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徒手:冯友兰:哲学斗争的个人挣扎史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3008 次 更新时间:2012-07-28 08: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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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观北大哲学系1949年后的思想斗争历程,就可看出冯友兰始终是一位不可或缺的重要出场角色、屡批屡不倒的奇特人物,几十年来不知被扣了多少顶“反动”帽子,几番陷入落魄、无援的境地,却还能诚恳检讨之余一再反批评、再三与人“商榷”。最高领导人与各个时期的文教主政者有时又待他如上宾,基层执行者囿于统战政策又时而敬畏,令他在严酷的政治运动之后不时游离、逃脱,但是他的人生整体状态还是呈现不堪、悲怆的底色。

五十年代初期冯友兰对政治性事件的表态还是相当随意和大胆,但多少又带有一点自省之意,无形中又增添一层保护色彩。1953年3月斯大林去世,中方先后举办多种悼念仪式,北京高校的部分教授就表示不愿戴黑纱,冯友兰却巧妙地提出一点异议:“如果在过去我就会想,好像邻居死了家长,为什么要将灵堂设在我们堂屋里呢?不过现在我不这样想,知道这想法不对。”(见1953年3月25日市高校党委《斯大林同志逝世后群众中的一些思想问题》)

经历学校“三反”运动的激烈冲击后,冯友兰对政治运动本能地滋生躲避和迎合,开始热心参加学校民盟的学习活动,因其发言适宜,屡次被学校行政方面选为典型,参加全校心得座谈会。1953年7月市高校党委在一份民主党派基层组织工作调研总结中表述道:“教授冯友兰、任华联系《实践论》,批判个人在哲学思想上的唯心观点,抽象概念和反动的思想立场均较深刻具体,会后一般反映甚好。”1953年1月高校党委统战部制订半年工作计划,其中很重要的一条即是:“帮助一部分右派分子如冯友兰等做一些检讨批判,帮助我党团结改造他们。”转年4月2日高校党委统战部总结民主党派工作时称:“那些我们有意识地(让民主党派)吸收进来的右翼分子,如冯友兰、吴景超等,由于思想改造运动后,觉悟有所提高,大体上比较积极。”

1954年1月高校党委统战部对冯有一个内部定位,就是列入“力图表现进步的中右”一类,在当时算是一个不错的思想评价,能多少抵挡一点外界的袭扰:中右分子人数最少,他们自知在党派内部地位处于劣势,很想通过党派多有表现的机会,好丢包袱摘帽子,跻于“统战”之列。如冯友兰、潘光旦等都力图表现进步,主动检讨自己过去的反动学术思想(见高校党委统战部《关于北京市高等学校中民主党派工作的报告》)。

五十年代初期,在市委、高校负责人的内部讲话中,一涉及统战工作,往往都会提及“冯友兰”大名,没有带什么恶意。譬如市委宣传部长杨述1953年10月在高校党委干部会上作题为《高等学校中党组织的任务》的报告,承认了冯的学术价值和长期斗争的意义:“有些教师有学问,掌握不少资料,即掌握不少过去的文化遗产,我们让他们教书研究对我们有好处,让冯友兰教哲学……让他们教书并不是说他们已有马列主义,思想改造是长期的,最终要靠他思想斗争的成功。”这是一段难得、特殊的磨合期,双方角色都在砥砺、变换之中,酝酿已久的主政者似乎在寻找出手的历史机会。

1954年底随着批判红楼梦研究及胡适思想的运动展开,冯友兰难堪的命运就已经宿命般地预定了。北大一些青年教师批评学校过去过分重视“权威”教授,忽略培养新的力量,以致不少青年人心虚、胆怯,没有勇气对教授的一些错误的学术观点提出批评。很快炮火就引申打到冯友兰身上,弹痕点显明,北京市委1954年12月31日给中央写出了第一份运动报告,就首先点到冯友兰的名字:“北大哲学系教授冯友兰,讲课的内容仍然是旧的,只是形式上用一些马列主义名词装潢门面。”而且当助教朱伯昆对冯的观点提意见时,冯忽略助教的批评,不在意地表示:“辅导时只能讲材料,不能讲观点。”(见北京市委《关于北京市高等学校教师对批判红楼梦研究中资产阶级观点的思想情况的报告》)

市高校党委办公室1955年1月3日编出最新一期《动态简报》,内中称:“北大哲学系教师目前都在阅读胡适的书籍,进行专题研究。”系里出面组织二百多人参加的报告会,冯友兰、任继愈在会上发言显眼,简报编写者用了这样的词句来描述:“任、冯二人英勇地就自己在学术研究中与胡适资产阶级学术思想相同的错误观点作了自我批评。”竟然用了“英勇”二字,颇感唐突,或许是放松警惕的编写者随意、好心之笔。

1955年斗争起起伏伏,1956年又逢双百方针提出,一度呈现和缓的氛围,让学人有一种苦乐不均的感受。哲学系教师支部有一个内部分析:双百方针宣传热闹时,系主任郑昕在《人民日报》发表了《开放的唯心主义》一文,好像对老教师学术思想的改造估计得保守一些;而张岱年在《人民日报》发表的《如何对待唯心主义》一文,又可能对老教师的思想估计打高了一些,张岱年就以为自己和冯友兰基本上已经是马克思主义者了。冯友兰认为自创的新理学中有合理的内核,客观唯心主义也有其合理的内核。党支部对此评价道:“老教师一方面愿意思想改造,另一方面对他们自己的旧观点尽量保留,或用马克思主义附和自己的思想,或是留在心中不敢提出。”

面对生硬批评,冯友兰也有了手足无措的时候,应对难免失当。他提出韩非的思想中有唯物主义的因素,说这是一个可以研究的具体问题。但有人提了一条:“在马克思主义以前历史观中都是唯心主义。”这既封住他的嘴,还迫使他不得不在教研室中作了检讨。有时批评者扣了一个帽子,认真的冯友兰还得闭门读几天的书去求解。

1957年1月北大召开中国哲学史座谈会,鉴于学界的无序状态,会前分管哲学的中科院社科学部潘梓年、中宣部相关领导还指示,不要从抽象概念出发,要和风细雨以理服人,不要扣帽子,要坐下来谈。结果,按惯性还是开成“一边倒”的会议,北大哲学系张岱年、李世繁不满地说:“不是一个哲学讨论会,而是冯友兰、贺麟的思想批判会。”

或许就是从那时开始了这么一个开会模式,以马克思主义挂帅的党内专家胡绳、艾思奇、孙定国等一出场基本上把握了会议的话语权,由他们制造老套的批判阵势和语言定式,轮番对旧式教授进行“轰炸”。系主任郑昕听会后说:“这次艾思奇同志、孙定国同志的发言恐怕一般老先生是不会满意的,一定觉得你说的那些我都知道,老一套,不联系实际问题,还是一般化,解决不了什么问题。”他有点嘲讽地表示:“这次会上,唯心主义与唯物主义斗争,我们是不是胜利呢?也可以估计是‘胜利’,但好像胜得太快,有些勉强,好像是以声势取胜,说服分析是不够的。”北大哲学系教授周辅成也说:“会上一讨论就空了,空的原则的争论是没有意义的。”(见1957年3月2日《中国哲学史座谈会后的一些反映》)

中国哲学史教研室支部也认为“在理论上打了一个没有准备的仗”,事后支部整理了一份总结,也不无担忧地表示:“在党内应该说是在理论上准备不够,发言比较空洞,不能满足群众的要求,没有完全摆脱教条主义。”〔见1957年4月《北京大学中国哲学史座谈会的工作总结(草案)》〕会上居然还有许多人不同意艾思奇的看法,即认为唯物主义的特点只有三种基本形式。处于挨批的位置,冯友兰是不敢说此意见的,他只是嘟囔着说,没有解决他的问题即在哲学遗产的继承问题,因为大家解决的是继承什么的问题,而不是解决怎样解决的问题。他这么一表态,一些与会者反而认为在一定意义上应承认他的意见是对的。

值得注意的是,冯友兰在会场中得不到应有的学术尊敬,有几个年轻发言者批判他时指着名说:“我提醒你注意……”让相熟的老学者看了伤感不已,郑昕则感慨说:“有的人发言像是吵架。”关锋大炮式发言之后,他的咄咄逼人的气势就让有些老教师后来的发言有些保留,顾虑甚多。而同系教授洪谦的发言涉及私人纠结,东北人民大学助教吴锦东不快地表示:“洪先生发言态度不好,是对冯友兰先生进行人身攻击。”

虽然在会上受到“自觉或不自觉地保护着自己旧有观点”的指责,作为被批判主角的冯友兰依然保持平和的心态,问及意见,他只是淡然地说出一句:“这次讨论的都是真问题。”

1952年院系调整时,为了便于思想改造,有意从全国范围内调来一大批哲学资深教授集中在北大哲学系,使哲学系成为北大老教师最多的单位。因此高层就始终认为,这个系天然就存在着严重的两条道路斗争。没想到,部分哲学系党政负责人迎合教授们的意见,也主张单纯搞哲学史、逻辑学。后任学校党委书记陆平曾恼怒地指责说:“在1958年以前,自己还不能开历史唯物主义课。本来在哲学系资产阶级唯心主义就占据上风,我们已很少作斗争,加上国际修正主义的影响,结果资产阶级思想任意泛滥,一时造成学生不愿学习马列主义哲学,兴趣反在于唯心主义。羡慕崇拜资产阶级教授,甚至有的学生抱着这样的志愿,一生只要学到半个冯友兰也就心满意足了。”(见1966年1月5日《北大哲学系党员干部整风学习会议简报》第111期)

陆平还责怪自己的前任江隆基患了严重的右倾错误,在《人民日报》六八反右社论发表之前没有有意识地组织老教授鸣放,引蛇出洞的措施不力,没有适时暴露右派言行,因而错失打击的良机。陆平他们后来想以补课的形式诱人入网,但已无人中招。他说:“按哲学系的实际情况,有一些老教师本来是右派,但因放得不够,放得差,划不上右派。实际上保留了一部分资产阶级右派阵地,留下了祸根。”

整个哲学系共处理了36名右派,但多是青年学生。在29名老教授中,仅仅划了一个张岱年为右派,战绩微小,让后任的党委成员追悔莫及。陆平和反右班子曾经分析说,冯友兰他们从斗争中学到了经验,看形势办事,斗一斗,就缩一缩,因而不易抓到他们右派的证据。心理专业教授桑灿南在6月7日刚露了一点攻击肃反的苗头,第二天一听六八社论发表,便不再讲了。

党委常委、人事处处长伊敏曾在全系党员大会上披露,学校曾经暗地里搜集过哲学系几个老教授的材料,但在党委会逐个研究时,终究觉得他们暴露不够,材料不足,未能成为划右派的根据。只能怪江隆基当初领导鸣放太差,决心不大,动手不狠,一念之差,被动地造成荒废战机的全校性错误。

冯友兰他们侥幸地逃过“右派”一劫,但一直没有摆脱政治性的歧视和追击。1959年11月系总支向上汇总说:“中国哲学史教研室主任冯友兰,为老牌的唯心论者,政治上中右。外国哲学史教研室主任洪谦,政治上是中右,学术上反马克思主义。心理学教研室主任沈廼璋,政治上是中右,学术上唯心论一套不肯动……”而搞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新生力量不足,青年助教只有寥寥十六人,不要说“旗鼓相当”,连“通风报信”也顾不过来。(见1959年11月10日《北京大学哲学系中层骨干师资情况和意见》)

这就是北大党委最为担忧的战斗不力的局面。陆平曾总结说:“哲学系资产阶级唯心主义的势力是强大的,不仅有首屈一指的大师冯友兰,还有一些国内的第一位的资产阶级哲学家。这些人的资产阶级世界观是根深蒂固的,决不要看见他们一时的进步表现,就放松同他们之间的斗争,过去几年学校党委因此吃过大亏。”为此,北大党委始终对冯友兰他们高挂“督战牌”,时时不得松懈。

反右之后北大党委系统始终保持穷追之势,一刻没有放松收集敌情。对于重点人物冯友兰的点滴信息,党委及统战部门要求冯所在的教研室支部每周口头汇报一次,双周书面汇报一次。譬如1961年初秋系里反映,冯友兰否定大跃进的成绩,说大跃进有些像竭泽而渔,一次把鱼捞光,再捞就没有鱼了。

“与党争夺青年”是冯友兰所得的罪名之一,举出的一例是为吸引助教庄印编书,冯分给庄大量稿费,对庄加以腐蚀。市委大学部部长吴子牧称之为“按照自己的面貌精心培养他们”。

1959年系里就抓住冯友兰教学中的内容,如“中国哲学史的特点是没有资产阶级的哲学”、“孔子讲的仁是超阶级的”等,列为学术批判的重点内容。(见1961年8月市委大学部《北京大学在反右派斗争后对教授进行批判的情况》)哲学系1956级学生为运动的激荡气氛所鼓动,以教学检查的名义,准备面对面地批判冯友兰,为此悄悄地酝酿了好长时间。有一天冯友兰讲完课夹着书包要走,学生要求他留下听意见,冯友兰当即显露慌乱的神情。哲学史教研室党支部负责人孔繁闻讯赶来,对这样突然袭击的方法表示不赞同,五六级几位党员学生当即找到系总支办公室,在场的总支副书记任宁芬也希望学生背靠背搞,学生坚决不答应,只好又打电话向上级请示,最终同意他们的请求。结果这个临时批判大会就在教室里仓促举行,挤满了一百多位激情难抑的学生。

面对这样强势的学生,冯友兰只有唯诺顺从。他已习惯了这样的躲闪,内心不断累积政治风险感而渐趋无奈。1961年5月在中宣部的一次会上,他大胆地讲了一段话,最能显示他这一段的痛楚和不安:

我对学生不敢管,不敢有要求。有一次,要求学生在考试时记住一些事实。教学检查时,他们认为这是因为平时对我提了意见,在考试时进行报复。并且说,你那些资料是资产阶级的资料。现在的教师相当于过去皇帝的侍读,你到学生宿舍去,学生问“你来干吗?”你辟一个房间“候驾”,学生不来,若问为什么,学生说“太麻烦了,还是你到我们宿舍来吧。”(见1961年5月8日市委大学部《高等学校部分党外教授在中宣部召开的文科教材编选计划会议上发表的意见》)

在检查1962年到1964年的讲义中,系里再次高调宣布,发现冯友兰提倡超阶级的人性论,提出什么“死无对证”的历史观,反对古为今用;在强调客观的幌子下宣扬封建主义,还宣扬“你中有了我,我中有了你”的矛盾调和论。1964年5、6月间学校党委进行阶级斗争情况调查,向哲学系布置调查任务的第一项就是冯友兰争夺青年研究生的情况。1964年春节毛泽东曾作了有关教育工作的指示,哲学系总支就写了两份有关冯友兰发表的与毛主席教育指示相对立的系统观点的汇报。1964年秋报刊批判“合二而一”,系总支再次详细上报冯友兰在这个问题上的看法。

冯友兰是反面的标准件,是政治运动必需的参照物、说明书。他的学术观点是众人习惯性的炮轰目标,他曾力争的学术训练办法也最遭人非议、打击,譬如他曾安排研究生第一年要学习1900多页的古典著作,做毕业论文要对一本古书做校注等等。在政治风暴眼中,冯友兰是无处遁藏,无一是处。细细回想一遍,能煎熬着扛过那样几十年的暗淡岁月,大师确实不易。来源: 《随笔》 2012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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