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晚,一场飓风没有先兆地降临,整个珞珈山头的树林合起来殊死抵抗似乎也无济于事,它们绝望地发出凄厉的啸声。狂风劲吹的同时,电闪雷鸣,大雨滂沱……这差不多是二十多年来我在武大所经历的最令人惊骇的风雨了。
大自然似乎为了显示它所向披靡的威力,连躲进小楼的人也不给喘息的空间。很快狂风就撕裂了供电系统,把整个武大教工宿舍区投入一片黑暗,并强迫人们专注地观看它的疯狂演出。
没有了电,所有惯常的行为方式只得无奈地作出调整:不能去观看电视消磨时间,不能打开电脑敲打文字,空调、洗衣机、MP3等等需要电才能运动的东西全陷于僵死状态。没有了电,甚至“芭蕉大扇扑蚊蝇”的能力好像也随之丧失,小小蚊虫的嗡叫就让人心烦意乱,不知所措……技术文明的进步是以人的自然能力的褪化作为代价的,电是一个让我们欢喜让我们忧的外在之物。习惯了伴电而生的人们简直难以想像退回到没有电的时代……
电的来临对人类来说意味着白昼的任意延长。虽然先贤们也有焚膏继晷、夙兴夜寐之说,但那只是少数个体的特殊行为。因为传统照明条件的客观限制,桎梏了大规模的普适性的人类集体行动。是电织就了“火树银花不夜天”场景,使夜班、夜校、夜航、夜生活等成为时代的特有名词,也使焦虑、失眠、孤独、背叛成为当下的流行病。这真应了古人所说的祸福相倚,成也萧何、败也萧何的道理。
我在乡村度过的童年时代,是没有电的时代。人们的生命伴随着大自然一起贽伏、苏醒、雄起、归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乡民们,对黑暗有着很写意般的尊崇、亲和与习惯。夏夜降临的时候,村落的人们会很自然地聚合在一起,听村里的“能人”谈今说古、吟歌赋曲、讲神忆鬼或者搬弄风月之事。劳动的艰辛和天气的炎热似乎都在斯时斯刻被淡化、消解、遗忘。萤火虫的飘过、草虫的呢喃、家人互相摇扇驱热等等,都抒写了生活的温馨。乡村的黑夜远远地长过城市,这也使得乡村的夫妻拥有更多亲密地结合,多产多生成为田园牧歌的当然内容。但乡村的黑夜里也有莫名地争吵、绝望地哭泣以及对苦难的默默承受。
我所在的村落处于两个公社交汇的地带,留存在脑海中的记忆那里是无尽的芦苇和纵横交错的湖泊。每逢夏天,坐在一个大洗澡盆里滑到湖心就可采摘到莲蓬、菱角之类的水生植物;拿一把鱼叉类的简陋捕鱼工具也会满意而归。有人说经常吃鱼的人脑子够用,我家乡的人在湖北被视为聪明一族,不知是否与此有关。记得邻居的生产大队比我们大队早好几年就有了电,并且还买了投影电视机。于是夏夜本村男女成群结队去观看投影电视,便成为一种新的挡不住的诱惑。刘三姐、三笑、啼笑因缘等电影都是那时观看的,它们也构成了我最早的文学启蒙,正如村里说书老人所讲的薛刚反唐、岳飞全传、杨家将故事等构成了我最早的历史知识启蒙一样。有电视观看的夜晚,总希望是月朗星稀的日子,这样便免去了来回路上在黑暗中摸索之苦。有时看着看着,忽然天空飘过乌云,心中便涌起巨大的不安。因为雨的来临,意味着电视播放的终止,也意味着要忍受回家路上泥泞和对黑暗的恐惧。记得有一夜突降大雨,天空是异常地黑暗。因为恐慌甚至是恐惧,我本能地抓住同村一个大哥的衣角,丝毫不敢放开。短短几华里的路,踉踉跄跄走了快四个小时才回家。后来多次在梦中再现这一场景,心中犹是惊悸不已。
世事沧桑,时代变迁,使我拥有了从煤油灯文明过渡到电文明的特殊经历与感受,这或许是一个身处变化时代人的独特人生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