别有兴趣。地球上的J国不仅是地球上历史最为悠久的古国之一,更是地球上唯一一种从远古绵延而来,从未中断,转移,涣散的文明,因此它有极为丰富和灿烂的文化传统。
W先生来到地球J国后,第一个感觉便是,这里果然古风犹存,肩挑手提,牛拉犁耕,是处可见。即使城市,乡村气息也极为浓厚。至于古迹之繁多,如城墙、庙宇、皇陵,更是目不暇接。不过,这里的人显得很年轻,很有生气,很勤勉,很苦干。白天上班,晚上开会学习,不顾家,不顾己,古国新人,好一派欣欣向荣气氛。不错,W先生想,与这个国家建立经济联系,看来是很有希望的。
W先生到处走动,沉浸在一种热情向上的情绪中,感到很兴奋。这时候,这个国家正在做出大力发展重工业的计划,提出以钢为纲,大炼钢铁的号召。W先生认为很有必要,这个古朴的国家要迅速发达起来,非发展重工业不可。重工业可以提供军火、保卫国家,可以提供轻工业机械和农业机械,丰富人民生活。
W先生参观了许多钢铁厂,工人们干劲冲天,加班加点,实在感人。有一个工厂提出"争分夺秒,争斤夺两,大打钢铁仗"的口号。这个厂的一个年轻钢铁工人为了八十吨钢差一点把性命都丢了。那是因为有一炉钢在出钢水时,钢槽出了问题,那个工人挺身而出,站在钢槽旁,用钢钎顶住,钢花就落在他头上、身上、脚上,而且万一顶塌了,钢水泻出来,他就逃都逃不掉了。W先生感动得眼泪都流出来了,他虽然在理智上认为不可思议,为了这么一点点钢,居然愿意丢掉性命,但地球上的人类能这样不怕死,无论如何还是伟大的事。
W先生在其它许多大钢铁厂走动时,发现这种情况愈来愈多。那位工人成了红旗,报纸上号召向他学习,于是人们争相比勇敢,有的地方甚至为了一小炉铁水就把命丢了。
而且炼钢的事,很快就走出了钢铁厂,甚至也走出了一般工厂。它走进了学校、居民、农村。大炼钢铁飓风般地吹遍了整个J国大地。许多工厂都停止生产别的产品,而来炼钢;学校停课了,教师和学生在操场上砌起了土高炉;机关、医院、兵营、公园到处都冒出了土高炉;居民上的老太太们把自家垫床脚,垫柜子的砖块都找出来,在院子里竖土高炉;甚至J国最高领导人之一的L主席也在自家院子里做起了土高炉;孩子们到处拣煤渣、拣柴禾,提供能源;农村里则把石灰窑也用来炼钢……
这样一种全民皆炼法,自然不可能有足够的铁矿石。于是,工厂把与大炼钢铁无关的机器拖出来化掉,医生把铁制的病床、碾药的铁碾子等等化掉,机关把铁栅栏拆下来化掉,博物馆把陈列的古物,如古剑古刀古炮化掉,庙宇里把铁鼎化掉,农民把锄头和犁耙化掉,最后,大家把自己家里的锅也拿出来化掉……
W先生目瞪口呆了。他从事星际经济考察多年,从来没见过这样狂热的生命,一声令下,倏忽之间,一国几亿人,全部变成了高炉工。
W先生来到地球J国的第一天夜里,他在这个国家的上空盘桓,他看见这个国家遍地炼钢的"小土群",冒着余烟,炉内炉外堆满了含硫量过高的废铁渣,人们筋疲力竭,躺在这些不能吃不能用的东西旁边呼呼大睡,肚子里空空荡荡,咕噜咕噜直叫唤……一幅大败而休的惨景。
二、全民皆兵
W先生第二天早晨起来,走到街上,看到人们面有菜色,一副肌肠辘辘的样子。到处排着长队,购买食品,包括腐烂的菜叶子。餐馆里已经没有了肉食,而且粮食做的食品也不多,出现了许多代食品,例如红薯做的馒头、菜包子、粉条、面条,乃至于素鸡、素鱼,等等。不过,人们虽然消瘦乏力,但精神却矍铄,有一种勒紧裤带子拚命的劲头。人们工作仍然勤奋卖力,仍然加班加点,仍然经常进行一种被他们叫做"政治学习"的活动:花很多时间坐在一起听读官方报纸(包括那些不仅识字,而且文章比一般报刊文章还要写得好得多的,甚至是巨著累累的大知识分子),或听某一位负责人的讲话等等。老实说,这个国家的这样一些如此任劳任怨的人民,确实让W先生非常感动。
尤其使W先生感动的是,他在各处看到的人们的种种美德。例如,一位老人因为饥饿而晕倒在街上,于是立刻便有两个与这老人显然并不相识的人,把老人家搀扶起来,送回家去,并且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钱来,送给老人,老人问他们叫什么名字,他们说他们叫"解放军"。又例如,W先生有一次掉了一只纽扣,一位孩子在他身后捡到了,追上她,交给他,说:"叔叔,你掉了东西。"W先生问这孩子叫什么名字,这孩子说他叫"解放军"。这一切,他们都叫做"好人好事",所有这些做"好人好事"的人又都把自己叫做"解放军",而绝大多数"解放军"又都给自己记一本日记,上面记录许多报纸上抄下来的豪言壮语,以及自己做的"好人好事",以便一旦万一自己光荣牺牲,其他的人们可以通过阅读他的日记,学习他的光辉榜样。
在这个国家里,"解放军"愈来愈多。每一个人都自命为"解放军",每一个人在每一天里都必须做至少一件"好事",如果没有做,便总觉得心里不安,以至于后来,有的人为了做好事,先把人家的钱偷出来,然后再说是拣到的,还给人家。W先生对此感到纳闷,在他的观念里,军人总是很严厉,总是心肠很硬,总是让人惧怕的,怎么这个国家的军人这样心慈面善,如果打起仗来,如何能勇猛冲杀,克敌制胜呢?
别急,W先生很快就看到了这个国家"军人"的另一侧面。这天下午,他发现街上发生了某种突然的变化,许许多多的中学生和大学生,都穿上了黄衣黄裤黄球鞋(此国军人服装",佩上了红色袖套,上面写着"红卫兵"的字样。他们不再上街搀扶老人,而是冲进人家家里,翻箱倒柜,很是气势汹汹,把各家各户的书籍、字画都拿出来烧掉,把存折也拿出来撕掉,把古玩、珍宝都找出来砸碎、毁掉,他们把这些叫做"破四旧",破除传统的"封建"的东西。这倒也不是没有道理,因为这个古国在半个世纪前还是帝制,即皇帝一个人的天下,大家全都是这无上君主的臣民、奴仆,这当然是很不对的,是早就过时了的东西。在贝塔星座,这种帝制社会早已是考古学家的事了,而地球上这个古国才从过时的帝制中跑出来不久,必然会有旧物旧状旧风旧俗遗留下来,所以扫除扫除也是很有必要的。
但是,J国中这种军队风起云涌,越来越多了。一下子,整个国家的学校全都不上课,学生们全都戴上了红袖章,变成了"红卫兵"。而且这些"红卫兵"不但抄家,而且到处张贴被他们称作为"大字报"的毛笔字。这古风犹存的毛笔和这毛笔写出来的优美典雅的大字,却又全都是骂人的话,例如"砸烂××的狗头"之类。接着,自称"红卫兵"的那些学生,又把他们的老师,地方上的或单位上的行政长官,全部从家里拉出来,戴上高帽子,挂上黑牌子,到处游街,并且让他们自己辱骂自己,把自己叫作"黑帮"、"反革命"、"牛鬼蛇神"等等,总之,大概就是坏蛋的意思。这还不够,这些叫作"红卫兵"的年轻军人对自己的俘虏越来越喜欢施以酷刑,例如罚这些俘虏跪在太阳底下,整天整天地晒太阳,小不听话,便拳打脚踢,皮带抽,大棒敲,这些不久前还在争先恐后地做那些仁慈的好人好事的年轻军人把这叫做"革命行动"。
这些年轻军人,对于自己的这些叫世人看起来实在是惨无人道的"革命行动",倒是非常虔诚,充满了正义感,似乎他们一个个都是天字第一号真理在握的人。他们都说自己是接受了他们的最高统帅的神圣命令,所以,他们每人手里都拿一本记录了他们最高统帅的言论的小红书,他们叫做"语录本"。这些年轻军人的心中全都只有一个人,这就是他们的最高统帅。他们并且以能亲眼看到自己的最高统帅为毕生的最大幸福。所以,有那么一段时间,全国的这种青年军人"红卫兵"蜂拥至他们的首都,说是接受统率的检阅。于是,一刹那间,火车、轮船、汽车都挤得水泄不通,那些挤不上交通工具的人,就不惜迈开双脚,徒步行军,花上几个月功夫,走到首都去。后来,由于人群的大量集中,疯狂的拥挤,以至于脑膜炎、霍乱、甚至鼠疫等地球上的恶性传染病流行起来了。W先生真是惊恐万状,生怕自己染上这些病,并且带回贝塔星座去,那可真是罪过。
很快,这个国家不仅学生弃学从军,工厂的、农村的、机关的,所有的人都不再生产和工作,而成立了"工人造反兵团"、"农民赤卫军"等军事组织。机关里人少,也纷纷组织起各种各样的"战斗队"。总之,W先生的印象是,地球上要爆发世界大战了,可是却并不见有外国军队来侵略这个国家,只见得,这国家内部,各式各样的"红卫兵司令部"、"工人造反兵团"、"农民赤卫军",以及各式各样的"战斗队"互相残杀起来,而且根本没有明确的敌我双方,完全是混战一场。开头还是小规模的冲突,后来就越打越来劲,把步枪、机关枪、大炮、坦克都拖出来,进行现代化的战争。但是,他们又连基本的战争规则也不讲,例如枪杀俘虏,抓到就杀,甚至杀到血流成河的地步。还有私设牢狱,在牢狱里进行各种骇人听闻的酷刑。最后则完全乱了套,一支军队,比如某个"兵团",某个"司令部"内部也分裂而互相动起枪来。
总之,W先生在宇宙间,就是在地球上也从未见过如此奇观,全民皆兵,全国上下每个角落都是战场,全部打红了眼,不分敌我,不分是非,简直令人目不暇接,晕头转向。
后来,这个国家的正规军出来了。正规军不愧素质良好、本领高强,很快把这种战乱,不,乱战,威慑下去了。于是,国家正规军开始接管各个地区、城市、乡镇,而所有的地方、所有的单位、所有的组织,一律按班、排、连、营,建制起来。
W先生看见一个军长接管了一个省,这个省立刻安静了下来,并且突然开始了建设,工厂、农村都恢复了生产。军长非常勤奋,到处视察。他走到一个水电站,下面的人向他请示大堤应该修多宽,他立刻弯身拣起一块石头,随手一丢,"就修这么宽"--他命令道。于是,大堤就按此圣石为界而修筑了起来;他走到街上,看到街上汽车稀少,立刻下令全城所有的工厂都生产汽车,于是厂里很快出现了许多能走的和不能走的,噪音骇人的,和刹车失灵的汽车;这个军长走到农村,看见许多地方粮食产量不高,只有一个地方因种矮杆水稻而颇获丰收,军长马上下令,全省农村一律改种矮杆水稻,于是,全省的农田统统改种这种稻种,年底则收获了大量的稻草,而不是粮食;他走到另一个农村,看到那里的房子修筑得特别整齐,农民住房都八字对排,两排对开住房的头上还有一口水塘,军长对这种别致的格局特别满意,下命令全省农村开展"八字头上一口塘"运动,要农民一律拆除旧房,按新格局营造新房。其时农民连饭都吃不甚饱,哪有财力造新房,但旧房又必须拆,于是许多地方的农民便无家可归,只好外窜乞讨去了。
这一天的"从军潮",可谓波澜壮阔,大开大阖,丰富多彩,足令W先生大开眼界。智慧的W先生感到自己的脑袋不够用了,他对这个国家发生的事情感到神秘莫测,不可思议。
三、全民皆农
第三天一大早,W先生一觉醒来,发现他下榻的旅馆空空荡荡,全然不象昨天晚上那么热闹。走到大街上一看,大街上更是人烟稀少,偶尔碰到一两个行人,不是七老八十的,就是残废,或者病弱的,整个城市已经全然没有了生气。W先生感到十分惊奇,这个国家的人们之变化多端,实在是令人颇费猜度。
W先生一路走去,问了好几个大街上唯一能见到的神志还清醒的老人,以及耳朵没有残废的病人,才知道,这个国家的人们接到一道命令,除了"老弱病残"外,一律要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大概是鉴于城市的人们长期远离自然,聚居在喧哗嘈杂之中,灵魂蒙上了灰尘,要去乡下,在那些纯朴的乡民中沐浴沐浴古风,洗涤洗涤灵魂。而且,城里人很久不参加体力劳动,去农村参加那些肩挑手提、牛拉犁耕的劳动,于身体是大有裨益的。看来,这个古国对"修身养性"之道,的确是颇为讲究,而且颇多妙法的了。W先生想。
W先生向城外走去,他发现,人们果然全部都涌到田地里来了。一开始涌来的是学生(这个国家几乎什么事都是年幼的学生带头,然后大人门紧跟其后),学生们的这种行动,被叫做"插队",即"插"到农民组成的生产队中,把自己逐渐变为农民。后来呢,老师们、科学研究人员们、医生们、工程师们、机关干部们、法官们、警察们、营业员们、乃至于工人们,都纷纷地涌来了。这些成人们,组成了所谓"五七大军"(据说那道下乡的命令是本国元首于5月7日那一天下达的),他们统统都决心将自己脱胎换骨,改造成为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农民。
这些城里人在乡下干得很欢,他们似乎立刻就比乡下人还要乡下人。乡下人如果挑一百斤,他们就必定要挑两百;乡下人如果在田地里撒一百斤肥料,他们就撒一千斤。W先生就看到有一群教授,在水田里倒满了人粪,是从很远的地方挑来的,累得臭死,然后,他们跳着满是屎尿的田地里插秧,把每一蔸秧都插到一团巴巴屎上。
诚然,某些职业的城里人在乡下也还要干他们的本行,例如医生。人总是要生病的,乡下人虽然身体健康,也不可能全免病灾。所以医生们就无需到农田里"接受教育",而继续留在乡下的医院里。不过,在乡下的医院里也并不意味着完全不"接受教育",在乡下人的医院往往有一套特殊的制度。在这里,一点医学常识都没有,甚至大字不识一个的农民当院长,原来在城里医院扫地、洗衣、消毒器械等的工友做主任医师,原来城里医院里的护士当医生,原来城里医院的医生当护士,原来城里医院里的主任医师当工友,而原来医院里的医学权威,赫赫名医或院长什么的,则只能看太平间、背死人。这样一来,但凡病人进到医院里,院长指挥主任医师看,主任医师指挥医生看,医生指挥护士看,护士倒是颇能看病,但碰到疑难病症,护士就指挥工友看,碰到更疑难的,工友就指挥守尸人看。
教师在乡下也是颇受重用的,他们常常被免去农田劳动,而分派去教农民的孩子读书。但这时已无书可读,无书可教,所有的书籍都被认为是不具有"贫下中农"的感情,被认为是错误的,甚至是反动的。而且,教育的标准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在高中升大学的考试中,只有"白卷",即一个字也没有答的卷子,被认为是真正的满分,考"白卷"的人也被认为是英雄的考生,如果这位考生的手上有足够厚的老茧,那就是真正的高才生,能够进入第一流的大学。总之,大学考试的标准是"白卷"和"老茧"。
W先生认为,这其实是理所当然的,既然全民皆农,全国都要向农民学习,那么不仅考试,一切都应以农民的标准来衡量。目不识丁和满手老茧,既然是这个国家大部分农民的标准,那大学考试怎么离得开它?
不过,W先生感到非常忧虑。这个国家的人民倒是热情澎湃,干什么都排山倒海,这是令人赞叹的。可是,如此下去,这个国家很快就要变成文盲之国,怎么还谈得上开通星际交往,星际交往可是靠老茧无法进行的呀。贝塔星座即使再喜欢这里的人们,也无法跟这里建立星际关系呀!
四、全民皆学
W先生在地球上这个国家的第四天,是他感到最热闹,最振奋,可又是最困惑,最觉莫名其妙的一天。
第四天这个国家突然结束了全民皆农的状况,大幅度地改变了方向和政策,提出了发展科学技术,致力经济建设,把国家推向现代化的口号。老实说,W先生非常振奋,他觉得,这个国家终于抓住了根本,不发展科学技术,进行经济建设,国家如何能富强起来?又如何与他们的贝塔星座进行星际交往呢。
国家新政的第一大有力措施就是实行全国统一的严格的大学升学考试,这个国家的人们称之为"高考"。从这一天起,文凭开始闪光了,开始起作用了。人们蜂拥向阅览室挤去,像图书馆挤去,向书店挤去,向教室挤去,向考场挤去。总之,在一切与书本、与知识、与考分、与文凭有关的地方都人头涌躜,人满为患。作为一位学者的W先生对这一壮景大为赞赏,他还特别满意地看到,不仅小孩子、年轻人,就是三四十岁的中年人,甚至五十上下的半老徐娘和半老徐公,也都上起学来。国家在设立了高中升大学的正式"高考",以及硕士研究生考试和博士研究生考试等正式的教育层级考试外,又设立了"成人高考",以便那些上了年纪的人也能通过考试,进入大学,学得知识,拿到文凭。而各式各样的大学也如雨后春笋般的冒出地面上来,电视大学、业余大学、夜大学、函授大学、刊授大学、报授大学、自学大学、育英大学、育才大学、育良大学、育苗大学……电视里、广播里、报纸上、杂志上、街道的电线杆上、建筑物的门上窗上,人们喜欢聚集的墙角落里,到处都能看见上学的广告。
与此同时,那些与书本、知识、考分、文凭没有什么关系的地方则一下子人烟稀少起来。车间里、办公室里、商店里、医院里、警察局里,所有这些地方都只剩下老年人在那里撑台面。W先生在一个法庭上,看见只有一位胡子头发都花白的老法官埋在堆积如山的卷宗里,忙得一头大汗,晕头转向,年轻的法官和书记员们通通都读书去了,拿文凭去了。
W先生现在对地球上这个国家的事情有一些经验了,他开始感到不妙起来。他还惊讶地发现,文凭(学位)倏忽之间成了这个国家的通行证,或者说是公民证。文凭几乎成了国民进取的唯一标尺,当官要看文凭,提工资要看文凭,分房子要看文凭,安排子女就业要看文凭,找对象自然是更要看文凭了。一位在大学里教了三十年书的大学老师,虽然作出了杰出的研究成果,但因为没有相应的文凭,结果终于没有评上副教授,而这位老先生的学生的学生都已经是教授了,这位老先生于是伤心欲绝,很早地就离开了人世;一位农民,多年潜心研究这个国家最伟大的古典文学名著《红楼梦》,写了几十万字很有独到见解的论文,却因没有文凭,不能换上城市户口,更不能进行专业研究,依然只能当他的农民;一位某科学研究所试验室的实验员,在他的实验室里做出了重大科学发明,但因为没有文凭,便只能永远做这实验室的实验员,而不能成为试验室的主人--研究员。……
W先生记得,在"全民皆兵"的那一天里,地球上这个国家曾流行过"唯成份论",那时他们信奉所谓"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打地洞",社会的生活一切领域里的根本性评价便是家庭出身。而现在城头变幻大王旗,这个国家又流行开了"唯文凭(学位)论"。
文凭是如此重要,使得这个国家的人们开始对文凭奉若神明。一位由国家最高当局授予了"国家级中青年科技专家"的青年科学家遂放弃自己手头极有希望的研究项目,转而攻读学位去了;一位在一部轰动全国的电视连续剧中扮演主角,并已受到全国观众深为赞赏的演员,竟然半途中断在这部电视剧中扮演的角色,而去拿文凭,使电视剧迷们大为伤心,骂爹骂娘;好些位正值创作力旺盛的作家,都放弃自己手头的鸿篇巨著,去攻文凭;某位在他的专业里已是全国顶尖级人物,成果累累,著作等身,蜚声海内外,且身居国家学术要津的年老的学者,却非要与二十几岁的孩子们一样去攻一个博士学位,以至于让人觉得,在这个国家里,一切的成就,成果,著作,发明,才华,创造性的实绩,都不如一纸文凭更为实在,更为重要;至于那些身为厂长、县长、局长、处长、厅长、省长、部长等等的官员们,自然是舍不得丢掉自己的官职,于是便对工作、对自己所管辖的事敷衍了事,对付了事,以腾出时间取得文凭(或者请"枪手",偷天换日般代他们学习考试而取得文凭)。他们取到了文凭就可以继续升级,取不到便有可能丢官,官位常常与文凭成正比例,他们也就不得不如此了。
真可叹为观止!W先生觉得。几乎几个小时之前,这个国家的数亿国人还视学问、知识为大粪,如狗屎,唯恐避之不及。可是一声令下,如许国人齐刷刷向后转,高喊着"攻书如攻城",大伙儿没命地往那里蜂拥扑去,闹到"全民皆学",全民皆去弄文凭,弄学位的地步,结果是文凭学位遍地都是,而学问究竟增加了多少却还难说。W先生感到百思不得其解。
五、全民皆商(1)
这一天上午,地球J国似乎又出现了某种新的特别猛烈的迹象。在W先生看来,这是有可能使地球上这个古老的国家真正发生文明之质变的迹象。
W先生于第五天在地球上这个国家观察到的迹象是:市场的繁荣。这个国家的机制看来确实且具体地在向具有地球上现代文明意义上的市场经济转变,一夜之间出现了大量的贸易区、商业街和工厂厂房。W先生拍案叫绝起来:这才是事情的关键!
纵观宇宙间各种高级生命的文明史,都有一个由血缘文明、泛血缘文明向市场文明飞跃的过程,这个飞跃是生命社会的文明史中最重要的转换之一。
血缘文明,在各种高级生命的发达中,都是属于原始的、初级的、童年时代的文明,从本质上来说,是一种没有完全脱离低等动物的行为模式的文明。地球上的蜜蜂、蚂蚁、狼和象等等低等动物应该说都有颇有点样子的"血缘文明"呀。泛血缘文明虽然已大大超越了具有原始性的血缘文明(当然更根本性地超越了低等动物的行为模式),但仍可以说是循着原始文明的思维定式作结构性的延伸而形成的,仍未根本性超离原始性的文明。而真正的市场文明却只有充分发达了理性的生命社会才可能达成。
W先生记起地球上一位被地球人称之为哲学家的名为孔德的先生曾说过,人类社会的组织形态,其实只有两种,一为军事制,一为商业制。W先生认为这种说法虽然有些简单,可在一定意义上又确能切中要害。不仅地球上的人类,宇宙间的各种高级生命社会其实都介于这两种形态之间。
W先生认为,血缘文明与泛血缘文明,从制度角度看,便可说是家群制与拟家群制社会,在其功能的根本性的一面来说,确实便也就是军事制。有智慧的生命一开始集群而居的一个根本目的,乃是为了抵御其它生命,包括与他们同类的其它生命的侵扰,所以他们的群居形态,在很大一面来说是军事性的。当这种群居发展到一定阶段,抵御其它自然生命或同类生命的侵扰的目的便会下降,因为他们已经有了足够的力量不再害怕什么了。这时,群居的人们内部进行尽可能合理的生产劳动交换,以使他们所有人获得更为有效、公正的福祉成为了群居的根本性目的和需要,市场文明于是发达起来了,商业制于是出现了。
看来,地球上这个古国之所以百多年来如此苦苦奋斗却一直难以繁盛强旺的关键,就在于传统的文明过于发达,以至于形成的顽固惯性阻滞了向市场文明的飞跃,始终摆脱不了血缘文明与泛血缘文明的阴影。而现在,他们终于意识到了这一点,把国家变成工厂,变成兵营,变成农村,甚至变成学校,都不能根本性地解决问题,只有在这个国家充分发展市场经济,发达市民社会,使古老的血缘文明、泛血缘文明向市场文明飞跃,才真正能使这个国家发展、昌盛和成熟起来。你说,这能不叫人兴奋吗?
W先生津津有味地思索着,同时抓紧时间到处走动,收集信息和资料,以便带回贝塔星座进行研究。毕竟,按规定这回访问他能呆在地球上的时间已经过了一多半了。
W先生看到,各个城市的人口都显著地密集起来,许多城市都在迅速地扩大。有的城市将原来那些人迹罕至的冷僻的街道统统开辟为商业区,使这些地方一下子热闹起来。各个城市原来作为展览战争文物(这个国家的人通常将其称之为"革命文物")的巨型展览馆,展览厅现在都改为大型交易中心。报纸上、广播里、电视里大量出现了商业广告,许多报纸都用整版整版的篇幅登载那些对于某某公司开张的祝贺,展示出各色商店公司百花齐放的景观……
W先生还看到这个国家本来不很发达的交通现在尤其拥挤、紧张和纷乱起来,不管火车、汽车、轮船、飞机,买票总是一件头等的难事,总是要排很长很长的队。要么就得靠买高价票,或靠贿赂,靠托熟人、拉人情这国人叫做"开后门",而车上、机上、船上也总是人满为患,特别是火车,通常上了车便要准备不拉尿,因为挤得无法上厕所。交通工具里这些人,据W先生观察,商人的确居多。而更多的,尤其是火车上,更多的是被这国人称之为"民工"的人们,他们通常原是农民,现在开始到各地的城市去做工,他们象潮水一样地涌向这个国家的各大城市,以至于形成一种在这地球上少有的人潮汹涌的壮观景象……
不管怎么说,这个国家的市场是发达起来了,商品也丰富起来了,看来,这的确是一个真正的转机,这个国家这回应该是大有希望了。W先生是个热情洋溢、具有强烈事业心的学者和外交家,他是抱定了要使贝塔星座与地球上这个大国发生星际联系的决心而来到这里的。初来时,他看到这个国家虽然贫穷落后,但文明古老,文化深厚,人民非常热情、淳朴、勤劳、努力,他认为这种交通的可能性还是存在的。然而,一次又一次的挫折,使他很觉有些沮丧,甚至有点泄气,一次又一次的新的气象最后总因全民蜂涌而上,蜂涌而好,蜂涌而来而演变成为闹剧,甚至惨剧,使人倍感失望。他开始丧失信心,开始觉得与这个国家进行星际交往是难乎其难了。而现在呢,他的热情忽又点燃了,他又一次看到了希望,他想,市场的繁荣必将使这个国家整个繁荣起来,而使这个大国不仅在地理和人口上,也在经济、文化、政治等一切方面成为地球上举足轻重的地区,贝塔星座如欲与地球联系,这个国家是无论如何不可忽视的,它会是一个最重要的据点的。
由于这令人鼓舞的新的希望,也由于对时间紧迫的考虑,W先生来到了地球J国一宇航中心,想调查一下两星星际交际的技术问题。当他跑到这里,却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这里出现了一个"环宇贸易开发公司",门口的人把W先生当作了商人,拉着他大谈生意经,向他推销彩电、冰箱、录像机等等。W先生惊讶地差一点把下巴都掉下来了,怎么这里已经开始和外星球做生意了呢?细细一询问,原来这个"公司"仅仅是对地球上甚至只是国内的老百姓做生意的。
W先生感到有趣,便去各个部门和单位走动。哦,原来这个国家所有的部门,单位,各种行当,各种级别,通通都兴办了贸易开发中心和公司之类的名堂,有明的,有暗的。而且据说,因为国家发给工作人员的工资有限,现在物价又再上涨,各部门,各单位必须通过自己做生意,攒了钱,来贴补工作人员的生活费用。说得当然很有道理,不过,对地球上这个国家的事情已经颇有经验了的W先生却非常忧虑起来:发展市场经济固然不错,但如果这个国家的人们又来一个"全民皆商"的话,那可就糟了,那就又要重蹈覆辙,说不定会又来一劫了!(他想起了"全民皆兵"的那一天里,遍地"司令部"、"战斗队"的情景,现在如果遍地"公司"和"开发中心"什么的,那就是可谓何其相似乃尔了。)
六、全民皆商(2)
W先生急忙飞往各地,进行深入考察。他悲哀地看到,果不其然,全国上下几乎所有人,都已经在可以说是疯狂地做起生意来了。
例如大学校园里,原来的学术广告,现在已经被商业广告替代了;大学生们开始摆摊,卖书、卖咖啡(这算是文雅的),卖水果、买衣服,并逐渐发展为参加各种公司的各种产品推销、传销;还有不少攻读各级学位的学生忽然中途辍学,改去经商;教授们(那些科学院、研究所的科学家们也一样)不甘落后,不再愿意进行基础的、艰苦的学术研究了,他们也开始倒卖,倒卖一些走俏的材料、元件,或者向乡镇企业倒卖一些低级的小技术;文、理科的教授们靠山吃山,办起了数不清的各级成人教学,让人们交了钱,轻轻松松地就拿到文凭、学位,感觉上是一种变相的文凭与学位的生意;至于中小学老师呢,则学会了利用孩子们对于老师的崇敬而向孩子们兜售生意,有一位小学老师把冰棒箱藏在讲台底下,下课时间变几毛钱一根的卖给孩子们,孩子们自然是争先恐后地来买,老师的冰棒无疑是天底下最好吃的。老师们向学生兜售的最多的当然还是书稽,如"考试辅导"、"解题大全"之类,这些成了老师们的巨大财源……
如果说一开始,这一切虽然风起云涌,却仍然还算是教师和学校的此起彼伏的民间行为,但W先生惊异地发现,这一切不久就变成了全国上下统一的一致性行为,"教育产业化"的主张被具有权威性地明确地提了出来,于是,一霎间,这个国家的所有大中小学全都成为了生产学生,并从学生身上直接取得利润的企业,或曰工商业,所有的大中小学,尤其是那些名牌的,都来想方设法按价格出售学生们获得学习的机会,出售学习的合格证明--文凭(要知道,这个国家的学校绝大部分都是国家所有的)。
同时,"医疗产业化"也开始被普遍实行。医院(这里的医院亦绝大部分属国家所有)也成为了企业,或曰工商业。医生们变成了商人,他们不再按病人的病情开适当的药,而是学会了给病人开价钱尽可能昂贵的药,或者向病人开出一长串需要不需要的医疗仪器检查,以便向病人收取昂贵的医疗检查费而医生则由此拿到高额的"回扣",以至于病人们觉得,不知是在请医生看病,还是在与阎王作生意;国家防疫部门给公民打一些基本的传染病疫防针也开始收费,(照理说,这类预防针的注射,是国家对公民的法律上的强迫行为,是为了保障全社会的健康,是不允许收费的)……
不仅教育、医疗产业化了,严肃的学术研究、高雅的文学艺术,也都开始产业化了,学术研究和文学艺术成果的水平评价越来越以金钱的价格来予以度量,专业学术研究和高雅文艺创作的整个运作方式(现在应该称之为生产方式了)也越来越由或明或暗的关于金钱的潜规则来予以支配。
甚而至于寺庙也产业化了。一座声名远播的寺庙大张其鼓地办起了"寺庙经济"来,并美其名曰为"文化产业"。
可是,如果所有这些伟大的精神事业,举凡严肃的学术研究,高雅的文化艺术,神圣的宗教,被地球上这个国家的人们称之为"人类灵魂工程师"之所的学校,以及被称之为"白衣天使"之所的医院都全部成为了产业,工商业,那本质上无法用金钱来度量其价值的"精神"这东西还存在吗?
最为让人恐慌的,则是被这个国家的人们称之为"官倒"的状况。国家政府官员们利用自己掌握的权利,将他们手中控制的资源变成财富;据说最有趣的"官倒"是所谓"倒批文",在这个国家里,政府某部门的批文,特别是某部门首长的手谕,常常具有法律意义,常常是许多事情生死兴亡的根据,于是这样一种宇宙商业史上罕见的商业现象--字条买卖--就风行起来了。当然,这类生意的最高境界还不是"字条生意",而是首长们的"眼神"、"微笑"、"默认"等等之类的生意;甚至军队也做起生意来了("军倒"是"官倒"的一种),军人们用军舰倒汽车,用飞机倒烟草,用军车倒黄金,气魄确实非凡……
"官倒"的变体或进一步发展,则是"官太倒、衙内倒"或曰"官太经商、衙内经商",特别是官员以各种方式拥有企业股票而成为了企业主的合伙人,成为了"官商",因而失去了对企业的非法行为的任何监督和制约作用。
不过,最为严峻的事情还不是"官商",而是"商官",当地球上这个国家的所有官员脑子里都只剩下他所领导的地区的经济效益,或曰"GDP"的话,这些官员便成为了"商官",这个国家也就成为了纯粹划一的唯商之国。
W先生听到一句流传的格言:"十亿人民九亿商,还有一亿在心慌"。
W先生感到非常震惊,但无论如何也想不通!按照宇宙间许多生命社会的通行的规则来看,所谓市场文明,或商业制社会,仅仅意味着,社会资源的分布方式,主要不取从上到下垂直分配的一种,而取平行相互交换的一种。它绝不意味着全社会的人都要变作商人,全社会的工作只剩下商业一件。商业制社会并不是唯有商业,唯有市场因素的社会,相反却是,商业与非商业,市场因素与非市场因素并行而多元。
但眼下地球上这个国家的人们,却忽然将国家和社会等同于市场,将市场等同于商业和商品,大家不分青红皂白,不管职业和专业分工,不管自己是否适应恰当,一概把自己变做了商人。
真怪!真怪!地球上的这群人,真怪呀!这群人为什么无论干什么,都非要一风而去,全民往之呢?
七、全民皆X(1)
按原计划,W先生的这次地球J国考察为期一周,如按期返回的话,他的考察工作已经进入了最后阶段。但是W先生对于地球上这个国家的事情发生了不可遏止的兴趣,他对于这个国家的神秘莫测简直入了迷。他完全沉浸进去,思索着这个国家的问题的症结所在,例如解一道极有兴味的难题似的。
在第六天,W先生对地球J国的情况进行了更为冷静、细致地观察,更为深入的思考。
这一天,W先生在地球上这个国家看到了一种令人颇感掀慰颇觉鼓舞的状况。
首先是和平。W先生熟悉地球J国的历史,他不仅在这回来此访问前也曾几次短暂访问过地球,且大量阅读和研究过有关地球J国的历史文献。他知道地球上这个国家历史上曾有周期性战争的现象,每改朝换代必有战争,大规模生灵涂炭的战争;他还知道他这回访问地球J国之前的一个颇长的时间里,这个国度里一直处于战争状态:与入侵者的战争、推翻帝制的战争、国家内部由于意识形态的差异而发生的不同政治力量之间的战争……即使这回来到地球J国的头几天,虽然已无大规模战争,但被这里的人们称之为"运动"的那种东西,一直非常频仍,甚至可称为是一种没有硝烟的战争,人民生活始终不得安宁。而从第五天开始,特别是第六天,这里出现了一种非常难得的,持续时间颇长的和平时期。这里的人们显然非常珍惜地享受着和保护着这种得来极为不易的和平,战争和社会动荡让他们觉得痛苦无比,厌倦无比。
其次是国民经济的持续高速发展。由于这个国家的首脑们在这段时间里坚持倡导和大力发展属于新的文明形态的市场经济,这个国家出现了数百年(按地球上的时间算法)未有过的经济上高速发展的时期。目前这个国家的经济总量已达地球上所有国家的第三位。这个国家一些大城市,特别是沿海的大城市,人民生活的富裕程度已颇为可观,日常生活水平与地球上一些原本经济较为发达的国家人民的日常生活水平已相差无几。尽管按W先生的观察,这个人口众多的国家的社会保障方面还水平甚低,且人均经济总量的数字还远不够理想。但不管怎么说,对于地球上这个第一人口大国来说,这已是颇为了不起的了,W先生想。
再次是这个国家的人们对自己的问题看来也是有了越来越理性的反思,且国家也在某些意识到了问题的方面努力改变。例如在国家和社会基础层面的变化上:以宪法的方式实行多元的经济所有制,立法明确物权和产权清晰的重要性,立法保障私有财产,逐渐重视将人(而不是将国家、集群等)作为社会生活的本位,即终极目的,与地球上其他国家在经济、文化与社会生活等方面发生越来越广泛和密切的联系,参与地球上的广泛的国际合作,社会不断开放,等等,都是让人感到非常鼓舞的景象,说明这里正在平缓而渐进地迈向地球上的现代文明。贝塔星座若要与地球上这个国家发生星际联系,这个地方之现代文明的,理性的,市场的与开放的状态,乃是最重要的条件。
W先生对地球上这个地方已经有了感情,虽然他心里仍然还有许多疑虑,但感情使他对这里的每一点进步都觉得欢欣鼓舞。他象是在不断地鼓励自己似的,不断地对自己说:这是一个有希望的地区,一个有希望的国家,一个有希望的人民!在这个国家的人们称之为古代的过去,这里的人民曾是地球上最了不起的,最伟大的人民,现在他们正在复兴他们过去的辉煌,他们一定能够心想事成!
不过,作为一个冷静的,头脑周密的,外来的从旁观察者,一个深刻的思想家,W先生不敢欺骗自己,他明白,他对地球上这个国家的现状与未来,仍怀着许多的疑虑与忧惧。他认为这个国家伟大的希望与严峻的危机并存!
W先生对地球上这个国家了解越多越深,他的调查计划也就越丰富,越周密,越深入,越需要时间。他开始考虑是否必须如期返回的问题了。
作为一个冷静的从旁观察者,W先生认为自己在这个国家社会生活的深层处,发现了一种独特的"全民皆X"状况正在不经意间地,悄无声息地,然而却是加速度地发酵着,发展着。地球上这个国家的绝大多数人们显然都对此没有觉察。这种不觉察,也许是因习以为常而已然麻木。这种"全民皆X"与W先生前此所见的种种"全民皆X"不尽相同,它似乎是地球上这个国家数千年以来一直持续着的,最为根深蒂固的一种"全民皆X"。它很可能是这个国家的常态,只不过有时会被历史的幻变而眩目的花色所遮蔽,处于隐性状态,而到了治世,尤其盛世,这种隐性状态往往会奇特而触目地浮出水面来。
八、全民皆X(2)
W先生发现的这种奇特的"全民皆X"似乎无以名状,却无处不在,无时不在,无事不在。
例如,W先生看到,这个国家的所有大学里,所有原本的系,统统都升格为学院了;所有原本的学院都升格为大学了;而许多的大学,则凑合在一起,做成为超级大学(这个国家的老百姓运用他们历史上的一个著名典故将这种超级大学戏称为"曹操的连环大船"),这个国家的每一个省份,都已经"打造"了好几艘这样的"连环大船";然而,他们显然还没有过隐,最近一段,地球上这个国家的许多城市又都在建造所谓"大学城",这样的大学城将十几所,乃至几十所大学与超级大学聚拢在一起,且一律新辟一大块田园或山林,迁走农户,从教室、宿舍,到图书馆、实验室,统统平地而起,重新来过,且此国各省诸市,均风起云涌,如雨后春笋,拔地而起,真可谓蔚为壮观!
W先生惊呼道,这全国上下所有学校呼啦啦一齐不断升格,不又是回到了他来此地的第一天的景象吗?"全民皆工"时期被这国人民称之为"大跃进"的景象与眼下这教育升格的景象不是颇为相似乃尔吗?也许不会象所谓"大跃进"那样立见惨局,因此也不那么容易让人们注意到这景况所带来的问题的严重性,但这样要伤及的是这个国家的根部和未来啊!教育与学术是一个国家和民族的根部和未来啊!
这种教育升格,当然不是"全民皆工",且也显然不属于"全民皆学"。那么,它到底是"全民皆"什么呢?
几番细细琢磨之后,W先生终于意识到,这是地球上这个国家的人们身上的强烈的官阶欲望所造成的。第六天的新景观(也许应该说是新的老景观)的根源,很可能在于地球上这个国家人们头脑中的根深蒂固的"官阶金字塔"观念。
这种"官阶金字塔"观念看来体现在这个国家的社会生活的每一个毛细孔中,正如阳光反映在每一颗露珠中一样。
又如学术或技术水准的评价。这个国家关于学术或技术水准的最为普遍通行的衡量标准是"科学论文"(从中也确实可以看出他们的重视科学),一切的学位评定不用说了,所有行业的一切的所谓"职称"晋升,依凭的都主要是"科学论文"。然而"科学论文"的水准又如何衡量呢?最令人不可思议的正在这里:"科学论文"的衡量标准并非科学与否,或科学的发现、创新程度如何,而是看得该论文所刊杂志的官阶级别。这个国家的人们把刊登"科学论文"的杂志分为所谓"国家级刊物"、"省级刊物"、"市级刊物"等等等等诸如此类,这样一种分层分级的根据所看的是此一杂志是由哪一层级或相当于哪一层级的国家机构所主办。绝大多数情况下,"科学论文"的评价并不由同行专家的意见形成,或同行专家意见只是摆设,看的仅仅只是刊载此一"科学论文"的刊物的"官阶"。
更严重的问题还在于,这些刊物的"官阶"是永恒固定不变的。于是那些拥有高"官阶"的刊物,成了那些攀登在一切"职称"或"学位"梯级(包括攀登在所有各种学术或技术评价梯级之上的所有各种科研、教育、技术机构)上的人们"公关"的目标,以至于使这些刊登"科学论文"的本应具有科学权威的学术刊物很容易变味变质,科学之科学性有可能变得稀薄起来,而且在某种意义上可能变成孵养沽名钓誉甚至是沽权钓官的"学者"们的"窠穴"。
官阶化对学术的笼罩所构成的最深刻的影响,还在于官阶化对科学(尤其是自然科学)的"分科而学"的基本原则的严重制约。科学的最根本的力量之一就在于"分科而学",不同的科学研究者在不同的科学分枝中努力掘进,整个人类社会通过这种自然的分工统合而对世界有了巨大的把握能力。这正是地球上人类社会所谓现代性的根本要义。但这种巨大的把握能力的前提在于科学的每一分枝的工作是平等的,科学的每一分枝的每一掘进,每一创新,与其它科学分枝的成果都必须具有同等重要的意义,都必须得到社会的充分的承认乃至一定的回报,这样每一科学分枝的研究者的积极性就会是无穷无尽的。
然而官阶化对科学研究的笼罩所产生的现象是,官权对科学研究的资源具有垄断作用,在地球上这个国家的科学研究工作中,非常普遍的情况是,首先必须具有行政或管理工作意义上的一官半职,才可望获得进行科学研究的条件和资源,如实验设备,课题的获得,经费的拥有,课题研究中人力资源的调集配置,及至于科研成果的发表,出版,认定,评价,获奖,推广,应用,传播等等等等。一些令人咋舌的,不可思议的现象极为普遍,某些拥有官位,握有权力的人士,成为许多不同专业,或非常宏大的科学类别的科学研究课题的主持者,及其科研成果的第一享有者。而实际上他们对所有这些专业或这一宏大科学类别根本没有,也根本不可能有任何研究或思考。因此,各科学分枝的真正研究者们的积极性就被阉割了,建立在自由平等基础上的各科学研究分枝上的自然的分工统合而产生的巨大力量也就被严重扼杀了。
随之而伴生的恶果还有:粗制滥造,抄袭剽窃,乃至于造假假实验,假数据,假成果成为并不罕见的事情。既然具体的各科学分枝的专门研究者对自己的研究无权无责,高高在上的主持者又既不见得真正懂行,实际上无法负责的话,那么这类情况的发生就是顺理成章,轻而易举的事了。
九、全民皆X(3)
教育与学术或技术的"官阶"化,只是这个国家社会生活的一切方面在根部的一个缩影--W先生忧虑地看到。
"官阶"化实际上发生在这个国家目前的几乎一切地方。一切方面的社会评价的终极标准(级别或水平评定、荣誉获得、经济投入、研究甚至生产项目的确定等等),均是"官阶"化的。地球上这个国家的人们中曾广为流行着这么一则新闻:连寺庙中也在评定"科级和尚"、"处级和尚"、"厅级和尚"。而学位,学士、硕士与博士学位等,本仅只标识某一特定专业的知识与理论水平,却也在这里变成了某种等级身份,成为在各种非所属专业,包括行正梯级中,升官进爵的通行证(几天前这样的"通行证"是"手上的老茧"、"考场上交出的白卷"。看来,"知识越多越反动"与知识越多越"正动",实属一回事)。这正是所谓无处不官阶,无事不官阶,因此,也就无人不膜拜官阶了。
(所谓"官阶",W先生认为,恐怕本来就不是专指正式的国家官员梯级,而是指的在此基准上发生的全社会普遍的恒定性的等级观念和等级制,以及与这等级制联系在一起的挤减、侵害公民个人权利的官权垄断。)
特别让人不安的问题是,W先生几乎是痛心疾首地注意到,近两天来在地球上这个国家发展起来的属于新文明形态的市场经济,似乎并没有能真正独立于条条块块的官阶之网,从而自由、公正地,在有序而良性的竞争中发展。现实的情况往往是,市场经济常与官阶之网纠缠在一起,致使一方面,市场经济受到官阶之网的制约,扭曲变形,常因官权的影响发生非公正无秩序地负性竞争,长此以往,这个国家市场经济和公民社会的发育成熟,还令人担忧;另一方面,变形的市场经济又在用它的变形的鑫钱逻辑腐烂着官僚系统。地球上这个国家的官员们,近来动辄因贪污数亿鑫额而犯法被处。且不管国家如何加大打击力度,官员的贪污仍然前仆后继,奋勇向前(钱),所涉鑫额直线上升。
幸而地球上这个古老的国家有着历史悠久而伟大的道德传统(尽管这个道德传统中也包含着大量而可怕的糟粕)。这样一个道德传统使这里的人们在本质上具有某种纯朴性,具有绵延而普遍的良知,这样一种纯朴和良知使这个古国毕竟有着许许多多的好人和好官,这些好人和好官世世代代维系与支撑着这个古国的历史。
地球上这个国家的人们将官员贪污的现象深恶痛绝地称为"腐败"。然而,腐败其实仅止是表征,甚至只是某一方面的表征(另一方面同样严重的表征是市场的非公正竞争)。W先生认为,深在的原因还是市场经济与官阶之网的奇怪纠缠。
这种奇怪纠缠的突出现象之一,乃是行政任命的长官成为了市场经营中的公司老板,长官与老板合一。这种长官式的老板,或老板式的长官,由于其效命的仅只是上一级长官,而上一级长官效命的又是更上一级的长官,因此那种在市场活动中公司经营的资产所有权成为了虚无,由于资产所有而获得个人经济效益并具有全部责任的董事长董事会之类实际上不存在。于是,这样的单位的领导人,其工作动机便只能有三:其一为国家的事业而奋斗(这种情况下,客观上可能造成算政治账先于算经济账;其二为个人的名誉和仕途而努力(这种情况下,仕途的考虑常会先于对经营的真实效果的考虑);其三为个人的财富等私利而运作(这种情况下,贪污和腐败便极易发生)。而在这种长官式老板或老板式长官的治下,由于其并不对单位经营的效益具有根本性责任,他的任人唯能则难以做到,如果这样的单位实行具有市场人力资源性质的完全聘任,则问题就更为突出,甚至可能演变出非常糟糕的情状来。这显然是行政与市场两种不同性质事物的无序混淆(国有经营的首要目的是国家保障,社会调节或公民福利,而市场工商业的首要目的是经济利益的最大化。国家若也逐鹿市场,追求经济利益最大化,问题的性质便不可能不混淆,事情也难以不混乱)。行政长官领导公司雇员,有点象是虎头安在羊身上。这样的虎头羊身不仅或多或少地出现在一些国有经济单位,使其性质模糊,而且或多或少地出现在这里相当多数的性质上完全不应将经济利益作为其根本目的的国有事业单位,如医疗、文化、教育等,使这些领域乱相频出。
W先生认为,这种官阶之网与市场经济的奇怪纠缠(从概念上说,则是"国家"与"社会"无分,其性质功能不行清晰界划)的问题若不妥善解决,后果的严重将是难以估量的:一方面,富人(已然拥有资本或可能拥有更大资本的人们)无法将他们的资本投入健康、成熟、有序、制度与法律保障恒定充分的市场运营,以使资本正常、不断和持续地增殖,实现自我,并增进社会和国家的福利;另一方面,由于在竞争中游戏规则的公正性,成熟度和普遍有效性还缺乏充分的保障,穷人难以正常致富,甚至可能越发穷困,于是贫富悬殊将象传统社会的贵族\平民等级制那样,不断扩大更不断固定,整个社会却因这种贫富的等级矛盾逐渐尖锐而动荡不稳。(W先生在宇宙生命发展史的研究中曾注意到,宇宙间许多高级生命在向市场文明的推进中,初期都曾不同程度地发生过竞争秩序混乱的所谓原始积累时期,然多半都能较快建立起理性、公正而普遍有效的竞争的游戏规则,即符合市场规律的制度与法律保障,以使有能力的富人更富,穷人不穷,国家持续稳定、发展,不断强盛。)
在这种市场经济与官阶之网奇怪纠缠之所以发生的下面,更深在的根源又是什么呢?
十、全民皆X(4)
W先生在地球上这个国家里听到一种意见,这是市场经济的弊病所致,是鑫钱至上的价值新变所致,是所谓现代性的生产关系逻辑所致。
不,W先生不这么认为,在W先生看来,市场经济当然也有问题,地球上人类的现代化是有很大问题的,但地球上这个国家眼下的问题的真正深在的根源还不是由市场经济的弊病,不是由整体意义上的过度现代化,或金钱至上的价值新变带来的,而很可能仍然是地球上这个国家千年一贯的那个老问题。
不,不是价值新变,而是价值依然,社会生活发生了变化,然价值却依然:万般皆下品,唯有做官高!(地球上这国的古训是"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但这国的古训中亦有"读书做官","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的说法,所以,地球上这国的数千年传统,其实也就是"万般皆下品,唯有做官高"了。)
价值依然,实在是价值依然啊,W先生叹道。他来到地球上这个国家的第六天所看到的景观下面的阴影,他所发现的还不被这里的人们普遍注意的那个令人担忧的深层处的"全民皆X",显然正是这种数千年一贯制的价值依然--即地球上这个地区社会深层的某种超稳定逻辑。
W先生认为,并不是说这国的人民今天只有做官的唯一欲望。随着市场经济的推进,这里金钱或曰财富的欲望也已非常突出,已然演化出第五天的且今天还在相当程度上沿续的那样一种巨大的"全民皆商"的浪潮。但事情的关键是,市场经济的推进,在地球上这块地方,还没有能使市场经济成为社会的多元而平行的支撑中的一元,还没有能使金钱的欲望与官权的欲望构成为多元欲望中的平行的向度,以使欲望分流并获得某种平衡效应,还没有能够使市民社会与国家架构发生健康的相互作用,而可能是在向着一个不妙的方向悄悄演进:由官阶构成的权力(Power,按地球上另一种较为普泛语言的说法)与利益(金钱,财富,也包括其它社会评价高端,如职称、学位等)形成为一种体用合一的紧密结构!或者按地球上一位被称为社会学家的名为布迪厄先生的概念,可描术为以社会资本(在这个语境下也可以说就是"官权资本")为本位,经济资本、文化资本、象征资本等为标位的结构。--这样的价值结构和价值权重次第似乎正在逐渐成为人们相当普遍地默认的潜性游戏规则。而在这样的游戏规则面前,公民的权利(Right)将很难避免旁落的局面。且财富,金钱的欲望作为官权欲望的下线,将地球上这个国家传统中官权里曾多少还葆有的一点情怀性的东西,如为民造福,或为民族,为阶级的事业奋斗等,渐渐地在腐蚀剥落,使官权日益地实利化了。
总之,这第六天的某种悄无声息地在社会深层和一切细部迅速发酵着的"全民皆X",乃是全民皆膜拜官权,整个社会人心的价值权重以官权为最高欲望,即以官权为本,为究极的出发与归宿。
全民欲官,全民欲官之权,因而,官权之所趋,必是全民之所趋!因而,W先生在地球上这个国家几天来看到的全民皆工、皆兵、皆农、皆学、皆商,实际上都不过是这第六天悄悄显现出来的令人特别担忧的深层的超稳定的"全民皆X"之逻辑的种种变体。
整个社会的价值权重如此趋同,如此高度一致,而且数千年无论怎样历难,无论怎样图新,均不变其初,这真个是令人惊叹不已!
地球上这个国家曾流行一首《仕而歌》,也许正可以从某一侧面表征此一景况:
"仕而则学优;\仕而则财厚;\士而则名高;\仕而则人寿;\士而则色来;\仕而则友稠;\士而有一切,\士而一切有。"
这里的社会生活的微观层面上的一部分现象也确乎如是:一官在手,学位、职称、金钱、美女,等等等等,皆应有尽有(凡揭出的所谓腐败案件皆有如是内容)。于是颇容易造成一种"纲举目张"的社会体认:即官权之纲举,百利之目张!
显然正是关于这种"官权纲举百利目张"的社会体认,地球上这个国家的南方某城市,近时发生了四十个教授争一处长职位的可笑可叹故事。
当然,这种"官权纲举百利目张"作为一种具体的社会现象,其普遍性究有多大,W先生不能判定,由于这一现象的极为复杂性,W先生还没有对此进行全面调查统计的可能,不能妄断。不过,这种社会体认的现实性究竟有多么普遍,并不特别重要,重要的是,依这一国目前的价值生态现状,"官权纲举百利目张"这种社会体认的可能实现性却必定是普遍的。如果官员们充分自律,则这种社会体认的可能性将较少转化为现实性,而如官员们自律性不够充分,则其转化为现实性的普遍程度则必会大大提高。依靠什么来保证官员们的自律就会成为非常重要的问题。于是社会一致性的趋官拜官心理与社会对官员自律要求的高度之间必会产生极大的紧张和复杂的博弈。这种极大的紧张和复杂的博弈本身就会给社会制造难以计量的成本,并很容易导致危机。
然而,W先生认为,地球上这个国家的人们,普遍地并没有真正理性地注意到这种古老而又新兴的"全民皆X"正在市场经济的新的条件与环境下,以一种奇特的形态,不经意间,悄无声息地,加速度地发酵着,发展着。
这种不被注意的,或视而不见的,却迅速发酵和发展着的东西,恰是地球上这个正在寻求伟大复兴的可爱古国的最致命的危机所在。
而最令人担忧的问题还在于,地球上这个国家由于两天来的和平安定与经济增长,使他们开始又有点自以为是起来了。这从他们的眼下的文化景况可以很清楚地看出。他们眼下的文化正呈现两大景况;一是感性欲望的狂欢(从非健康之性的霸权式的突出渲染到热狂地欣赏最残酷的杀人"艺术"),一是民族自大的张扬(一边倒的"传统文化热")。八十多年(按地球时间算)前在这个古国发生过的一场其实还只能算是起步的被称为"新文化运动"的民族文化自省(这种自省绝对是重建的基础)的努力,现在正在遭到严厉的批评和责难……
和平与繁荣遮敝着问题,日渐升温的那个古老而又新兴的"全民皆X"不被注意,自以为是的情绪款款流布……危机于是更其危机呀!
W先生在地球J国的上空不停地盘桓飞翔着,心中充满希望,非常兴奋,同时满怀疑虑,忧心忡忡……
十一、呈交贝塔星座星际局的报告(1)
W先生坐在他的隐型UFO里面,将他的便携式录象机与能够联通贝塔星座全球网络的计算机终端连接在一起,眼睛盯着屏幕,翻看着这几天来收集的材料以及自己的笔记陷入了沉思……
他想起了地球上这个古国所拥有的悠久和灿烂的文化传统,这文化传统中很可能深藏着取之不尽的宝藏;他想起了几天来他所遇到的世世代代支撑着地球上这个古国的许许多多的那种好人以及好官,他充分地感受到了这些好人包括好官们的淳朴和忠诚,只是这些好人与好官,这种淳朴与忠诚,未必能保证地球上这个古国不因历史惰性和人性的弱点而发生社会腐败的积累,乃至于障碍文明进步的伟大脚步;他想起了近几天看到的热气腾腾的建设景象;同时也想起了"全民皆X",想起了几天里不断变幻着的"全民皆X"之"X"的各色内容;他还想起了那首《仕而歌》,想起了地球上这个古国的那个成语:纲举目张,想起了关于"官权之纲举,百利之目张"的感慨……他笑了一下,继续往深处想去……
W先生觉得自己有了比较有信心的判断,地球上这个古国的问题的核心根由,很可能就在于这里的人们身上心中深藏着的某种历史文化基因。
这种历史文化基因,也许可用"一元价值观"一言以概之。
它很可能来源于这个古国历史的某种凝聚性,线性和未展开性。(宇宙间的一些文明,曾发展出一元的超越性价值与多元的世俗性价值的统一结构;另一些文明则曾发展出多元的超越性价值与多元的世俗性价值相合的结构;而W先生眼下所见到的地球上这块地方则数千年以来一直为一种一元的超越性价值与一元的世俗性价值统一且合一的状态。)
这种凝固的,线性的,未展开的历史带给人们某种年深日久的历史文化心理积淀,并已化入人的潜意识中形成为某种"基因变异定型",形成为某种思维模式,精神模式,行为模式,形成为地球上这块地方的深层文化逻辑。这一历史文化基因,这一深层文化逻辑的问题不真正探明、清理、治愈、解决,任何表层的新变都可能最终归于无效。
"一元价值观",以及由这样的历史文化基因所形成的思维模式,精神模式,行为模式,必然导致地球上这块地方社会生活的基本性状呈现为价值生态失衡。国人的,社会生活的,一切方面和一切时候的生存欲求,价值权重和判断,尽皆趋同斥异,甚至一统划一,价值生态的繁多性,丰富性和制衡性便不可避免地遭到破坏。
这样的一种价值生态失衡,带给地球上这个文明古国的问题约略有四,W先生认为。
其一为个性的稀薄,风格的单调,人格独立的困难,思想和言论的自由、多样、对话的被阻滞,创造性事物的难以生长和成形。(一位被地球人类普遍称之为伟大作家的名为雨果的先生曾说,J国"是一个保存胎儿的酒精瓶",那意思大概正是如是,地球上这个国家的人们是有着非常伟大的创造力的,但数千年--按地球时间--以来他们的创造,大部分难以逃脱象胎儿被放进酒精瓶,被禁锢,被淹没,被扼杀,得不到成形和生长的命运。)
"个性"这个词语,于这国的近百年前已成为显词,然而,此词的本义(特性,差异性,多样性)却在这国的历史进展中发生了变异,成为了逆反,反叛,至少是非主导性的某种特定说法。更有意思的是,W先生注意到,"中庸",地球上这个文明古国的被称为至圣先师的孔子的教导,本义当为合于分寸,获致平衡,然在这国的历史文化沿革中,也成为了求同斥异的一个最威权的符码,而"不中庸"则奇怪地成为了逆反,反叛的威权符码。
其二为社会评价的高度外在形式化。趋同斥异,甚至一统划一的观念倾向导致了社会评价中,尽可能删除了人或事物的丰富有机的内质,内涵,内容,而一切尽皆以可划一检测,量化裁决的外部标志,外部形式为基准。从这个国家古代的科举考试,到今天的高等学校入学考试(最悲哀的是这可能至今是他们的最佳选择);从被这国人们称之为"文化革命"的社会巨大动荡中的"唯成份","唯出身",到今天他们那里的"唯文凭","唯学位";从W先生来此地第一天所见到的,即所谓"大跃进"中的日产钢或亩产粮的骇人神话,到这最晚近的两天里他所见到的某些"政绩工程",诸如此类,莫不如是。这样一种社会评价的形式主义倾向,对于社会生活,从事的方面是极易导致假、大、空的荒诞景观;从人的方面说,则极易导致人的浅表化、功利化和工具化的人格变异。
其三为历史的某种奇特的断裂与重复的统一性。从时间之长河的角度看,这国历史的每一浪潮之间,都形成为一种异构同质的有趣景观。历史中的每一浪潮都以颠覆、破坏前一浪潮,并形成此一浪潮的同心圆(趋同斥异,一统划一的历史境域)为己任,因此,许许多多历史文化积累都被消泯了,唯一始终如一地留存下来的,便只是"一元价值观"这一奇特的质的规定性。(这景观看上去有一点象一头掰玉米棒的熊,掰一支丢一支,结果是既没有了积累,也没有变化。)
其四为社会内应力可能导致的历史动荡的危机性。
这样一种"一元价值观"的历史文化基因,这样的一种价值生态失衡,最让人担心的是,它无疑的一定会使这国人群中具有某种内应力(就象可能导致地震的地壳的内应力那样一种内应力)。如许众多人口的如许这样一个大国,人人身上心中都潜藏着"一元价值观"这样一种历史文化基因,价值生态必会失衡,欲望得不到合理分流,价值权重高度一致,于是形成内在的巨大的冲突的紧张性,以致潜伏着在特定情状下发生"震荡"的严重危险。
十二、呈交贝塔星座星际局的报告(2)
而事情的更为深刻处还在于,倘要使这种价值生态失衡和冲突的紧张性得到某种控制,就必然取一种极其致密的网络予以笼罩,最有效的这种网络就是"官权本位"的官阶网络。
可是,这样一种网络,一方面具有有效的控制功能,一方面又会因控制而加剧冲突的紧张性。这种加剧的紧张性反过来引起网络的进一步致密,进一步致密的网络则导致"一元价值观"的历史文化基因在人们身上心中更加稳定,并具有更为长久的历史遗传。
于是,"一元价值观"的历史文化基因--价值生态失衡与社会内应力,即冲突的紧张性--"官权本位"的官阶网络,这三者不断循环,螺旋性负性递进,使地球上这个古国很不容易摆脱某种历史的宿命性的东西。
所以,地球上这个古国的问题的最深层的根源,很可能就在于这"一元价值观"的历史文化基因。而其实,只要充分地意识到这个问题的根本性,采取积极稳妥,和平渐进,且坚持不懈的"基因疗法",这个问题是可以有效地解决的。尤其是在这国今天这样一个和平与经济增长的时机下……
如果,地球上这一国的公民,能够真正意识、理解自我以及他的世界(我世界),能够真正明了他自己的需要(想要什么、能要什么、不应该要什么、最好要什么),能够真正地独立判断,自主选择和自由创造;如果这一国的公民个人,能够坚持不懈的,理性的,合法的,恰当的守护与争取他自己本具应有的公民个体权利;如果这一国的公民个人能够理解、尊重、宽容所有其他公民个人的价值需要,价值判断,价值选择,使整个社会的价值生态多元,互补,有序;如果这一国的公民个体从此不再盲目地追浪赶潮,不再轻易地随波逐流,不再趋炎附势,更不再同流合污,同时不再将责任完全推到自身之外,推到形势、时代、社会等等上面去,且不再等到一个荒唐的时代过去之后,再来全民事后诸葛亮式地全民共讨之,全民共伐之,而是任何时候都将价值判断和选择的自由与责任放在自己的心中肩上,并逐渐使整个社会的价值评价趋于多元、丰富、内在、合理,那么,这一国历史文化基因的病根便会逐渐清除拔去,或者说就总有将那历史文化基因的病根清除拔去的那一天!--属于新文明的新人、新文化、个人价值选择之自由的制度保障,将在这一过程中逐渐形成良性循环,使地球上这个地区的人民摆脱梦魇似的历史宿命。
想到这里,W先生决定写一份呈交贝塔星座星际局的报告,将他这几天来的观察与思考作一个初步的陈述。他想,这份报告的标题便可为"全民皆X"。
他甚至觉得,如果可能,应该将这报告用地球J国文字翻译出来,并发表在地球J国的杂志上。也算贝塔星座和他个人对地球J国的一种提醒(虽然这提醒很可能是在一个不恰当的,不容易被接受的时候),一个帮助(毕竟是苦口良药,逆耳忠言),和一份真诚的情感。
W先生还决定向星际局提出申请,请予准许他延长在地球J国的考察期,并派大型UFO前来为他补充能量,以及对星际换形技术进行检测和维修。
他不能在地球上这个伟大古国如此充满希望又如此充满危机的时候,这样一个具有巨大吸引力的,重大和关键性的时候返回贝塔星座,他需要留在地球J国继续他的考察,以便能为贝塔星座的星际计划提出更准确、有效和有力的评估意见。他也已经爱上了这块美丽的土地,爱上了这里的可爱的人民,他在脑子里想象着贝塔星座与地球J国正式发生星际交往的那一天,这一伟大事业的完成,将是他一生最高的幸福。
他热情澎湃,思绪翻涌,手指在电脑键盘上飞快地跳跃着……
(部分发表于《书屋》2010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