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  许珈

记者：你对转基因食品持什么态度？

江晓原：转基因技术本身是一个科学技术，确实有很多人在研究。要研究这个技术和国际接轨，从一般意义上来说是对的。但现在很多人故意混淆转基因技术和转基因主粮这两个概念，很多媒体在报道的时候也常把这两个概念混淆。其实，所有反对的人都是反对在中国推行转基因主粮，并不反对研究转基因技术。

为什么反对转基因主粮跑到我们的饭桌上来呢？理由有两条。

首先，这个东西到底是否安全，现在是不可知的。转基因专家经常说，到现在为止没有找到有害的证据。没有找到有害的证据不等于无害。前不久，有专家出来说吃转基因食品致癌是造谣。如果这句话成立，人们一定会跟着认为吃转基因是不会致癌的。但如果你断言吃转基因是食品不会致癌，这同样是造谣。其实正确的说法是，食用转基因可能致癌。到底是不是致癌，现在没有证据。你如果要我们相信这个东西是安全的，你就必须为我们提供它不致癌的证据。不能只说没有出现致癌的证据。我们吃现在的稻米已经几千年了，所以我们认定它是安全的。但转基因水稻出来才多少年？到底有没有祸害，又不是现在一时半刻能说明的。可能吃了之后身体会有问题，后代会有问题，在实验室里是看不出来的。

第二个理由是，急着推广转基因主粮的人都拒绝告诉我们，为什么要在中国迅速推广？中国并没有缺主粮，目前也没有出现粮食短缺的问题。转基因主粮也不能显著增产，为什么要急着推广呢？就算和原来的主粮一样安全，可我们又不缺，有什么理由要急着推广？除非你能证明转基因主粮很高产，我们现在粮食又歉收，现在这点耕地已经不足以供给了。事实上，我们的粮食供给并没有问题，而转基因主粮也不能显著增产。

戈尔在新著《未来》中揭示：孟山都公司控制着全世界90%的种子基因。因此在中国推广转基因主粮，是不是就意味着替孟山都公司挣钱？急着在中国推广主粮的动因，是经济利益驱使。我们的科学家应该守好自己的本分，爱钱不是不可以，但至少应该将爱祖国、爱人民放在前面吧？

记者：专家认为发展转基因是大势所趋。如果现在不跟上，就会重蹈曾经互联网的覆辙，落后很多，到时候想反超就困难了。对此，你怎么看？

江晓原：“大势所趋”不能成为推广转基因主粮的理由。19世纪的“大势所趋”是列强殖民，难道那时候我们就应该亡国吗？如果这个“势头”并不好，我们当然就应该抵抗。科学家在实验室里追赶上步伐完全没有问题，但这不等于就应该马上推广转基因主粮。而且，这事情和互联网还是有很大差别。互联网尚没有明显产生伤害，主粮不一样。主粮是我们赖以生存的根本，不能不明不白地就被转基因主粮控制。

完全带着现代商业化的动机来搞这个事情是不对的。中国人几千年来种粮食吃粮食，都不是这么搞的，我们是尊重自然的做法，有限的耕地供养自己的人民。

其实，中国目前大部分棉花都已是转基因的，但几乎没有人反对。因为棉花不用吃进肚子，但转基因主粮一旦商业化，就是每天都要大量吞进肚子里的。当然应该慎重。

记者：那你认为，正确的科研态度应该是怎样的？

江晓原：中国科学院院部主席团《关于科学理念的宣言》指出，科学工作者应该自己评估自己研究的东西对社会有没有风险，如果可能有危害，就该主动向上级报告，并且停止研究。对于转基因技术，也应该参照这个宣言。在实验室研究不涉及对社会的危害，但要推广转基因主粮就有风险。

转基因水稻商业推广不成功，有人就批评农业部不作为，但这恰恰证明农业部是正确的。最初给两个转基因主粮发了许可证的，这在全世界都是没有的事情。此后就有人指出，许可证的颁发有问题，反对的声音开始起来了，有关部门意识到了问题，后面的一系列许可证也就没再发了。

商业化的东西是很残酷的，一旦合法商业化之后，就可以迅速地把对手打掉。印度人原本都吃芥菜子油，这种榨油的小作坊遍布在印度的农村里，多少年来都这样。转基因大豆油进入之后的两三年内，印度的小桌坊全部都倒闭了，现在印度人民想吃芥菜子油也没地方买。

记者：也就是说，你认为一旦转基因主粮商业化之后，我们也会变得没有选择权？

江晓原：是的，一旦推出了转基因主粮，可能就会把传统主粮逼退到角落。即便规定转基因食品必须标明，但如果没有非转基因食品可供你选择的话，选择权还有什么意义？

记者：实际上，你并非转基因方面的专家，却始终坚定地反对转基因主粮。你认为，你的反对站得住脚吗？

江晓原：关于转基因主粮这个问题，不管你是不是专家，我认为都应该有一个更为基本的原则——如果这件事涉及全国人民的切身利益，话语权就不能被专家垄断。

如果要把转基因主粮端到老百姓的餐桌上来，全国人民都有权来讨论来判断这个事情。你不仅要让他有知情权，不仅要让老百姓知道它有没有害，或者说有没有害目前还没定论，还得让老百姓知道为什么要推广，背后的利益是什么。这是知情权的一部分。

转基因主粮问题的话语权，必须从转基因主粮专家手中解脱出来。转基因主粮的支持者经常会告诉大家，转基因是一个科学问题，言下之意，只有专家才有发言权。按照这种逻辑，不从事推广转基因主粮的人全都没有发言权——最后的结果必然是，只有他们自己拥有发言权。如果我们同意这个论调，那么不就变成专家想让我们吃什么，我们就该吃什么了吗？大部分除了“专家”的普通老百姓都没有转基因的相关知识，不可能就这样接受这件事情。

记者：对于转基因食品，专家说安全，但又有很多人出来说不安全，该听谁的呢？

江晓原：关于安全问题，我认为没有绝对客观的安全。安全是主观参与建构的东西，你自己觉得安全，你才有可能是安全，当然也仍然有可能不安全。当你自己都觉得不安全了，怎么能由别人来宣布你安全与否呢？就和幸福一样，别人说你幸福但你自己不觉得，这能叫幸福吗？

但是，有人企图建构出一个客观的安全。好像世界上有一个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外在的安全一样，如果有这样的安全，由谁来宣布呢？绕了一圈，最终还是由专家来宣布。你的命运仍旧要交给别人来安排。涉及到我们自身安全的时候，就一定要得到我们自己认可。虽然我们仍然可能受骗，可我自己都没觉得安全的时候，为什么一定要承认这是安全？为什么要把我的安全义无反顾地交给你呢？

专家在推广转基因主粮的时候也经常说，转基因主粮和传统主粮“实质性相同”，既然相同，既然没有高出一等，为何非要急着推广？想要推广，就该拿出能让老百姓安心的数据来，但绝不是一年、两年的数据。老百姓既然很担忧，延缓推广就没什么不对。

记者：如今，反对转基因就很容易被扣上不尊重科学的帽子，你怎么看？

江晓原：越是发展中国家，越容易流行唯科学主义，越容易被科学所诱惑。

其实，老百姓质疑转基因主粮、对转基因主粮有戒心，这和尊重科学一点不矛盾，不冲突。所谓尊重科学，是尊重在科学上有定论的东西。科学本身就是以“科学共同体”为标准的，科学的定论是不断在修改的。所谓科学的发展，不就是把今天新的发展取代老的结论吗？这些结论都是暂时的。在转基因主粮这个问题上，科学共同体本身就是有争议的。国内搞农业，搞种子的专家中，也有不少人反对。

我们现在迫切需要以正确的态度看待科学。科学就像一把切菜刀，你不能不用，不用菜都做不了，但这把切菜刀也是可以杀人的。所以你得对它有戒心。一旦意识到它只是一把切菜刀，你怎么会去热爱呢？难道我们要为了科学的发展，就把自己的健康、幸福当成祭品吗？如果大家都为吃这个转基因主粮而担忧，不安心，那就先不要吃嘛！即便为此延缓科学的发展，也没有什么不可以——发展科学只是手段，人民的健康幸福才是目的，决没有为了手段不惜伤害目的的道理。

载2013年12月28日《东方早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