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2月26日高华教授在与病魔抗争了近五年之后终于走了。这几天来我一直上网关注着这件事情，并几次情不自禁地流下了眼泪。我很想写篇悼念他的文字，但又几次犹豫后放下了，觉得自己作为一位无名小辈，还轮不到我来写这样的文字。几经犹豫和彷徨，最后还是决定写了。即使我的这篇文章只能存放在抽屉里，我也要坚持把它写出来，以此表达我对高华教授的悼念之情。

我最早是因为听说党史研究领域有一本影响很大的著作即高华教授的《红太阳是怎样升起的--延安整风运动的来龙去脉》一书而知道这个名字的。我很书就把此书的电子版下载下来看，读后的感觉用震撼两个字来形容毫不为过。它使我过去对党史的一些疑惑得到了证实和解答，并且还提供了许多我过去所没有看到和想到的东西，对我的启迪是十分深刻的。由于我不太习惯看电子书，因此这本书当时并没有坚持把它读完，大约还剩下四分之一的篇幅还没有读。后来我还下载了他的《历史的云雾》一书，也是由于这个原因，我只是有选择地读了一些篇目。2010年广东人民出版社出版了高华教授在大陆的第一本书《革命年代》，我立即就从网络书店买了一本，从头到尾都精读过去了，从中得到的收获自不待言。此外我还完整地看了他在香港中文大学关于"重读中国当代史"的两场讲座的视频，以这种方式聆听了他的深刻、睿智又不无风趣的声音。我虽然与他从未谋过面，也无缘现场听过他的课和讲座，但他的著作中对我的影响和启发是很大的，我的一些文章就从他那里引用了不少的材料和观点。

高华教授在他的青少年时代亲身经历过毛的暴政，这种经历使他对这一套体制和意识形态发生了巨大的怀疑，也使他萌发了要去探索这样的历史悲剧为什么会发生这样一个复杂的命题。虽然《红太阳》一书是在苏东剧变发生后才开始动笔写，但从上大学开始，他就已经在酝酿这本书的写作了。在他的学术研究中，总是带着深切的现实关怀去研究过去那一段历史的。在他通过严谨、扎实的实证研究，努力还原历史真相的背后，总是带着他对我们如何才能走出这种体制和意识形态这一沉甸甸的现实关怀的。历史学诚然是一门学术，一切都要建立在对历史真相的还原的基础上，离开了严谨、充分的实证研究，它就会变得空疏和大而无当。然而，历史学又绝不是纯技艺性的，那种脱离了现实关怀，躲在象牙塔中为学术而学术的历史研究从来都是历史学的末流。"历史是一面镜子。"在我们悠久的史学传统中，人们对历史的研究总是以通过对历史真相的还原，探索历史它何以会这样，它会给现在和未来带来什么样的经验教训和启示为旨归的，在历史的研究和叙述中总是载着一种道。在西方其实与我们也是大同小异的，克罗齐的一句"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就可以把这个问题说清楚了。

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高华教授所选择的这条研究道路非但得不到官方支持和肯定，相反还是一条布满荆棘的危险之途。他的研究领域不可能申请到官方的课题，他要做研究还得从自己并不高的工资中拿出一部分来用于购买相关的书籍资料，因此，他的日子是过得很清贫的，在2001年之前他家一直和别家共住一套房子，共用一个厨房。《红太阳》一书就是他晚上在家人去休息之后在厨房的餐桌上写出来的。这种独一份的写作方式将会成为学术界的典故。对于他而言，物质上的清贫还不是主要的障碍，主要的障碍还来自于外界的各种压力。他父亲的右派身份使他和他的弟弟妹妹饱受歧视。文革期间他多次亲眼目睹过他的父亲为了躲避上门批斗的造反派而离家出逃。这种经历对他以后的人生不可能不会留下阴影。他对于是否坚持把这条路走下去也是有感到过恐惧，有过犹疑的。他最后还是坚持了下来。《红太阳》一书使他名满天下的同时，也给他带来了不尽的麻烦和压力。但他仍然没有退缩，仍然在努力地开拓着研究的新领域，不断地写出很有份量的文章来，即使在罹患肝癌之后，他也没有中止研究，而是继续他的研究领域里努力耕耘着。对于中国知识分子而言，由于没有强大的宗教背景可以依托，他们在暴政和极权面前是很难做到无所畏惧，义无反顾的。从这一点看，高华教授无疑是一个勇者。

高华教授生前只在大陆出版过一本著作，许多文章也只能拿到海外的学术刊物上去发表。比起那些以图解官方的政策和意图为能事，在官方设定的框架内能说些言不由衷、无关痛痒的空话、套话，却可以从中领到大量课题经费，可以依靠学术而得到富贵的学者而言，他这样直道而行的选择似乎是迂腐的。然而，学术向来不是以是否能够到官方的肯定来衡量的，而是以是否能够面对真问题，做出真学问，以是否能够给人们带来足够的启迪和智慧来衡量的。那些空心的有名无实的学者虽然可以一时获得功名利禄，但他们所有那些著作都将作为文字垃圾而很快速朽了。当他们有机会回首检视自己的一生时，也许只剩下一声叹息了。他生前坦言，他写《红太阳》这本书是当作自己的兴趣去写的，根本没有想到要在大陆出版。也许正是本着这样的写作取向，他才能够更好地做到"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写出这样开创性的著作来。高华教授并非著作等身的学者，而且天妒英才，在他正处于学术研究的盛年阶段，还有一肚子的东西要写，还有一肚子的思想要表达的时候就去世了，这也是让学界感到十分惋惜和悲痛的一个原因所在。然而，他已经以自己的研究成果确立了他在当今的现当代史和党史研究领域的标杆性人物的地位，他已经给我们留下了足够丰厚的学术和思想遗产。就以《红太阳》一书来说，随着相关档案的不断披露，这个领域的研究还会不断地取得深入，然而，所有这些都将无法绕开他的这本奠基之作。时间已经证明，它已经成了一部经典之作。只要有它，高华教授就已经死得其所了。从这点看，高华教授又是一个智者。

12月26日这一天是高华教授的忌日，非常巧合的是，这一天刚好也是他所孜孜研究的那个历史巨人（我在此用的是巨人而非伟人这个字眼）的诞辰日。我不是一个有神论者，不愿意在这上面作出更多的猜想。但我们不妨可以这样引申一下，这种巧合也许意味着，专制独裁和民主宪政，蒙昧禁锢和思想自由，这股种力量还要在我们的神州大地上继续纠缠下去。只有厘清了这种纠缠，只有廓清了历史的迷雾，我们才会真正步入民主宪政和现代社会的门槛。

高华教授生前在大陆不获待见，他因为自己的研究而承受外界的许多压力，因此他的死从某种意义上说也可以说是获得了一种解脱，终于离开了这个不自由的国度了。写到这里，我不由得想到了在那个事件中做出了自己的选择而足以彪历史的那个人。他为这一选择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因此被软禁终生。他于2005年1月17日去世后，他的子女们在追悼会上为他写下了"倡民主坚守良知儿女为你骄傲；今西去终获自由风范永存人间"的挽联。写到这里，我还想哭！

高华教授，你安息吧！在天堂里会有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