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假冒伪劣，恐怕没有人不牢骚满腹，甚至义愤填膺的，因为没有人没吃过这假冒伪劣的苦头。
所以，当"打假王海"横空出世时，我便当下心想，这小子真不赖，出此绝招，正应了识时务者为俊杰，乱世出英雄的老话，百姓们一定是要万众喝采欢呼的。
谁知过了几天，我却发现事情并不如我所料，人们中对王海此举叫好的自是也有，然怀疑乃至卑夷不屑的更有人在。其理由是，王海动机不纯，他打假不过是为了谋利、赚钱，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倘是一个外国人，一个对中国文化毫无了解的人，见了此一现象定要大惑不解，既然人人恨假，现在有人出来勇于打杀，且颇见成效，如何不好？ 可我们自己是不会奇怪的，因为我们深知，如果这一行动是官方组织的，大家便一定心安而且拥戴，顶多嘀咕几声这里面是否有贪官呀之类，可私人出来充此英雄且还要谋利，当然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了，这种打假的，与那些做假的，其实也就一丘之貉。
中国人的判事标准向来是：善即无私无欲。一事是否合理于众识，是否有利于社会，那是无关紧要的，关键的是要看那动机纯也不纯？私也不私？欲也不欲？
我们认定，凡人欲必相克互灭，绝无相生互兴之理。
我们最痛恨的是：人欲横流，私心膨胀；我们的最高理想是，人欲不流，天下为公。所以，存天理灭人欲乃是国之大治之本。
然人欲真的就那么可怕么？真的就只能相克互灭，没有相生互兴之道么？ 其实，相生互兴，（一说双赢），乃是天底下十分常见的事，甚而至于可以说是这世间一切事物真正能够繁茂的一条规则。
例如，蜜蜂采蜜，既为植物传了花粉，助其繁殖，自己又得了生存和哺育后代的养料。
又如性爱，正常的，或曰成功的性爱，一定是双方的欲望都得到充分的满足，双方都得到极大的快乐。
再如买卖，正常或成功的买卖一定也是双方满意的，你攒了满意的钱，我得了满意的货，人欲互补互换，相生互兴。
人类之成为如此伟大之人类，万物之灵之人类，从某一角度说，其实也就在人类最会相生互兴，不是么，人类不正是因为有了分工─合作，或分工─交换这样一种基本原则，才构成了这样一个地球上任何其它动物都无法想象的社会群体，从而成为了这地球的主宰么？
当然，人欲横流是不行的。人欲的确有相克互灭的一面，人欲无规则的泛滥交错，象决堤洪水，那就会把一切都毁个干净。
但人欲不流也绝不是可行之策。文革，那个狠斗私字一闪念的时代乃是试行人欲不流的一个著例，结果如何呢？结果显然并非人欲不流，而是五湖四海滔滔欲流，全都汇入了一条特别狭小的河道：权力，好一个头头世界，遍地的委员会、司令部、战斗队，满天的主任司令队长云云云云，人人喊夺权，个个想掌权。那小小河道自然容不下这十亿人全部欲流，泛滥出来，酿成大祸，实乃必然。
人欲，横流不行，不流不成，只有纵流，纵流才是天理，存天理，欲纵流！
人欲之流乃生命之流，这生命之流的畅达，正是人类社会生存繁茂的根蒂。我们民族的思维中，那传统的定势的确该根本地变一变了，存欲有我，其实无比正当。
社会呢，则需有清醒地认识，治人欲亦应如大禹治水，顺其自然，确立规则，多元泄流，使其系统有序运作，始能去其弊，用其利，而达其本，那欲流自是既生气勃勃奔腾向前，又滋润肥腴两岸江山，于是斯国立，天下兴焉！
（发表于《南方周末》1996年6月21日，收入金岱思想随笔集《"右手"与"左手"》，广东人民出版社199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