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写下“统一”这个词的时候,我感到了汉语的贫乏。明明知道,林肯虽然也运用了暴力,但他的“统一”,跟秦始皇的“统一”略有形同,却无神似,可我却在汉语里找不到对应的词语。
故事也就只好用这个词将就着讲下去。
林肯是美国历史上唯一一位在内战边缘入主白宫的总统。
在他当选后的第四天,南卡罗来纳议会率先投票表决退出联邦。就连南部脱离联邦也独具特色:它不是密谋,不是先揭竿而起,而是通过票决的方式。
林肯针锋相对。
在1861年3月4日第一次就职演说里,林肯宣称,从宪法和法律上来看,联邦不容分裂,任何一个州都不能单凭自己的动议合法地退出联邦。
对照美国脱离英国的历史和美国宪法,林肯理直气壮的说法其实有些强词夺理,自然也无法让南方心悦诚服。
一个多月后,南军炮击萨姆特堡。内战无可挽回地开始了。
不过林肯并不是一个乐于看到流血的政治家,他一直在寻找避免流血的途径。1862年3月6日,他向国会提出通过赎买方案有偿解放奴隶:“单单从财政或金钱角度来看,……用这次战争的日常开支来按照合理估价赎买任何一个被指名的州中的全部奴隶,将是多么轻而易举。”
林肯的帐是这样算的:战争不到半天的费用,就能赎买特拉华的以四百美元计算的全部奴隶——这次战争的七十八天费用,就能赎买以同样价格计算的特拉华、马里兰、哥伦比亚特区、肯塔基和密苏里的全部奴隶。
联邦国会通过了一项赞成根据建议的条件解放奴隶的决议。但南部不予理会。
尽管林肯对奴隶制深恶痛绝,而且后来还以解放者著称,可他起先主要是为保全联邦。
在第一次就职演说里,林肯明确地表白,他没有合法权利直接或间接地去干预蓄奴州的奴隶制度。战争开始后将近一年半的时间里,林肯都在想不去触动奴隶制。1862年8月,针对一封题为《二千万人民的祈求》的公开信,林肯表示:“我在这场斗争中的最高目标是拯救联邦,而既不是保全奴隶制,也不是摧毁奴隶制。”如果仅靠声称联邦不容分裂,并不惜以大炮来维持的话,即使南伐成功,用刺刀把南部诸邦又和北方串在了一起,林肯也不会流芳百世。他顶多不过像俾斯麦之于德意志,嬴政之于秦帝国。这和狮子或大猩猩争抢地盘没有太大的区别。
林肯没有止步。随着1863年1月1日《解放宣言》的发表,战争演变成了为自由和人道而战。在林肯的战旗下,完整的疆域同时也必须是自由的乐土:“我们要使国家在上帝福佑下得到自由的新生,要使这个民有、民治、民享的政府永世长存”。在第二次就职演说中,林肯干脆就说,占美国人口八分之一的黑奴,形成了一种特殊的和重大的利益,这种利益是战争的根源,而反叛者的目的是要加强、永保和扩大这一利益,为此不惜以战争割裂联邦。在奴隶制问题上,南方最后陷入了百口莫辩的窘境,而林肯却在历史上获得了南方再也无法争夺的道义制高点。林肯既象征着自由、平等,又高举着统一的大旗。事后看,也许我们觉得代表正义的林肯必胜。
实际上,当时的局势充满了悬念。
1864年下半年的总统大选,是美国的一个坎。因为它将决定美国未来的命运。这次大选实际上是北方就战争问题举行一次公民投票,美国人民将就是战还是和,用选票做出自己的抉择。
1864年6月7日,林肯再次被共和党提名为总统候选人。虽然林肯在1864年6月16日一次保健义卖会上说,这场战争已经打了三年,为了美国人民,即使战争还要打三年,也要把在整个国家疆域内恢复政府权力这条路线贯彻到底。可是,宪法没有授权总统可以自行决定将解放战争进行到底。如果不能再次当选的话,他也没有权力选择一个你办事我放心的总统接班。继续战斗的说法,不是下达最高指示,而是林肯向美国人民申明政见,真挚呼吁。
总统职位四年一选。这就决定了林肯不能不考虑这一现实政治条件:在这个有限的期间里自己只掌握有限的权力。他既无权去统一思想,也没有能力统一认识,强制国民拧成一股绳,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他的战略选择必须有民众的认可和支持,一意孤行没有合法性,也没有现实性。没有足够的选民认可,打到里士满,统一全美国,也只能是他林肯的理想而已。
他和他的政见,必须接受选举的检验。
在竞选期间,林肯引用了一则荷兰老农的故事。
在一次旅行中,这位老农对同伴说:“在要过河的时候换马绝非上策。”
但是,北方人民到底换不换马,共和党无法把握,林肯也不能操纵。
尽管林肯为了美国的统一不愿意放弃使用武力,可依旧止不住厌战情绪在1864年的夏天弥漫。呼吁停火和谈的声音不绝于耳。从加拿大流亡归来的克莱门特·瓦兰迪加姆,甚至直言不讳地发表反战言论。面对当时的情形,一位纽约政客就说:“人民都为和平发了疯。林肯不可能再次当选。”就连林肯自己都感到前景黯淡。1864年8月23日,林肯在便条上写道:“今天早晨,和前几天一样,看来本届政府极可能不会重新当选。”
可局势的发展却有点像诗:车到山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该年9月,谢尔曼占领亚特兰大,南部邦联主力部队全军覆灭。这个关键时刻的关键胜利,扫除了笼罩在林肯头上的政治乌云。就像南方的《里士满观察报》所说的那样,“它使林肯的党幸免覆灭”。
林肯再次当选总统。
这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前,世界上第一次在战争期间举行的大选。在烽烟弥漫中,没有人建议推迟1864年的总统选举。林肯就说:“没有选举,我们就不会有自由的政府;如果这场叛乱会迫使我们提前或推迟一次全国选举,那这场叛乱就简直可以宣称已经征服并毁灭了我们。”
在这场史无前例的实验中,更引人注目的是,士兵也参加了选举。这是历史上第一次让参战人员在一次可能决定他们是否继续战斗的选举中投票。就连士兵也支持战争。在士兵中,共和党选票占四比一的多数。
这是人类自由史一个标志性的台阶。诚如在大选获胜后的林肯所言:“它证明,一个人民的政府可以在一场大规模的内战当中经受起一场全国性的选举。在此之前,世界上的人们并不知道这是可能的事。”在这个意义上来说,南北战争也是人类历史上一场真正的人民战争,它不是由谁自我标榜,而是通过选票验证。
再次当选的林肯,没有乘胜彻底干净消灭敌人的打算。看到死亡和流血,他希望战争尽快结束。在1865年2月5日致国会的咨文草稿中,他提出:国会授权总统付给弗吉尼亚等南部16州4亿美元,以赔偿奴隶主解放奴隶后的损失,目的就是换取南部诸州放弃和停止反抗;此外,一切政治犯将得到赦免,归还除奴隶以外一切依法充公或没收的财产。
尽管这个设想遭到了内阁成员的一致反对,但这份永远都没有提交国会的文件,依然是林肯目光远大和人道精神的体现。林肯知道,战争总有结束的一天,只要不愿意美国永远绷着斗争的弦,就必须尽可能让强扭的瓜变得更甜一点。
林肯不惮于使用霹雳手段,却始终有一副菩萨心肠。在他的努力下,联邦国会在1865年1月31日通过了提出否定奴隶制和强制劳役的宪法第十三条修正案。就是在去福特剧院之前,他还在释放一名南方在押犯的文件上签字同意。可刺客布思却把他当成了南方的仇人,美国的暴君。
1865 年4月14日,林肯在福特剧院挨了布思致命的一枪。
巧合的是,这一天是耶稣受难日。第二天,林肯与世长辞。
虽然林肯已经看不到招展的旌旗,听不到长鸣的号角,但他为之奋斗的事业还在。美国断裂的纽带重新连接了起来,林肯使它真正成为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正如历史学家威廉斯所言:“自1865年以来,任何一个政党、阶级或阶层就连分裂国家的可能性与可取性也没有人再考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