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早报》编者按】
这是一个朴素的文本。这是我们与读者分享的惟一理由。
师生关系,因世而异。当下,大学教育重研究而轻教学,重课时保障而轻课外互动,学生功利风气不断滋长,教师关心学生的时间、精力与兴趣特别有限,师生感情整体上渐趋冷落。而今一名博导受邀,辗转参加学生的婚礼,更是罕事。
中国政法大学博士生导师郭世佑,于6月9日到达西安,应邀参加中国政法大学05级学生秦乃思与06级学生麻婵娟的婚礼,按他的说法是,“我也当过学生,我也有过对师长的期盼。如果不参加婚礼,担心会不会伤害期盼师长光临的学生,我不希望学生的婚礼因为我的缺席而产生遗憾。”
如何塑造真正的师生关系?郭世佑认为,首先应该是平等的,哪怕是对学生,居高临下的师长顶多可敬,却不可爱,只有可爱的人才会被爱。在对师生关系理解中,郭世佑提出,希望有更多的教授同行走进在校学生与毕业生中间,用举手之劳回应他们期盼的眼神。
昨天,郭世佑教授将此次证婚致辞和自作序交付《东方早报》,全文刊发。
最近飞抵西安,以证婚人的身份,专程为中国政法大学一对本科毕业生的婚礼致贺,此行原本属于我与两位法大学子之间的私谊,不意也会引起媒体与师友的热情关注,嗅觉敏锐的报刊记者在我动身之前就来电话打听行程,被我婉拒。旅陕三日期间,我还接到三个当地电话,希望上门采访,或刊登我的婚礼致辞,我都不太适应这样的关注,这毕竟不是他们所热衷的公共事件。为数更多的是在校就读或已经毕业的法大学子,他们把我的异地祝贺看得尤为重要,认为新郎新娘“很有创意”、 “很有面子”,甚至说“他们的胆子很大,不怕郭老师拒绝” ,还有一些学子纷纷仿效,或相约于电话,或留言于网上,相继宣称将来也要请我出席婚礼,提醒我别厚此薄彼。从大江南北赶到婚礼现场的新郎、新娘的本科同窗也不放弃面约的便利,已在西安任教的博士弟子更是希望端平一碗水,只求一视同仁。
我能理解法大学子对师长的热忱,他们的预约却使我感到压力之硕,非同小可。我素来坚信,确保人间情谊常青的要素就是诚实、朴实自然、体贴和某些共同的兴趣, 我不过是做了一件虽不常做却符合个人性格的小事。而部分法大学子的热情反应,驱使我不得不重新关注当代师生关系的基本生态,百感交集,即使往返于广袤无边的万里航天时,也没闲着。
仔细想来,部分法大学子与相关记者之所以关注我的西安之行,可能与以下因素有关:
第一, 当今之世,世俗的拜金主义不断侵蚀校园,产业化的教育机制频频与社会互动,加上层层扩招的数量膨胀,还有钳制教师的工科管理模式大行其道,逼迫很多教师不得不把专业研究当做教职的自留地,重研究而轻教学,重课时应酬而轻课外互动。学生的成熟与老辣也在与时俱进的名义下不断滋长,功利风气有增无减,教师关心学生的时间、精力与兴趣就特别有限,师生情感在整体上已日趋冷落,这是不争的事实。仅就教师而言,如今能叫全每一位硕博研究生姓名的导师都能受到称赞,给硕博研究生的婚礼专程道贺者就未必常见,为本科生远道而来者更是罕如凤毛,“物以稀为贵”而已。
第二, 新郎新娘既不是学生会、团委等经久不衰的教育管理体制中的社团红人,亦非出自比“我爸是李刚”还牛十倍的 “官二代”或“富二代”,仅仅来自普通劳动者的家庭,属于沉默的大多数,部分教授对他们的关爱就容易引起好奇,乃至围观。
第三, 作为法大教师,我虽属于被学生投票评选为“最受学生欢迎的十位教师”之一,却毕竟不是喜欢赶场的热心人,并非特别清闲的教师,许多硕博弟子都很体谅我对聚餐与婚礼的缺席。比起某些经常有选择性地与学生和家长打成一片的院、校领导或教师,吾辈的出行可能更容易引起学子们的关注;
第四, 新媒体的信息传递不仅快速,而且便捷,微博、手机短信等的影响力颇大。据说,在我动身之前,新郎等人已在微博上通报本师即将西行的信息,激励窗友一同致贺。
战士的荣誉在沙场,教师的荣誉在课堂,在学生的记忆里,在学生的成长中。不过,说句实话,这次新郎发出邀请时,我并非没有犹豫过,他的家乡古道长安毕竟离我的北京之家相距很远,何况5-6月还是重点院校博士论文答辩的高峰期。新郎给我发短信和拨电话时,我正从沪上转道西湖,回到浙大的故友与弟子身边,一边休息,一边审读即将答辩的博士论文,我承诺三联书店4月交卷却已逾期的书稿都只能搁在一边。在正式回复学生之前的两个日夜,我的耳边却经常响起那位男生渴望师长到场助兴的恳切之声,脑海浮现的是他和许多好学勤思的学子敬师如父的款款容颜,我毕竟还有过听从浙大弟子的召唤,离开湛江海洋大学校庆70周年的演讲现场,飞抵杭州,再转台州与玉环,聚首大鹿岛的师生之会,对我来说,学生的召唤就比行政长官或媒体记者的召唤更管用。惟其如此,我就担心,如果不参加该生的婚礼,会不会伤害这位期盼师长光临的学生?我不希望学生的婚礼因为我的缺席而滋生缺憾。我毕竟也当过学生,也有过期盼师长的时光,我能理解学生的这份期盼,尽管我既没举行过婚礼,也不会惊动师长赶到我的家乡出席婚礼。后来,当新郎询问何时抵达西安,以便接机时,我虽已不太习惯自己订票和自费远行, 也没有考虑过要取消此行。机票有价,真诚无价,一旦拿钱说话,真诚与爱不是变形,就是变味了。
美国作家Z .爱德华说,“不管你有多么强大、你的成就多么辉煌,只有保持你与他人之间的关系,这一切才会有持久的意义。”我总觉得,Z .爱德华的话只能构成退一步说的理由,我就没想过要持续什么“强大”与“辉煌”,只觉得师生之间就应该是平等的,要想受人尊重,先得学会尊重别人,哪怕是对学生,居高临下和心安理得的师长顶多可敬,却未必可爱,只有可爱的人才会被爱。也许美国思想家R.W.爱默生说过的一句话更实在:“整个一生,我们都有赖于从一些人群中获得友爱、常识、尊重、道义支持和帮助。”吾等作为教师,不必把学生的敬重仅仅看做理所应当,还须放弃为师的优越感,投入真诚的互动,滋养人生。
英国剧作家.W.莎士比亚说:“仅仅把弱者扶起来是不够的,还要在他站起来之后支持他”,此言对吾辈为师者应该是再契合不过的善意提醒。无论拜金主义与功利主义对校园的侵犯是如何嚣张,无论生源群体的城市化与“贵族化”倾向是如何强势,我都愿意与更多的教授同行一道,尽量走进那些家境并不宽裕的在校学生与毕业生中间,用我们的举手之劳回应他们期盼的眼神。我也坚信,一个缺乏真诚与爱的群体即使不是可恶的,也是可怕的。既然有些记者与读者如此关注我与法大学子之间这份个性化的互动之诚,且把婚礼上的致辞录音资料交给我所熟悉与信任的《东方早报》,以飨读者,敬请不吝赐正。
2012年6月13日于北京牡丹园寓所
(作者郭世佑,中国政法大学学位委员会副主席,法律史专业博导;同济大学特聘教授,历史哲学专业博导)
原载上海《东方早报》2012年6月14日B14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