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要找一本金融学方面的教材,正好翻出来林徽因的《九十九度中》,就一起拿出来,放在沙发上,想闲时翻一翻。林徽因的这本书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或者为什么买的。关于林徽因,我们大多知道她是一个民国女子,但她的美为世人所知,很大成分要归因于诗人徐志摩。林徽因的照片流传最广的是偎在其父身边的一个楚楚可爱的少女。近来读到一些文章,知道晚年林徽因曾为了北京城墙与吴晗发生过激烈冲突。据说林徽因为了保护历史遗迹被历史学家的副市长气得哭了。另外,从林徽因的儿子梁从戒的回忆中得知林徽因是一个严格、甚至决绝的母亲。抗战时期在大后方的昆明,林徽因时刻准备带上子女一起赴死,绝不受辱。如此看来,林徽因其实不是一个民国女子,她贵为美人,但并不娇气,更不骄横,而且她生前生后也没有一点美人必备的绯闻。
一天晚上临睡前,把《九十九度中》带到枕边,随手翻开,首先看到的是最后一页,是一首诗——《我们的雄鸡》,最后两句是:
他经济地保留这种叫喊
(保留那规则)
于是便象征了时间!
觉得里面有些“异样”的“气质”,但一时说不出。便翻到倒数第二首《悼三弟恒——三十三年空战阵亡》:林徽因在诗中说起弟弟的牺牲“这冷酷简单的壮烈是时代的诗,这沉默的光荣是你”。我惊异于她把弟弟抗日战争中的壮烈行为定义成 “冷酷”和“简单”,而且,这光荣在她看来也是“沉默”。最后两句说:
今天你没有儿女牵挂需要抚恤同安慰,
而万千国人像已忘掉,你死是为了谁!
这最后两句透露出的冷峻和悲悯与渲染中抗战时期激烈的民族情绪是不合拍的,似乎透露出林徽因对于国民性的一种直感。梁实秋回忆抗战中的见闻时说,有一次看到开赴前线的士兵,周围是激昂的情绪,而那些本应该慷慨悲壮的战士却一脸麻木的神情。现在看来,林徽因对民族情绪的“解构”倒是具有穿透历史时空的悲凉。
林徽因的诗不做怨妇状,更没有美人式的撒娇,也不照着镜子自怨自艾。她不掩饰感情,她的诗不是精致包装的空虚,而是直指幽暗心灵中的悲悯。我觉得林徽因最好的诗是《病中杂诗九首》。这大概是一场大病中写的,其中有对人生,甚至死亡的思考。诗中处处透出无奈、悲慨和苍凉。说到死亡,哀而不伤,平静而庄严,透出知性的光芒。
当我去了,还有没说完的话,
好像客人去后杯里留下的茶;
说的时候,同喝的机会,都已错过。
主客黯然,可不必再去惋惜它。
如果有点伤感,你把脸掉向窗外,
落日将尽时,西天上,总还留有晚霞。
《究竟怎么一回事》是一篇林徽因诗论的文章,这篇文章发表于1936年8月。她的诗论不同于当时的肤浅和表象。她说:“写诗,或可说是要抓紧一种一时闪动的力量,一面跟着潜意识沉浮,摸索自己内心所萦回,所着重的情感……,有一面顺着直觉,认识,辨味,在眼前或记忆里感官所触遇的意象……,在一方面又追着理智探讨,剖析……,然后以语言文字经营,描画,表达这内心的意象,情绪……。”她还说:写诗要“忠于意象,更忠于那一串刹那间内心闪动的感悟”。她特别强调诗歌中间情感、理性、记忆、幻想之间的独立、膨胀、紧张以及雄壮。这是林徽因1936年的诗论,可能来自她对西方诗论的阅读(可惜当时徐志摩已死,无法唱和),但确实也是她个人诗歌写作中的独特体验。
林徽因的诗和她的诗论在当时没有如徐志摩和冰心一般引起轰动。可能的原因是当时读者对林徽因的阅读期待是美女诗人,但林徽因的诗却倾向于思辨,借助于意象,即使爱情诗也是直指内心底处,毫无流行的浅薄、清澈,以至无病呻吟。比如,那首著名的《你是人间的四月天》,里面充盈的不是纤细的感情泄漏,却是一个需要调动隐秘的心身体验才能理解的“意象”——“四月天”。“四月天”和“你”的关系是一个人瞬间闪动的感悟中的惊魂一瞥,很多人可能一辈子也不会有此“意会”。我个人的看法是:林徽因的诗歌更多男性化(哲理化,关注底层),比较坚硬,这是当时幼稚的中国现代诗歌无法接受的。林徽因的诗即使放在现在也不失“现代性”的高度(形式上的离散化、内容上的自性等),但现在诗歌已经彻底边缘化。
林徽因在今天仍然被人提起的多是她和徐志摩等人的关系。从徐志摩死后林徽因写的回忆文章中可以看出,林徽因对徐志摩了解之深,甚于徐志摩对她的了解不知几许。林徽因在《悼志摩》中说徐志摩的特点在于“不可信的纯净的天真”,因此,“甘冒社会的大不韪争他的恋爱自由”。他又说徐志摩是“比我们认真,虔诚到傻气,到痴”。在文末林徽因说徐志摩的最后解脱(死)“未始不是幸福,不是聪明,我该当羡慕才是。”这末一句林徽因似乎隐藏了些什么,但文中林徽因始终把徐志摩作为一个“他”,怀着一种大悲悯来回忆,没有一个字关涉她和徐志摩的柔情。当着一个爱自己的人的死,写出如此冷峻的悼亡文章,我以为林徽因的血液中究竟流淌着她父辈们(林长民,林觉民)的英气。
四年之后,林徽因写了另一篇文章《纪念志摩去世四周年》。这篇文章开头写自己路过徐志摩家乡的心境,倒是非常感性,也更像悼亡文章。但文章中林徽因主要“回忆”徐志摩作为诗人的一些“情结”,也是对徐志摩的“诗人气质”的个人注解。比如,徐志摩说诗歌是“惨事”的意指,比如,徐志摩对于诗歌的诚实、倔强、天真,以及大无畏的实验等。这里有两点和前文不同:一个是林徽因的“解人”地位,徐志摩不再是“他者”,而是“我”的一部分,这是某种精神上的接纳。另一个是林徽因对徐志摩诗歌创作的看法,包含了委婉、宽容的批评。她对徐志摩在诗歌上的努力常常“捏一把汗”。你看,在林徽因眼里,徐志摩更像个孩子,林徽因一直在后面这样地看护着他——这大概也是她无法嫁给爱她的徐志摩的原因吧。
林徽因的诗其实写得很美,但这种美却长期被她的容貌之美所遮蔽。我反复地读林徽因入选的那几首诗。那些直白而隐晦的意象正如她所说,在我这个“不认识的孤单的人的心里”轻灵地“闪动”。我偶尔在她的意象之上站住了,常常又滑落下来,正如踩着流动着的光滑、美丽的石子,努力要渡到河流的对岸——那个诗人宛在的彼岸,但横隔着时光,我最终归于失败,而心身一时陷落在被她在心底温暖过的“寂寞”所营造的城堡之中,愉快地挣扎于绝望之间!我想,真正的诗句应该是躲闪着读者的理解力,飘逸不定的,它们是诗人仍活着的灵魂,谁也无法握住!
完成于2011-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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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立俊 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国际经贸学院金融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