昂山素季:为国家利益我可以妥协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730 次 更新时间:2012-05-12 09: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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昂山素季  

22年前,在追求民主的斗争中,她获胜上台,却被军政府监禁起来。

她获得了诺贝尔和平奖,却失去了领奖的机会、家人和自由。

21年对峙,10天内妥协,有亚洲民主女神之称的昂山素季拉开了她的议员时代。

5月2日,上午十时。缅甸首都内比都巨大的半圆形议会大厅,灯火通明。

作为缅甸最著名的异议人士和最大的反对派的领导人,昂山素季身着一袭蓝紫色纱笼,瘦削的肩膀上围着一条孔雀羽毛图案的围巾,白色玫瑰将头发扎成马尾,与党内其他33位议员站在一起,宣读议员就职誓词。

在一张西方媒体的照片中,纤弱的昂山素季背后林立着身着墨绿色军装的军人议员,这张照片似乎也提醒人们,在缅甸过去和未来的日子里,昂山素季和军人势力双方的博弈和可能存在的变数。

“将保卫和遵守宪法……尊重国家主权和民族团结。”昂山素季朗声道。没人知道,此时此地,念这句誓词时她的心里在想什么。

就在4月20日,昂山素季领导的全国民主联盟(以下简称“民盟”)还因为誓词中的“保卫宪法”字眼而强硬地拒绝宣誓。10天后,昂山素季突然改变态度愿意妥协。这让各界感到惊讶,也受到了联合国秘书长潘基文的高度赞扬:“夫人‘灵活’的政治态度让我钦佩不已。我也知道,这一定是一个非常艰难的决定。”

也从这一时刻开始,昂山素季不再仅仅是反对派的偶像,而开始进入主流政治,那个不仅需要理想和原则,更需要有合乎现实策略的地方。

对话昂山素季

昂山素季的办公室位于全国民主联盟(以下简称“民盟”)总部二楼左手边第一间。办公室里女性气息浓郁——仰光强烈的阳光透过紫色的窗帘,变成温柔的粉色;办公桌的桌布、椅子靠背上的布是白色的,上面印着紫色、粉色的花朵;就连纸巾盒都带着紫色的蕾丝。

唯有房间的正中挂着昂山将军的画像在提醒记者,办公室的主人是一位政治风云人物。

“欢迎你们!”昂山素季穿着绿色的纱笼,黄色和白色的玫瑰插在发髻。她对我们微笑时,眼神里天然有种吸引人注视的力量。在民盟办公室,电力供应时断时续,别人面红耳赤狂躁不安之时,昂山素季平静优雅,语速平缓,却仍然气场强大:“对不起,我实在是太忙了,所以一般不接受专访。不过你们是远道而来的年轻人,年轻人需要的是机会,我给你们这个机会。”

谈履职:对公共社区和福利负责

话题从今年4月昂山素季的当选议员开始,这意味着,从前年11月至今,17个月的时间,她的身份从政治犯转而成为国会议员。

新快报:您进入议会后,工作主要是什么方面?您如何扮演好议员的角色?

昂山素季:跟以前并没有太大的不同,我仍然要做从前我在民盟做的工作,因为我们的党派也在议会中,所以我们会像其他议会成员一样,履行自己的义务。当然同时我们要对公共社区的发展和福利负责。

新快报:从4月20日拒绝宣誓到5月2日宣誓就职,这段时间里,您个人心理经历了什么样的变化?

昂山素季:我来解释一下为什么我们决定宣誓的原因。从根本上来说,因为投选票给我们的人民非常希望我们能够进入议会,我们有责任去尊重这些人民的想法,毕竟是我们请求他们投票给我们的。其次则是因为议会中其他党派非常希望我们能够加入他们,以达成更好的合作。这是一个我们不能错失的机会,因为这对于将来不同组织间联盟的建立是一个非常好的机会。再者是因为我的判断失误(指在去年修改《政党注册法》时疏忽了誓言也应该修改),所以我认为我应该负起这个责任以达成一种妥协,从而使人民得到利益。

新快报:登上政坛后,面对缅甸的民主转型,您觉得自己在党内需要克服的最大困难是什么?您是如何说动党内的保守派开始答应和政府合作?

昂山素季:我们仍然处在政治转型的过程中,这个过程尚未结束,所以我不确定什么是最困难的事。最大的困难也许还未到来。

谈妥协:灵活性一直是我的政治素养

政治原本有着刚硬的线条,但政治中的昂山素季带给人们的印象却多了几分柔软。这种印象不仅来自于每次出现时她发髻上簪着的清雅新鲜的玫瑰,还在于她柔性的非暴力和平主义——尽管曾遭受军政府的压迫,但昂山素季在获释后的公开演讲中表示,对军政府没有恨意,愿意与军政府对话,支持国家和解。

新快报:去年12月希拉里在第一次与您会面时说,政治家需要妥协,您如何理解希拉里的提醒?“妥协”这个词对革命者来说似乎很难接受?

昂山素季:妥协必须基于一定的原则,无原则的妥协不能给任何人带来好处。我们之所以选择妥协是因为其表示了双方互相给予和索求的意愿。当妥协意味着双方都有所收获时,我们就能看清什么才是最重要的。如果我们都是为了最重要的东西——国家的利益,而不仅仅是党派或政府间的利益,那么妥协就是可接受的。

新快报:很多观察家发现,您个人的处事方式发生了变化,从以前的坚强抵制到现在多了灵活性?昂山素季:我一直都有灵活性,不是现在才开始有的。况且,我已经成为议会的成员,灵活性是通向成功的唯一道路。所以,对我来说,灵活性不是新的概念,它是一种政治素养,这种素养在我这里已经持续了23年。

新快报:目前缅甸的现实是,您的政党虽然是缅甸第一反对派,但仅占议会664个席位中的43个席位。如果不能在议会中产生大的影响,您会怎么做?

昂山素季:即使在议会中没有座次,也不代表影响力不足。

新快报:您是否有过担心,保守派会重蹈覆辙?

昂山素季:推动民主最重要的是要没有负担地解决冲突。多年以来,我们都在努力地解决这个冲突。

新快报:您一贯提倡非暴力方针取得民主的胜利,过去您是如何避免国家在取得民主胜利的道路中发生流血或者巨变的?

昂山素季:民主应当是一个能够给我们的民族带来更多幸福的过程。如果我们无法摆脱愤怒,无法消除复仇的欲望,这个过程就无法完成。应该怎么样避免暴力的革命,我认为真正的革命是一种革命的精神,它改变的你的思考方式,如果我们改变了我们看待事物的固有方式,我们就没有必要采取暴力的行动,因为我们要求的只是改变。改变不是由暴力也不是由武器中而来,改变它来自人们思想的转变。

谈软禁岁月:我享受独处,却从未觉孤独

1989年~1995年、2000年~2002年、2003年~2010年。15年几乎与世隔绝的软禁岁月,在常人看来是精神上难以承受的痛苦。昂山素季却答得平淡:“也许是天性爱静,所以能享受别人不能忍受的东西。”

新快报:我们都知道您被软禁时的生活,您是否感到恐惧孤独?您如何战胜恐惧和孤独?

昂山素季:在我被软禁的这段时间里,我既没有感觉到恐惧也并不觉得孤独。实际上,我很享受独处的感觉,这是我天性的一部分。我不是那种喜欢喧闹的人,我也不喜欢像是出外购物之类的活动。我很开心我能够静静地阅读,绘画,欣赏音乐。所以在一定程度上,我会说我是幸运的,因为我的性格让我能够享受别人不能忍受的东西。除此之外我热爱着学习,我知道最终一个人能依靠的只有自己并且我明白我可以依靠我自己坚持下去,这是我觉得非常好的一点。

新快报:您在英国度过了一段美好的时光。在软禁期间,会怀念英国的时光吗?

昂山素季:不管在英国还是在缅甸的软禁期间,我从不认为我是不自由的。当然相对缅甸的软禁时期,在英国我的人身自由没有受到限制。但是因为我选择了我认为正确的事业,没有人强迫我去做这个选择,正因如此我感觉我一直是自由的。实际上我并没有感觉现在的我比软禁时期的我更加自由,因为我现在可不能自由地安排我的时间了,我得把更多的时间用在我的人民身上。(笑)

新快报:您非凡的力量和勇气来自哪里?父亲,家庭,还是人民?

昂山素季:我从不认为我有着非同寻常的力量和勇气,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事,一些我不能逃避的事。就好比你被软禁了,你就必须学会怎样独自生活,这不是可以选择的事。我做出的选择是我决定推动缅甸的民主进程。一旦我做出了这个决定,我就必须坚定地将其贯彻到底,这并不是因为我比常人更坚强勇敢。

新快报:经过了长达15年的软禁生活,在获释的17个月里,自由对您意味着什么?

昂山素季:过去的17个月对我来说就意味着大量的工作,我感觉我比之前更缺少自由,因为我几乎没有属于我自己的时间,我的大部分时间都被工作占据。

谈各国领导人:和希拉里更亲近

5个多月前,希拉里与昂山素季那顿备受关注的晚餐,确实昭示了两个女人之间亲密的关系。她们像一对闺密一样挽手受访、笑语不断。昂山素季坦承,获释后接触的外国领导人中,和希拉里更亲近。

新快报:从世界革命历史上看,一些民主人士取得民主革命胜利的过程中都希望得到外部的帮助,这些帮助会不会有其他的经济或者政治的意图?您是如何处理获得这些外部帮助和国家利益之间的平衡?

昂山素季:是的,这并不奇怪,有时候国外援助的确和这些因素有关。但我认为援助的类型不应该由国家的政府来决定,而更应该从有益于人民的角度出发。所以我们需要为我们所接受的援助负起责任。我不认为我们应该责备那些别有用心地给予我们的国家,因为是我们希望得到他们的帮助,所以经济和政治的牵扯无可厚非。

新快报:美国国务卿希拉里,英国外相黑格,首相卡梅伦,意大利外长,德国外长相继访问缅甸,您觉得哪一位政治领导人令您印象深刻?深刻的细节在哪里?

昂山素季:在政治上我当然对他们并没有特别的偏爱,但是我坦承我对国务卿希拉里感觉更亲近,因为她同样也是女性。我也确信其他的领导人能够理解我并不是更偏爱希拉里,仅仅是因为我们都是女性,我对她感觉更亲近。(笑)

谈自己:不评价对错,时间会评判一切

有过悔恨、无助、孤独、痛苦吗?很难想象,被软禁15年的昂山素季干脆地回复我们:不会有孤独,不感觉无助。她不肯评价自己的是非功过,也同样不评价软禁她多年的军政府,只淡淡地说“都交给时间评判吧”。这与多年前那个在会议室一见到奈温将军画像就跳上桌子撕毁画像的女子似乎已然大相径庭。

新快报:投身政治24年,您犯过错误吗?是否有极度痛苦的状态?您是如何调整自己的内心并坚持下来?

昂山素季:在政治领域里,很难简单地判断你是否做出了错误的举措和决定,只有历史才能评判。也许当时看来是错误的决定,在经历长时间的执行后却有许多可取之处,同样,我们现在认为正确的举措,在一段时间后,从历史的角度上看很有可能是错的。我不认为现在就能得出对错的结论。时间会评判一切。

新快报:您什么时候感觉最无助?

昂山素季:我并不感觉到无助。但是我想说的是曾经最让我忧心的一段时期便是我的党派陷入了巨大的麻烦之中,而当时的我正处于软禁期间,无法帮助他们。我认为这段时期我与其说是无助,不如说更为沮丧,在我的人民陷入困境之际,我却帮不了他们。

新快报:您在软禁结束后的一次演讲中提到了“死亡”这个词。您说,人总有一死,重要的是活着的这段时间如何度过。您是如何看待死亡的?如果一个人有必须要付出生命的时刻,那您认为,对于革命者而言,这个时刻应该是在什么时候?

昂山素季:我从不认为牺牲就是单纯地面对死亡,我认为牺牲一个人的性命更多的是为了追寻生存的希望。也许在有些特殊的环境下,牺牲自身的性命是无法避免的,但是人们不该因此就放弃自己的生命,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活着才有希望。

新快报:在缅甸的民主进程中,您、吴登盛和丹瑞分别起了什么样的作用?您如何评价自己、吴登盛和丹瑞?

昂山素季:我不认为一个人能够评价自己在政治中的角色,在之前我们关于犯错的谈话中我提到过,只有历史能评判这一切。也许现在的大人物在将来的历史中甚至不会被人记起,现在不那么举足轻重的人可能却会在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所以我认为我也无法评价吴登盛和丹瑞。我们只有静待更客观的人给予我们的评价。

新快报:到2015年缅甸大选,您也接近70岁了,是否担忧您的年龄和健康状况会影响到缅甸的民主进程?

昂山素季:我不觉得一个人的年纪会影响到一个国家的主要政策执行,没有谁能有特别的身份,没有谁是无可替代的。

新快报:在这次的补选中,我们观察到,您在国际社会的影响力远远超过了其他候选人,您是否担忧,您的巨大影响力会影响到民盟未来继任者?如何防止个人崇拜?

昂山素季:我从不认为自己是一个偶像。偶像是一个很被动的概念,我不喜欢被称为偶像,比起偶像来我更愿意被看作一个努力工作的工人,这也是我一再重复的。

谈家人:父亲是精神领袖,丈夫是知己,孩子们?他们开心就好。

和昂山素季谈起她的家人,是希望知道,20年亲人离散,与丈夫连最后一面也不能相见,她温和优雅、平静无波的外表下,真的有强大到足以遮蔽这一切遗憾悲伤的内心吗?整个访谈过程,昂山素季都非常平和,看不出情感的任何波动,只是,不知道是不是记者的错觉——提及家人时,她回避了那些甜蜜的小细节。

新快报:您的父亲在您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您还有有关他的记忆吗?他对您的生命和事业有影响吗?

昂山素季:我对父亲并没有太大的印象。不过他对我的人生有着巨大的影响,因为我的母亲时常对我谈起他。对我而言,他不仅仅是父亲,更是我的精神领袖。

新快报:很多有关您的故事都是围绕着您和您丈夫动人的爱情故事讲述的,您的丈夫是如何影响您的?

昂山素季:人们总是用他们喜闻乐见的方式来描述我和我丈夫的关系。不过对我而言,我的丈夫是我最好的朋友和知己,他非常理解我想为缅甸所做的事。也许任何人都可能成为你的丈夫,但是他并不一定会成为你的朋友。我很欣慰他是我的丈夫同时也是我的知己。

新快报:您现在是一位著名的国际政治家,但首先,您是一个女人。作为一个妻子和母亲,最美好的记忆是什么?

昂山素季:嗯,作为一个妻子和母亲,我最美好的回忆就是简简单单的家庭生活,我就是一个普通的妻子和母亲。

新快报:作为一个政治领导人,您给下一代年轻人的建议是什么?作为一个母亲,您想对自己的儿子说什么?

昂山素季:作为一位政治领袖,我希望下一代的人民能负起他们的责任,能负起责任的人比逃避责任的人更能享受快乐。作为一位母亲,我总是对我的孩子们说我希望他们能快乐,在不给别人带来麻烦的前提下享受快乐的生活。只要他们开心就好。

新快报:怎样从一个妻子变成一个领袖?您身边的人基本都是男性,您怎么领导他们?

昂山素季:我相信女性一定不愿意让这个世界总是被男性主宰。所以在缅甸我们也在确立女性应有的地位这一问题上做出了许多努力。正如大众所知道的,之前议会中只有15席是女性,但现今我们已差不多将这个数字翻倍了,因为有另外的13名女性进入了议会,虽然女性仍然没能完全发挥她们在政治上应有的影响力。我对于领导权的态度非常简单,我认为领导权就意味着责任。

谈电影《Thelady》:不去看杨紫琼演的自己,看自己的故事有些尴尬

“这也是杨紫琼在扮演她的时候,最难把握的一点。在大多数时候,你爱她,但有些时候,你却不得不恨她,她就像一座钢铁铸成的建筑,意志坚强,不太表露自己的感情。”昂山素季传记电影《The lady》导演吕克·贝松曾这样说。

新快报:您有没有看过电影《TheLa- dy》?当您看到电影里的自己,是什么样的感觉?您觉得电影里的那个角色像您吗?如果不像,您希望传递给世界的自己是怎样的?

昂山素季:我还未看过这部影片,所以我无法对此发表看法,但是我见过饰演我的演员杨紫琼,也见过吕克·贝松导演和他的夫人。我非常欣赏他们,希望这部影片能够取得成功。不过我并未在这部片子中出现,也不打算看这部电影。因为我觉得看着自己的故事会让我感到有些尴尬。(笑)

新快报:1991年,您获得了诺贝尔和平奖,当时是您的儿子代您领取奖项并宣读了感谢词,您还记得当时的您正在做什么吗?电影里的您当时正在听广播。

昂山素季:嗯,我想当时应该在睡梦中吧。因为挪威和缅甸之间有时差,所以我儿子在挪威领奖时应该是仰光的午夜,当时我肯定已经入睡了。听广播?不是这样的,缅甸的广播并不是全天都能收听到的,我们只能在固定的时间里收听英国广播电台或者美国之声,当然在午夜是肯定收听不到的。

谈中国:只要世界存在我们就是邻居

新快报:来谈谈中国吧,您对中缅关系有何期许?

昂山素季:我对中缅关系的看法是中国和缅甸的关系应该基于两国人民之间的关系。对于我来说,长期来看人民之间的关系比政府间的关系更为重要。当然以短期来说,政府间的相互关系很重要,但因为我们两国是邻居,并且只要世界还存在,我们就会一直是邻居,所以两国人民间的友谊是两国关系中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

昂山素季接受新快报记者专访,并委托新快报致中国年轻朋友一句话。

我们的邻居们,朋友们,让我们在我们之间修建一座友谊的桥梁。这将带给我们两国机会与欢欣。欢迎你们来交流。祝福你们。——昂山素季

在参加到政治以前,DawMay Win Myint和多数缅甸妇女一样,不问政治,甚至刻意远离政治。她的工作在缅甸也很体面,是一份在缅甸需要家世三代清白才能当上的政府医院的医生。

在生活中,她有着一个跟自己同名同姓、在政府工作的丈夫,以及一个乖巧的女儿。

据新华社报道,1988年,因经济恶化,缅甸全国爆发示威游行。

在那场示威中,作为医生的她看到,无数身穿白衬衣的青少年走向街头,作为家长的她更多是对这些孩子担心和忧虑,她说,作为母亲,她能够理解自己的同事去街头将自己上街游行的孩子从示威队伍中拉回家中。

1988年8月的一天,她到医院上班,那是她第一次听到枪声,透过医院的窗户,她看到,军队开始对聚集在医院对面实验室的人们开枪,以驱散集会的人群,她还从另一个同事那听说,军队已经在另一个医院开枪,射杀那些救助学生的医生和护士。

这令她感到愤怒,“医院拥有红十字标志,军队怎么能随便开枪。”这是第一次她对这个国家和军队产生仇恨,第二天,她组织了医院5个领导成员到政府镇压的村落去救治伤员。

1988年8月31日,DawMay Win Myint清晰记得这个日子,她选择从政府医院辞职,11月1日,她认识了刚从英国回来的昂山将军的女儿昂山素季,并加入了她的党派——民盟,成为一名民盟党员,接下去的日子中,她升任民盟妇女部主任,并兼职她所在城区内的民盟党部秘书。

从加入民盟的那一刻起,DawMay Win Myint说,自己已经做好坐牢的准备。

1997年10月28日的上午,她和昂山素季一起举行集会号召年轻人加入民盟,当天白天,她在去聚会的路上被政府人员拦下,随后,政府人员将她丢进一个坟场,晚上当她回到家中后,又再次被政府的警察带走。

在离家的时候,她真正预感到一个时刻的到来,不像此前几次仅是政府对她的严肃警告,DawMay Win Myint将她提前准备好的衣服塞进行李,转身对睡醒后跑来的女儿说,“这次跟以往不同,妈妈要走的时间可能长一点。”

DawMay Win Myint的女儿当时14岁,现在30岁,长着一双类似混血女孩的双眼。

最痛苦的不是死而是等待

等待判决的日子漫长而煎熬,正如最痛苦的不是死,而是等待DawMay Win Myint说,自己一整天只有几个小时能够看见阳光,多数时候,她戴着黑色头套被人牵着,从这里到那里,没人理睬她,没人敢跟她多说一句话,她说,这是她最痛苦、最孤独的时间。她甚至开始渴望对面的看守跟她说几句话,“随便什么话都行。”

在最初的一个月中,她靠着两小罐饼干活了下来,第一次政府对她宣布判决,“七年有期徒刑。”

直到现在,她还能够给我画出她生活过的这座监狱各个牢房的具体位置,她用铅笔细致地在白纸上一笔一笔地画来,希望我能了解,10年中,她在这座监狱的生活轨迹,在她的笔尖上,似乎10年的痛苦都要被她如此这般地轻描淡写掉。

她被关押在insein监狱中一种专门关押死刑犯的牢房,和一个在1988年游行示威时打死了一个政府警察的女死囚关在一起。

“他们希望这样做能够吓倒我。”

在这座被西方称作“缅甸黑暗地狱”的insein 监狱关得太久,时间和日子对这个女人来说已经混沌,她分不清周一和周日的区别,她能记住的时间可能只是每天的清晨5点和中午12点这两个时刻。

在每天清晨5点,DawMay Win Myint和同监室的女死囚会被仅一街之隔的佛塔的钟声叫醒。

在大脑清醒片刻后,她便条件反射地从监狱的硬木板床上坐起等待狱警惯例性地巡查,一个肩章为两颗星的狱警对她说,必须挺直腰板以便判断她的健康状况。

早餐是白粥,偶尔会发一个鸡蛋,她拔下头发将鸡蛋切分成小半分给一同被关押的女政治犯们。

8点钟开始是监狱里每间牢房的放风时间,这个时候,DawMay Win Myint会和其余的政治犯讨论,“谁又被关进来了,我们应该给新进来的人们送去些食物。”

她对我说,“我不会对你说我们怎么传递食物,因为现在还有人被关在insein监狱中。”

她说,这是一个秘密。

拒绝在退党保证书上签字她选择继续坐牢

政府给她的第一次刑期是7年,在七年漫长的等待中,她在政府工作的丈夫WinMyint每两周给妻子送去一次饭菜,除了她,还会给其它二十个政治犯送饭,菜单中除了有当天喝的汤外,还有足够两周食用的干粮。

七年里,她说,她喜欢一个人在监狱的房间里透过铁窗看黎明的太阳和夜晚的月亮,虽然透过这不大的铁窗中,她只能看到一点亮光。

七年到了,原本期盼刑满释放的她等来的却是监狱一名官员的召见,这名官员拿出一张保证书对她说,“你要在这张纸上写下保证退出民主联盟,你才能获得自由,否则你对这个社会是危险的,我将继续拘留你。”

因为DawMay Win Myint选择拒绝在这张保证书上签字,她又被政府继续拘留下去。她强调,这次不是法院的判决。

他的丈夫WinMyint接受我的采访时说,“第二次她继续被拘留后,我已经做好了她永不被放出的准备,我已经有足够的能力忍受失去妻子的孤独。”

“这是常人难以做到的。”

“因为我知道,她做的是对的。”丈夫WinMyint说。

平常的时间里,她的丈夫会和其它政治犯的家人研究如何保障他们家人在监狱中的健康,以便这种抗争长期支持下去。

第二次服刑,DawMay Win Myint在insein 监狱又呆了3年11个月。

要学会放下仇恨 冥想和反思让人的心灵安静下来

在监狱的多数日子里,DawMay Win Myint总在诵读佛经和冥想,和这个佛教国家多数的佛教徒一样,她总是想,是否是上辈子的冤孽,她需要通过现世去偿还。

也正是因为她是一个佛教徒,她说,当政府释放她,并愿意开始民主对话后,她相较之其他人更容易放弃仇恨。

“10年11个月的监狱生涯,对于普通人来说,这种仇恨很难忘记,你是怎么做到的?”

“靠自己的冥想和反思,作为佛教徒和民盟党员应该懂得放下这些。”

她的丈夫WinMyint对我说,也许在过去,我们(民盟)采取了一些(暴力)手段,也有一些不成熟的方法,但现在我们通过读书,通过阅读其他国家的革命历史经验,例如法国大革命,英国革命,我们会发现,真正的民主是彼此双方都放下仇恨,共同开始建设。

释放政治犯是缅甸改革拂晓到来的信号

每天都会有无数媒体参观昂山素季政党的民盟总部,这也许是世界上,你能见到的最简陋的党部,两层普通居民住宅楼,早上9点开门,多数时间,一些工作人员在内部兜售昂山素季的纪念品,还有一些佩戴民盟党部徽章的老人进来几分钟之后又匆匆离开。

做饭、上课、闲聊、各色人做着各种事情,如果你高兴,甚至可以在这进行一场民主演讲。

如果非要寻找相同点就是他们对来这里寻找答案的人们都会报以微笑,虽然你会发现这微笑中都会有一点点谨慎和出自天性的腼腆。

来民盟采访的多数媒体人都见过把守着一楼到二楼通道的看门人uthantun,他也是一个政治犯,他在2004年被软禁在昂山素季家,陪伴夫人度过19个月,他经常看到夫人从家中走出来到茵雅湖读书写字,他说,那个时候夫人的表情绝无沮丧,每天都充满着希望的微笑。

每次,我追着采访DawMay Win Myint时她都很惊讶,为什么我总采访她。她说,这里(民盟总部)到处都是她一样经历的人(政治犯)。

“过去的经历已经过去,就将仇恨放到一边去吧。”DawMay Win Myint总是对来采访她的人说,她的丈夫则静静地坐在一旁帮她整理工作资料。

“free(免费的),对我来说,这样的退休生活也很美好”

DawMay Win Myint的丈夫现在每天陪着已经是国家议员身份的妻子来民盟总部上班。

事实上,此次的缅甸民主,是双方都放下多年仇恨和误解的结果,广州暨南大学教授林锡星说,此次缅甸政坛双方对这次改革都抱有极大的诚意。

在早些时候,《人民日报》分析指出,“释放政治犯”是西方解除对缅甸制裁需要满足的首要条件,缅甸政府特赦“政治犯”活动,也被许多西方媒体称为缅甸进行改革以来的“重大突破”,是缅甸改革拂晓到来的信号之一。

包括一贯强硬的昂山素季也对我说,“我们之所以选择妥协是因为其表示了双方互相给予和索求的意愿。当妥协意味着双方都有所收获时,我们就能看清什么才是最重要的。如果我们都是为了最重要的东西——国家的利益,而不仅仅是党派或政府间的利益,那么妥协就是可接受的。”

她认为民主应当是一个能够给自己民族带来更多幸福的过程。

“如果我们无法摆脱愤怒,无法消除复仇的欲望,这个过程就无法完成。应该怎么样避免暴力的革命,我认为真正的革命是一种革命的精神,它改变你的思考方式,如果我们改变了我们看待事物的固有方式,我们就没有必要采取暴力的行动,因为我们要求的只是改变。改变不是由暴力也不是由武器中而来,改变来自人们思想的转变。”

有些人还在观望 但毕竟就这样开始了

在这个国度,突如其来的民主,可能有些混乱,可能还有人在观望,但毕竟就这样开始了。在一天采访结束的下午,我们的随行翻译koko突然望着车窗外说,在这个国家未被解禁前,似乎所有外界的人都认为缅甸整个国家都进了民盟,但民主解禁后,你会发现也还好,至少不是所有人都想加入那个政党。

女孩Koko打算离开缅甸去英国居住,她说,虽然她喜欢昂山素季,但不会加入民盟,因为现在的形势看上去不是那么确定,政府的保证是那么确定吗?现在(民盟)是合法的,以后也能这样继续下去吗?

她吐了吐舌头连续问出了两个我仍旧无法回答的疑问句。

她肯定地对我表示,她不会加入民盟,但她到了英国后会给民盟汇钱以示支持。

女孩koko是我们缅甸之旅的第八任翻译(注:在缅甸,我们几乎天天换翻译),此前因为惧怕政府,我们的翻译不是拒绝就是逃跑,甚至一个翻译在翻译工作进行一半时听到一个媒体同行提到一个传言——民盟总部外有秘密警察,吓得他突然消失,连自己一天的佣金也不要了。

“事实上,可能这一切的恐惧臆想只存在想象中。”一位缅甸资深媒体人说,事实上,开放的主动权一直掌握在缅甸政府方面,缅甸政府已经决心开放,从目前的基本趋势看,这个国家民主进程已经不可逆转。

2012年5月7日的仰光,昂山素季又参加了仰光一个街区的新民盟党部开放。这是这两周内她第三次在仰光城区参加新民盟办公室开业典礼。

雨中,她给人民做了一场激情澎湃的演讲。

缅甸雨季终于来了,在缅甸做贩卖绿豆生意的中国商人张磊(化名)正在旅馆斗地主,在缅甸3年,他已经成功地将自己在游戏中的贫农角色提升到小地主,游戏和现实中的财富都开始呈正比积累。

他对我说,自己不关心这些(昂山素季),但有时,他路过旅馆大厅的电视时,又总会下意识地朝电视方向瞥上一眼。

明天一早拂晓,在不远的仰光码头,他的绿豆开始逐船起运发往中国。

“我们做生意,不谈政治。”在中国流行张悟本的绿豆养生学说的时代,张磊从缅甸7元进货的绿豆运到中国能卖到25元。来源: 金羊网-新快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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