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缅甸“突变”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5712 次 更新时间:2011-10-24 21: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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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周末  

“这几十年,华人给政府的印象就是,我们不参与政治,政府做什么我们都不反对,所以,他们才对我们终于放心了。”

某种意义上,中国这个世界工厂,正将孤悬世界已久的缅甸重新拉回世界经济贸易体系之中。

“钱在中国似乎意味着一切,但缅甸不是。”

“必须按人民愿望办事”。

2011年9月30日,缅甸总统吴登盛突然宣布任期内搁置中国在缅投资修建的密松水电站项目,一时间举座皆惊。其理由是:水电站可能会破坏伊洛瓦底江沿岸的自然生态和人民生计。

已经在建的水电站突然中止,意味着中缅双方在经济利益上都损失巨大。且不说这是一项由两国政府签署合资修建的“国家工程”,是中缅达成协议的7座水电站中的第一座。

伊洛瓦底江——养育缅甸的母亲河、“圣河”,在缅甸民众心中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

事实上,伊洛瓦底江流域的水电开发是2009年由前军政府做主与中国政府签署的协议,并未征求民众意见。

缅甸,就是“没电”

8月,缅甸的雨季。一场短暂的暴雨后,夜幕低垂。

曼德勒玉石市场外,阿能盘坐在自家棚屋外的大树下出神。一只蜥蜴跳到他的脚边,昂首伫立。周围的一切是如此熟悉,从他出生就从未有任何改变。

白色的牛车在乡间小路上缓缓而行;脸上涂着“塔纳卡”(缅甸当地一种树木制成的护肤品)的妇女身着长裙,头顶货物,沿古老皇宫的护城河曼妙走过;套着“笼基”(缅甸特有的一种围裙)的男人们三三两两闲坐于树下,嘴里嚼着树叶包裹的槟榔,突然给你一个唇齿血红的微笑。

这里难见盗抢,却随处可见佛龛和吊在树下供过路人解渴的水罐。与世隔绝的桃源景致背后,政治命运坎坷多舛。

21岁的阿能是出生在缅甸的第三代华裔,数月前,他刚刚放弃了在中国昆明的工作,回到了缅甸。阿能生活的曼德勒是缅甸第二大城市,但在他看来,与中国城市林立的高楼和繁华的世相相比,简陋得“只能算农村”。

缅甸至今维系着原始的农耕文明,70%的GDP来自农业,几乎没有工业;这里是电视、手机、网络最晚进入的国家之一;长期为电力紧张所困扰,全国大部分地区一到夜晚一片漆黑。即使是最大的城市仰光,发电机也是家家户户的必备品;当地华人因此戏称:缅甸,就是“没电”。

2010年11月,缅甸举行了20年来首次多党制全国大选;2011年3月,又从议会中选出了总统。把控缅甸政权二十多年的军队强人丹瑞宣布退休,其副手、前政府总理吴登盛脱下军装,成为了新政府的首任总统。在军方主导下,缅甸组建了半个世纪来首个文职政府,宣布回归多党议会制民主政体,实现“有纪律的民主政治”。

1948年从英国殖民统治下独立之时,缅甸曾是亚洲经济最繁荣的地区之一。富饶的资源、多元的文化让它赢得了“亚洲之珠”的美誉。但此后的大半个世纪,这个有着135个民族的国家,受复杂的民族冲突和政治纷争困扰,最终匍匐于军事独裁的威权统治之下。只有5000多万人口的缅甸供养着总数超过40万的国防军,国家财政预算收入的近四分之一都用于了军队开支。

50年的军事独裁,带给这个美丽国度的,却是等级分化、民生凋敝、极权恐惧和严重的腐败。从1962年至1988年闭关锁国的“缅甸社会主义”,到1988年对国内民主运动的血腥镇压引发西方长达20年的经济制裁;长期的孤立与自我封闭虽然使缅甸保存了传统景象,未遭现代文明的侵袭,但也使这颗曾经的“亚洲之珠”走向了衰败——沦为了亚洲经济最不发达的地区和西方眼中等级森严的“贱民之邦”。

大家都很警惕,在等着瞧

总统吴登盛在2011年3月31日的就职演说中称,将在宪法基础上建立一个廉洁、高效的新政府,发扬民主,把缅甸建设成一个“现代、发达和民主的国家”。

尽管人们对此将信将疑,但缅甸的改革仍牵动了世界的目光。

回到缅甸的阿能发现,电视里多出了几个以前收看不到的电视台,以前偷看就会坐牢的境外“缅甸新闻台”也能收看了,缅甸民主革命纪录片里的流血场景让阿能很吃惊。此外,电视里也开始播放“波涛汹涌”的美国大片,只是女主角半露的胸部都被打上了马赛克;就连政府电视台也开始播放广告,成龙代言的“霸王洗发水”在缅甸一时间家喻户晓。

9月中旬,缅甸政府又解除了对美国之音、英国广播公司网站以及视频网站YouTube等几个境外新闻网站的封锁。

坐在仰光最著名的景点大金塔旁的一家网吧,和尚乌温(化名)轻车熟路地打开了自己的谷歌邮箱。他所在的寺庙有一百多个和尚,年轻和尚都有谷歌邮箱,不少还有Twitter账号——在缅甸,Twitter和Facebook都已解禁,尽管不少网吧的墙上还贴着往日告示:“不准上被禁网站。”

对于新政府开始实施的改革,乌温摇了摇头。“人民不是很主动,因为以前的经验太多。大家都很警惕,在等着瞧。”一位仰光学者说。

事实上,现在的缅甸,的确仍在军政独裁时代的巨大惯性下滑行,行政命令式的决策机制并未改变,民众对极权的恐惧也未消解。正如缅甸国内媒体所报道的,对于脱下军装的新政府官员,人们仍习惯性谦卑地称呼为“将军”。

8月,缅甸工商联主席洪光汉正起草一份有关缅甸工业发展的报告。2009年果敢事件之后,他所属的果敢族归顺中央,2010年通过选举在缅甸联邦议会中赢得了12个议席。他本人也曾被军政府邀请参选议员,但他最终婉拒。洪光汉说,他的报告将直接递交工业部部长,因为“影响部长比影响议会更有效,现在还是部长说了算”。

在这场缅甸的政治变革中,除了果敢,华人并未参与。虽然经过几十年的隐忍发展,在缅华人已达两百多万,更占据了缅甸工商业70%的份额,对缅甸的经济有重要影响;但数次排华事件的打压,让缅甸华人对于缅甸的民主运动始终置身事外,冷眼旁观。

“这几十年,华人给政府的印象就是,我们不参与政治,政府做什么我们都不反对,所以,他们才对我们终于放心了。”一位华侨如是说。

改革!改革?

8月结束,在缅甸一家玉石公司工作的阿勇又回到内比都开始上班。他的主要工作,就是将公司在玉石公盘期间卖出的玉石向政府报批缴税。相对以往,阿勇感觉,新政府上台后,政府的审批效率有了明显改观。“以前要好几个月,现在一个月左右就办完了。”

一位驻缅西方国家使馆的外交人员同样发现,缅甸政府的办事效率在提高。他以前要见内比都的某个部长,必须提前预约,还常被借故推迟,现在随时可见。“最大的不同是,以前的政府很腐败,吴登盛则是干净的,他也想改变。”他说,“但问题是,内比都与缅甸的其他地方是脱节的。普通市民看不见这种变化——内比都太远。”

这个缅甸新首都藏身于一片荒野之中,从2003年开始悄悄建设,2005年未做任何告知之下,军政府一夜之间将仰光的所有政府部门和公务员全部迁到了这里,并给它取名内比都,意即皇家首都。

军政府事后给出的解释是,仰光是殖民地时期的首都,不能代表缅甸人民的意志。

与这座新都城相伴生的,是一个笑中带泪的缅甸笑话:内比都的农民最害怕听到缅甸军人站在自己田里操练国歌——因为缅甸国歌第一句歌词是,“这是我们的国家,这是我们的土地”。

6年过去,这里依然缺乏一个城市应有的人气。站在十条车道的宽阔马路上,两旁的荒草丛里散落着一座座现代建筑和外观亮丽的居民小区;但一眼望去,却不见人影和车流,仿佛置身空城,感觉只有空旷。

但那些荒草丛生的现代建筑,却昭示着这个国家的权势者对一个现代化城市和国家的向往。

8月,新政府正酝酿修改外国投资法,进一步开放投资领域,吸引外资。对内,则全面推行私有化和市场经济,将所有国有企业以转卖转租的方式实行私营。

不久前,新政府又宣布准许私人开办学校和医院;由于政府长期缺乏投入,缅甸的教育、医疗早已名存实亡;而放开对手机和互联网络的控制,也跟缅政府希望发展旅游,吸引外资有关。

中国已成为缅甸最大的贸易伙伴和投资国。2011年上半年,缅甸官方统计,中缅贸易额达127373.9万美元,进出口相比2010年同期都翻了一番,是第二名泰国的近十倍。而中国在缅甸投资建设的石油管道、高速铁路和水电项目等更是将中缅经济捆绑在了一起。

阿能所在的曼德勒也将脱离“农村形象”。缅政府正规划投资180亿缅币将其扩建为一座国际化大都市。“等亚洲公路建设穿过曼德勒时,曼德勒将成为亚洲一个贸易中心城市。”缅甸《声音周刊》写道。

阿能则跟在密支那玉石场上班的朋友开玩笑,等中国高铁修通后,只需要两个小时,他就可以从密支那回曼德勒上网打游戏了。

某种意义上,中国这个世界工厂,正将孤悬世界已久的缅甸重新拉回世界经济贸易体系之中。

宛如三十年前的中国,一场翻天覆地的经济变革在缅甸已是大势所趋。

这让阿能日益后悔自己当初的选择。

当年,因为不愿去政府的缅文学校就读,他只在华人开办的中文补习学校读到了高中毕业。而后者的学历并不被政府承认,也无法参加大学入学考试。不过,由于经济衰败,即使读了大学,也很难找到合适的工作,“读书无用论”在缅甸很盛行。

但这几年打工的经历,让他日益感觉到缅甸正发生的变化。在中国时,他曾对报上的招聘广告很惊诧,“一个清洁工竟然都要求高中学历”。但随着进入缅甸的中资企业越来越多,类似的学历要求在缅甸也正日渐寻常。阿能转而要求自己的几个弟弟,无论如何都要拿到缅文学校的毕业文凭。

“我隐隐感觉,缅甸正在走中国以前走过的路,”他说,“再过七八年,到我们下一代,如果我供不起他们上学,他们或许就会被这个社会淘汰。这个世界,已经不能再靠力气吃饭了。”

“钱在缅甸并不意味着一切”

在中国的日子,虽然现代都市的繁华令阿能新奇,他却觉得“一点都不快乐”。

他在一家中国的玉石公司打工,看着身边的人每天都加班工作,他觉得“压力太大了,好像一天到晚就为了钱活着”。

“钱在中国似乎意味着一切,但缅甸不是。”阿能说。

这个90%的人口都信仰佛教,100%都有宗教信仰的国度,上天在赐予它富饶资源的同时,也给了这里的国民一颗知足常乐的心。古老的掸族村庄旁,穿着纱笼的妇女们在浑黄的溪流中沐浴;每天两顿米饭,佐以50缅币(约人民币4角钱)的臭鱼水就是一餐。一个仰光的中产阶级感慨,当她在乡间和老百姓倾谈时,一贫如洗的对方好奇地反问:“怎么你的烦恼比我还多?”

“缅甸人去淘金,只要淘一点觉得钱够用了,过几天缺钱了又再来。每天只要挣的钱够碗饭吃,就会很满足。他们很珍惜上天赐予的这些资源,从没想过要拿它们去一夜暴富。”阿能说,“但是在中国人看来,这却是一种懒惰和贪图小利。”

这种价值观的冲突让进入缅甸的中国企业常常遭遇“困惑”。一家中国石油企业在缅甸招聘,问什么情况下会辞职,得到的回答是“不开心”。而阿能曾给一家中国企业当翻译,这家企业的领导在要求工人加班,却被缅甸工人以周末要看足球比赛为由拒绝后很吃惊地问,“难道看球比挣钱还重要吗?”

“华人传统习俗你们丢了, 但我们还保留着”

信仰,也让这个国家对自己的文化传统有一种强烈的自我保护意识。缅甸国内流传着这样的故事:殖民地时期,缅甸民众忍受了殖民者的掠夺和压迫,却仅仅因为一个殖民者进入寺庙不肯脱鞋,就激起了缅甸全国性的反抗。

在缅甸移民局的墙上,挂着这样一句话:“不怕山埋人,就怕人埋人。”

新政府上台后,虽然决意改革,但面对全球化浪潮的冲击,仍然小心翼翼,不无警惕。

不久前,针对越来越多的人选择身穿欧化的西装长裤,缅甸政府出台一项政策,要求到缅甸政府机关办事的国民,必须身着缅甸的传统服饰“笼基”才准进入。

总统吴登盛在阐述其施政理念时亦称,“为了有效地、正确地实行民主制度,需要在政府、机构和人民中发扬民主;但人民在依法拥有自由和权利的同时,还需要维护缅甸的文化传统和习俗。”

“华人传统的礼仪习俗,你们丢了,但我们还保留着。”

8月15日是缅甸传统拜佛的日子,回到缅甸的阿能也约了一帮朋友去寺庙拜佛。一路上,一群群缅甸年轻人骑着摩托车,前呼后拥,欢歌笑语,宛若赶集。阿能说,“缅甸人对传统的坚持,也刺激着我们对民族传统的坚持。”

回到缅甸的阿能也重新找回了久违的快乐。但他不知道这样快乐还能维持多久。“缅甸已经远远落后于这个世界的节奏,但现在它打算追赶,追得慢,我们就多快乐几年,如果追得快,我们就少快乐几年。”

来源:南方周末,记者:冉金 陈军吉

(本文部分资料引自贺圣达李晨阳编《缅甸列国志》及红军哥哥博客,谨致谢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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