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岱:命运独旅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333 次 更新时间:2012-08-04 15: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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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岱 (进入专栏)  

1、

我们每一个人从呱呱坠地的那一刻起,就开始了我们命运之海的孤独旅程。

真的,母腹乃是我们的港口,从那里我们滑向了我们自己的命运之海,然后我们便一个人在那海上搏风击浪,迎接我们人生之旅中的各种惊喜,遭遇我们人生之旅中的各种凶险,直至我们人生的终点。

我们当然也有亲人、朋友、同事或同志、民族同胞或阶级兄弟、乃至人类之爱,但从根本上来说,我们仍然是孤独的,只能是孤独的,我们每一个人,都不得不独自接受我们自己特有的命运。

没有两个命运是完全相同的。父母生下我们,养育我们,但却总要离我们而去;我们恋爱时,山盟海誓,不能同日生,但愿同时死,然我们都知道,这不过只是誓言而已,命运并不会如此安排,真要这样安排了,我们恐怕还要有意见呢,不是有一首歌唱道:"你一定要比我晚死几天……"

我的视力已所剩无己,妻常忧郁地望着我的眼睛叹息道:"要是我能把一只眼睛给你就好了",我心下获得极大的安慰,但我仍得接受我自己的命运,尽管有妻在,我接受这命运时感觉要好得多。去年,妻突发阑尾炎,疼得在床上打滚,后来当然是开了一刀,当时我见她那痛苦的样子,真想替她来痛,替她来开那一刀,可这当然无济于事。孩子面临考试,我总觉得现在的考试太严酷,也是总有想替他去考那一试的感觉,这自然也只是感觉感觉而已,甚至这感觉都绝不能有一丝儿在孩子面前流露出来。

援手相助甚至抵命相助,那力量是伟大的,但终究来说,我们自己的命运还得我们自己来承当。

《老人与海》中的海便是命运之海。

那海绝对是一个象征,而不是一种自然的背景,也不是如有些评家所云,是主人公与大自然搏斗的战场,它只是命运本身。

那些靠海发财的人们,"都把海洋叫做男性的EL MAR,他们把海当做一个竞争者,或者当做一个地方,甚至当做一个敌人。但是老头儿总是把海当做一个女性(他把她唤做女姓的LA MAR),当做施宠或不施宠的一个女人,要是她做出了卤莽的事或者顽皮的事儿呢,那是因为她情不自禁。月亮迷住了她象迷住了一个女人一样……"

对男人来说,女人的特点是什么,可爱,还有无常。女人通常比较情绪化,喜怒易变。我们的命运恰如此,她也是可爱的,然也是无常的,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岂不是无常。

有人说,老庄之道的"道",就是女姓阴道的道,确实与否且不去管它,至少是一种有趣的解读。女性阴道之道所意味的,就是生殖力,亦就是可能性。命运是什么,命运就是孕育了无限可能性的一个存在,道即可能的世界亦即命运。

老头儿桑提亚哥不正是在那个可爱的,神秘莫测地,充满可能性的他的LA MAR里于一千次落空后碰到了那条伟大的马林鱼,又遭遇了那些残忍贪婪的鲨鱼吗?

老头儿桑提亚哥为什么只能一个人出海?

小孩儿曼诺林那么爱老头儿,为什么不能与他一块出海?

因为小孩儿曼诺林没法介入老头儿的命运之海,命运和命运之间有相关的一面,也有隔绝的一面,隔绝是绝对的,相关却只是相对的,老头儿命定得独自一个人去履行自己的生之使命。这篇小说的第一句话里就用到"独自"这个词──"他是个独自在湾流里的一只小船上打鱼的老头儿"──这绝非偶然。

小孩儿曼诺林乃是亲人、朋友直至人类之爱的象征,所有这些爱都集中到小孩儿一个形象身上了,这真是一种绝妙的写法。爱是温馨的,但只能是间接的。

老头儿在海上,遇到十分的艰难时,会情不自禁地想起曼诺林,要是小孩儿在这里就好了,这正如我们在非常的困难时,会不由自主的喊道,妈呀,上帝呀等等一样,或者如我们在那种情况下会痛切地期望着亲人或友人的有力支持一样。然而,最有力的支持也只是助力,危难的,痛苦的命运还是只能由我们自己面对。

命运之海的孤独旅程,这是一条生存公式。

这与我们传统文化上的一个特点正相反对。

我们传统文化上的这个特点是,把个人对人群的依赖性看得高于人与人群的间隔性,或云人的独自性;由此,也就把救世的功用看得高于个人自救的力量。

这样一种文化氛围,当然是温情脉脉的,但同时也就可能是孱弱的,专制的,虚伪的。

5、

如果一个人明白,从根本上说,他命定必须自己独自面对自己的命运,必须独自遭遇自己命运中的一切可能性,那么,他当然并不排斥与他人的合作或他人的救助,但他必将微笑着站起来,自信地,自立着,奋发前行,他别无所靠,别无选择!

他首先要做的,就是寻找自己命运中的大目标。

马林鱼正是老头儿桑提亚哥的人生大目标。有评家把马林鱼看作老头儿的敌人,看作他与之搏斗的大自然的象征。其实不然,我们只要看看桑提亚哥是怎样歌赞那马林鱼的就可了然:

"现在他是孤单的一个人了……跟比他所看见过的,所听说过的的鱼都要大的一条最大的鱼连在一起……"

他从来也没有"见过一种东西"比这条鱼"更大,更好看,更沉着,更崇高的了"……

"没有人配吃它",老头儿说,"你把鱼弄死不仅仅是为了养活自己,卖去换东西吃。你弄死它是为了光荣,因为你是个打鱼的。它活着的时候你爱它,它死了你还是爱它,你既然爱它,把它弄死了就不是罪过。不然别的还有什么呢?"

马林鱼乃是桑提亚哥人生中遭遇的一个至伟大至崇高的目标,他弄死它,仅只是为着证明自己作为一名渔夫的光荣。

6、

"我是个古怪的老头儿,"桑提亚哥说,"现在我一定要证实这句话。"

"他证明了一千次都落了空。现在他又要去证明了。每一次都是一个新的开端,他也决不去回想他过去这样做的时候。"

古怪的老头儿就是古怪的人类。人类就是这样古怪,活着就活着呗,吃喝拉撒睡性,一切生物莫不如是,你说你高级点,无非加点衣食住行,也就够了,但不,人类却死活不肯这样悠闲地活着,人总要证明自己活着,总要给自己活着寻点意思,总要给自己的存在设定点意义。这就是人类的自找苦吃的古怪之处了。

人向自己的目标进发,一千次都落了空,一千零一次还是落空。日后加缪关于西绪弗斯神话的叙述,与此乃是完全一样的故事。人所找到的意义的着落处,并不在那事情的结局,并不在那目标的实现,而仅仅在于当下,在向那目标进发的每一个当下。

因此,那老头儿"鼓起全身的力气,用他染了血的手把一杆锋利无边的鱼叉扎了进去。他向它扎去的时候并没有抱什么希望,但他抱有坚决的意志和狠毒无比的心肠。"

不抱希望的搏斗。全部的意义仅在那意志无比坚决,心肠无比狠毒的当下的一击。这就是海明威为古怪的人类寻到的一种古怪到近乎荒廖,然而又是最切实际的的实现生之意义的方式。

7、

从终极的意义上来说,任何目标都是无法最终实现的。因为丧失是绝对的。你每活一天,就丧失一天,你每行一步,就丧失一步,最终你终将与你的奋斗同归于尽。

鲨鱼正意味着丧失,必要的丧失,无可避免的丧失。

当然,如果你不捕获马林鱼的话,也许你就不会遇到这种丧失。你在你自己的命运之海中随波逐流,消消停停,你也许会体验到轻松,然后被那轻松或快或慢地消蚀掉。

但是如果你一定要捕获马林鱼的话,你就一定会遭遇鲨鱼,遭遇这种障碍,这种丧失,必不可免的丧失。只是你在这种捕获和遭遇中体验到的是一种沉甸甸的崇高和伟大,和你捕获的马林鱼一样的崇高和伟大!

8、

桑提亚哥年轻时应叫鲁滨逊。

笛福笔下的鲁滨逊:西方近现代文明最早亦最具代表性的象征符号。

那时他初出茅庐,充满自信,是一个坚信结局一定辉煌的孤独的奋斗者,一个乐观主义的个人主义者。

几百年过去了,他变得成熟了,发现了结局的渺茫虚幻,但他仍不想抛弃孤独奋斗的个人主义之乐,他变成了桑提亚哥,并且为自己重新设置了支点,不再依靠那辉煌结局的欺骗。

一个人在这世上与谁说话说得最多呢?

当然是他自己。

人最难对付的是他自己。他每天都得与自己对话,商量、谈判、说服、鼓励、恐吓,欺哄、安慰……

人如何在命运之海的孤独旅程中取胜并快乐?《老人与海》提供给我们的另一个方法论是:学会与自己对话。

在与自己对话的时候,你得多说点好听的,得多多地表扬自己,鼓励自己,别说泄气话,最好,你还能给自己经常提供点令你感到振奋的图景。

老头儿老是梦见那头海滩上的狮子,小说的最后一句便是"老头儿正在梦见狮子";他还常与自己谈论拳击、橄榄球比赛、与别人比手劲──所有这一切都孕含着力量。

孤独的人啊,你永远得这样,不断给自己打气!

10、

人之生存意味着什么?

本体论:命运之海的孤独旅程;

方法论1:目标、奋斗、丧失──真正的取胜;

方法论2:好好与自己对话。

这是一部完整的哲学。至少我自己在这本短短的小说中读出了这样一部完整的人生哲学。

11、

然而,海明威是美国著名的"迷惘的一代"的代表人物。《永别了,武器》中的主人公在永别了武器之后也失去了一切可以着落的东西,他不知如何办是好。

其实,我以为,海明威应是美国杰出的"走出迷惘"的代表。

真的,老海的真正杰出之处,不在代表迷惘,而在走出迷惘。

在年轻的美国,精神的宗教力量有限,政治的宗教于世界大战中被炮火击得支离破碎,美国精神该如何办?人们的失落、迷惘、晕眩,该有一个怎样的支点来予以医治?

作为美国精神的不懈探寻者,海明威最终在他关于如何面对死亡的《丧钟为谁而鸣》,特别是他关于如何面对失败的《老人与海》两部小说中,给出了他自己的一种解答。

这是最具美国特色的一种规则设置。当然,这绝不是唯一的一种设置,即使在美国。

12、

我们的时代,与海明威的时代有极大的相似性。

今天中国正处在一个由传统血缘文明或类血缘文明向现代市场文明转型的时代,过去的一切价值准则都在被否定,被质疑、被挑战、被重估之中,人们精神上的失落、迷惘、晕眩无以复加。

我们将如何走出迷惘,医治晕眩,未来中国精神将该有怎样的一些规则设置,怎样的一些最具现代性,又最具民族中国特点的理想描述?

(发表于《作品》1997年第1期,收入金岱思想随笔集《"右手"与"左手'"》广东人民出版社19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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