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翻看《西青散记》,大致记住了作者史震林是清代一位江南才子,他和几个才子朋友,发现了一位才女佳人双卿,有着绝世才华和绝代姿容,却嫁给一个愚昧粗鲁凶暴的佃农为妻,于是,家穷,作苦,夫暴,姑恶,体弱,病重,重重苦难集于她的一身,她希望能认识几个才子,果然幸而遇到了史震林等人,狂热地崇拜她,欣赏她,同情她,到处替她扬名,一部《西青散记》里,便抄录了她的许多诗词文章,详细记录了她的苦难生活以及才子们同她的交往。不知怎么的,我不太喜欢这部书,后来也没有机会再看。我听说,双卿此人是否实有,是不是史震林的寓言虚构,学术界有人怀疑。我没有深究这个问题,只觉得怀疑是有理由的。我又听到有人批评《西青散记》的文章太才子气,太漂亮,我也颇以为然。就这样,我把此人此书长期搁置一边。
直到最近,杜芳琴女士要我为她编注的《贺双卿集》写一篇序言,我受而细读,特别细读了杜芳琴女士的自序和她的三篇研究文章,领会到她是总结了历来的双卿研究成果,立足于细致认真的考证,而又从中国文化史、中国妇女生活和妇女文学史的宏观视野着眼,透过双卿,揭示了十八世纪江南农村妇女的生活与精神世界,揭示了“佳人情结”与“才子渴慕”这样一种两性关系的模式及其文化意义,实在是一部有功力的著作。我没有学力来作全面的评价,只能谈谈印象最深的两点:第一,双卿其人的真实性是没有问题的;第二,我一向不太喜欢《西青散记》,并不单是因为它的文章太才子气的缘故。
关于双卿其人的真实性,杜芳琴女士作了多方面的论证,其中最能说服我的一条是“本证”,即《西青散记》里所录的双卿的诗词,比史震林等才子的唱和之作好得多,不是史震林所能虚拟伪作的。陈廷焯《白雨斋词话》持论颇高,见解不凡,他对双卿词便极口推许。缪荃荪、顾颉刚的评价也很高。杜芳琴女士引了陈、缪、顾三家之论,但是指出才子们的诗词中,有某某一两位的一两篇,不包括在不及双卿之列,这自然是她的立论更审慎之处。此外,她指出《西青散记》是把双卿置于同才子们的交往关系中来写的,而史震林的那几位才子朋友,他们的生世和行踪,颇多可考,这也是双卿并非虚构的一个有力的佐证。
那么,我为什么不太喜欢《西青散记》,其实也就是不太喜欢双卿其人呢?这次细读杜芳琴女士的研究文章,明确了一点,原来双卿其人,除了才高、色美、境苦、情幽四个方面而外,还有一个方面:德贞。她还是一个贞孝之妇。她在丈夫和婆婆的百般虐待之下,任打任骂,忍饥忍痛,带病带伤,吃饭时被罚不许吃饭,在一旁干着舂米之类的重活儿,还是满脸含笑。她爱洁净,她的丈夫却是狐臊刺鼻,脖子上的垢腻搓可成丸,劝他洗一洗他就大怒。她爱写诗,丈夫和婆婆一看到她拿书磨墨,便要恶骂。她就是这样的丈夫的贤妻,这样的婆婆的孝妇。她钦慕才子,禁不住要和才子们诗词唱和,诉诉苦难,但是她坚持“发乎情止乎礼义”,表白自己绝对忠于丈夫,不厌弃丈夫。她把今生的受苦看作前世的“宿业”,今生正要甘心忍受,要以贞孝之德和对佛家的信仰,为来世修行,好转生为一个男子,她说她的诗词正是要为天下的“薄命佳人”树立一个忍苦全贞的道德楷范。她甚至矫情地歌唱她夫妻之间仍然有着爱情和幸福,把她那愚昧粗鲁脏臭凶暴的丈夫称为“仙郎”。……而史震林等才子的崇拜双卿,不仅是由于她的“色艳”“才慧”“情幽”,更主要的还是敬佩她的“德贞”,色才情都是更加重了德的分量。
这样,我明白我为什么不太喜欢《西青散记》其书和双卿其人了。大概小时候翻看,看到双卿的苦难,能够同情,看到双卿的贞孝,却无法理解,觉得这样的人物太古怪,所以后来听说有学者怀疑其人的真实性,便不禁倾向于同意。《西青散记》固然是才子文章,才子爱慕佳人,原也平常,可是这里的才子气,却又同道学气混在一起,特别觉得可厌。或者该说,封建的才子,本来都是道学的,有时看似矛盾而实不矛盾,史震林这一班才子恰好集中表现出来。例如,有三位才子曾经讨论“佳人失节”的问题,一个说:“人生须有两副痛泪:一副哭文章不遇识者,一副哭从来沦落不偶佳人。”一个说:“吾则以一副痛泪哭失节佳人。”第三个说:“佳人失节,思之亦必自哭;不自哭者,安得闲泪哭之?”他们认为,佳人不论怎样沦落不偶,不论所偶的是怎样不堪的丈夫,都必须为丈夫守节,保证丈夫对自己的性占有权,这才是天经地义;失节的佳人比沦落不偶的更可痛哭,她自己先该痛哭而死,否则旁人又哪有闲泪去哭她?
才子们为什么这样关心佳人失节的问题呢?原来,他们自己恰恰就是竭力要诱使佳人失节也很可能使佳人失节的力量。如上述第三位才子,那么义正词严地责备佳人失节的,名曰段玉函,他正是自己家里也有同他诗词唱和的妻子,却又向双卿百般挑逗,遭到双卿拒绝的。这种才子的逻辑是:天下佳人才女本该我才子享受,多多益善,佳人遇人不淑是她的不幸,她没有归我享受却是老天欠了我的一笔帐;我挑逗她,是我的多情,我的权利;挑逗倘若成功,是我的“艳福”,然而却是她的失节,在我是风流韵事一件,在她则是永远不可饶恕的最高的罪孽。本来,为天下男子计,最妥当的是“女子无才便是德”,然而对于才子来说,愚妇人究竟无趣,所以最好有那么一些特别的女人,有才有色,供我欣赏,遇人不淑,供我同情,在相当程度上知情识趣,同我诗词唱和,而终于不出大格,不背叛她的丈夫,不树立侵犯神圣夫权的坏榜样,这就调和了才与德的矛盾,当然更加理想了。这种理想,要求女子生为美人,学成才女,灵肉都达到高度完美,然后以肉体供奉一个愚昧粗陋脏臭凶暴的丈夫,同时又以才调风神,包括身世不幸的楚楚可怜,娱悦一班风流自赏的才子,而二者并行不悖,实在想得太周到了。
这种理想,当然是男性的极自私极残酷的理想,也是极矛盾极荒谬的理想。现实的女性当中,真会有符合于这个理想的么?据说竟然就有,就是双卿。那么,她究竟是真实存在的,还是男性才子史震林虚构出来的呢?回想我先前之所以不能无疑,潜意识中就是有这个问题在。而现在,读了杜芳琴女士的研究文章,我的问题解决了。
杜芳琴女士一方面指出,双卿这样的美人加才女加贞妇,是文士们理想的女性的范本;另一方面又指出,双卿是自觉地按照这个理想来塑造自己,真正在现实里把自己塑造成型,是一个适合于文士们的理想的活人。当时社会需要这样的活生生的典型,正如杜芳琴女士所说:“她的模范行为确实在当时见到了社会效果:文士们在交口赞誉受苦受难的忠贞的才女美人,目不识丁的农民也在用双卿的‘模范’事迹来教育女儿,……社会就是这样在塑造着一代代‘模范’妇女角色。双卿的德,双卿的才,连同她的情和色,无不是社会家庭和男性世界的需要。”
原来,如此残酷如此荒谬的“模范”,竟然能使女子一代又一代自觉自动地来“就范”,这就更加残酷,更加荒谬。我们读双卿的诗词散文,觉得的确都写得好,忍不住要诉诉苦难的固然写得好,表白要贞节自守的也写得好,但前者使我们无限同情,后者却使我们非常不舒服,非常难于同情,就因为那实在太残酷太荒谬的缘故。但是,所谓“就范”也者,换一个角度看,何尝不可以说是一个弱女子,抵抗不了社会的强大的塑造力?杜芳琴女士已经这么提过。我们试为双卿设想,她不可能娜拉式地出走,她不可能改嫁给任何一位才子,她不可能跑回娘家去,那么除了一死或者遁入空门而外,她事实上只有做她丈夫的妻子、婆婆的儿媳一条路,既然如此,她又怎能不努力做一个贤妻孝妇,即使不能感动丈夫婆婆,至少也希望减少一些虐待的借口呢?那么,双卿的所谓“德”,其实也应该包括在她的苦难之内,不但不应该抵消我们对她的同情,而且是最令人感到撕心裂肺之痛的苦难。何况,矛盾荒谬到这样程度,这里面就自然有一种张力,使人禁不住要想想,它的最深隐之处,是不是有什么压抑到濒临爆发的东西呢?时代毕竟不同,接受效果也不会相同了。这是史震林所未及料的。于是,我要向杜芳琴女士的研究致以一个读者的谢意。
(《贺双卿集》,杜芳琴编注,中州古籍出版社1993年出版,《读书》总第17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