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北京来的游客调侃说:“我们也享受一把咱国家70年代外宾的待遇。”
为什么选择去朝鲜?不少中国游客的理由是这样的:再不去,等这个国家改革开放了,就看不到了。而飞往平壤的航班上,坐在记者身边、来自湖南的一位老太太说,她家老头提议要去朝鲜“忆苦思甜”。还有人承认是因为对这个神秘国家“好奇”,当然,也有游客像一位北京女孩那样,只想在长假里找个近的、能躲过国内“人海”的去处。
无论什么原因,仅“十一”这天,据说有约700名中国游客来到平壤,入住在羊角岛酒店。他们第一处被领去参观的就是中朝友谊塔,为牺牲的志愿军献花。在塔内摆放着两本烈士名册中,他们意外而又不意外地分别在首页发现了邱少云、黄继光和毛岸英的名字。此后游览板门店时,当人民军士兵作完讲解,以一句“朝鲜人民不会忘记抵抗共同敌人的中国人民志愿军”结尾,他们报以一片叫“好!”和热烈掌声。
中国游客们在酒店偌大的宴会厅里吃自助餐,坐了几十桌。一些人吃到朝鲜面包时,感叹说:“真好吃,就像咱们80年代的味道。”他们举着相机捕捉一切能捕捉以及允许被捕捉的镜头,忙着在各处景点留影,无论是自然景观,还是各种领袖纪念碑塔,以及街头宣传画,它们的风格与中国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宣传画极其相似。他们看到少年宫里孩子的演出,仿佛看到自己的青少年时代。许多年纪稍长的中国游客都感到“穿越感”,他们站在平壤的当下,仿佛回眸自己国家的过去,他们利用过去的生活经验,来理解眼前在这个异国看到的现实。对《阿里郎》这种大型表演,他们也毫不陌生。其间革命史诗般的深情和悲壮,甚至让有些中国游客感动流泪。
在国际友谊展览馆,他们穿上统一的鞋套,自觉地凝神肃穆、排队向金日成的仿真腊像三鞠躬,然后惊叹“真的太像了”。一位来自哈尔滨的老人事后考问他的孙女:“金日成伟大不?”小姑娘果断地回答:“伟大。”“怎么个伟大?”小姑娘答不上来,爷爷轻轻打了她的手心,告诉她:因为金日成一直在东北抗日。
朝鲜导游用“中国人民的亲密朋友”来称呼金日成,并告诉游客,在平壤,只有中国大使馆建在市区,其它国家使馆都在郊区。
导游找到了与中国游客的不少共同语言。当他说起“我们朝鲜人就恨‘小日本’和‘美国鬼子’”时,一些游客鼓掌附和。当他说“朝鲜和中国都是社会主义国家,但你们是有特色的社会主义”时,游客们大多会心地笑了起来。
这些社会主义国度的来客,在所住酒店的酒吧里喝酒谈笑,在酒店专设的赌场里大方地用人民币兑换筹码。一位北京来的游客调侃说:“我们也享受一把咱国家70年代外宾的待遇。”
不过从数据上看,中国游客似乎更愿前往军事分割线另一侧的韩国。据首尔方面的数字,“十一”七天有7万名中国游客前往首尔。
橱窗里的朝鲜
决定“十一”长假报团赴朝鲜旅游时,就被告知,我们只能走一条由导游时刻陪同的游览路线,坐着旅游大巴,出没于几个景点,没有深入了解这个国家的可能。
对中国人而言,朝鲜如此熟悉,上世纪60年代或更早出生的人,很多还能哼上一曲《卖花姑娘》,但朝鲜又非常陌生。1950年,数十万中国人跨过鸭绿江与朝鲜人共同作战,却直到60年后的2010年4月,中国公民组团赴朝旅游业务才正式启动。
于是,普通中国人现在只要花上一笔钱,就能站到朝鲜街头看一眼,不是宣传中给志愿军送衣送饭的阿妈妮,也不是媒体上凄苦的“脱北者”和“悍然”的朝韩炮击,而是那里的寻常生活。尽管在安排好的路线上,看到的一切就像是橱窗里的展示。
寻常生活始终在领袖光辉的照耀下。虽然1994年“伟大领袖”金日成“伟大的心脏停止了跳动”,但他的肉身被保存起来供国人瞻仰,而每位成年公民都需将他的像章配戴在胸前。他高大的塑像矗立在各地,画像或被悬挂或被粉刷在各处公共场所。
许多场合,他的画像与现任领导人金正日的画像并列悬挂,有时则是两人愉快地在一起的画面。旅游路线沿途不止一次看到这样的标语,大意为“21世纪的太阳金正日将军万岁”。
而青年大将金正恩眼下正冉冉升起。在官方媒体发布的新一届国家领导人合影中,其他人大多穿西装、系领带,而金正日穿夹克军装,28岁的金正恩则穿深色的毛式中山装。站在平壤街头就会发现,这并非这个国家“80后”的流行打扮。但如果从朝鲜纪录片里看一看金日成过去的黑白影像,就会明白,金正恩的这身打扮和耳朵上方剃得干净的发型,跟“伟大领袖”年轻时几乎一模一样。
游客们被安排游览的景点,许多就是表述这种权威的固体语言。比如矗立在大同江边170米高的主体思想塔,塔顶是巨大的火炬状装饰,意味着主体思想烛照朝鲜;60米高的凯旋门是纪念金日成领导抗日战争取得胜利;距平壤150公里外妙香山上的国际友谊纪念塔,则将世界各国领导人、团体、个人赠送给金日成夫妇和金正日的22万余件礼物像圣物般陈列,小到茶具,大到斯大林和毛泽东各自赠送的火车车厢实物。
标语、口号和宣传画是强化这种权威的另一种载体。它们随处可见:建筑物顶上,房屋墙面上,田间地头,或者公路边的山坡上……几乎所有的标语都以一个“!”结尾。
而朝鲜最宏大、壮观的国族叙事,恐怕要算10万人参演的大型团体表演《阿里郎》。编排者借用这则原本凄美的古代民间传说,排演成一部革命史诗:在日本侵略下,民族遭受苦难;然后革命风云起,大屏幕上升起一颗启明星,那是伟大领袖金日成,带领民族走向解放;接着历史的篇章就从“苦难阿里郎”翻向“强盛复兴阿里郎”和“幸福阿里郎”。
在这样的宏大叙述中,朝鲜人在哪里?他们排着整齐的队列,融在集体的海洋里。那些花了800元人民币门票的游客们从看台上看下去,只有庞大阵容,却看不清个体。还有成千上万的参演者,唯一的工作就是整齐划一地翻动手中的牌子,好让它们组成“大屏幕”上不停变幻的图案。
这个国家的孩子到了学龄,就开始接受11年的免费教育至中学,从中学或大学毕业后,被安排到各种工作岗位上。跟中国当年一样的城乡二元制度,将许多人“绑”定在田野里集体劳作。他们住着国家免费分给的房子,就连养在阳台上的盆栽,据说也是国家要求的。
我们一路上能看到的朝鲜人,有穿着红色制服的漂亮空姐,与任何一个国家的空姐看上去一样;有平壤少年宫那些漂亮的孩子们,表演非常专业,表情深情而夸张,是成年人表演的模仿;有在板门店给游客作介绍、谴责“美国鬼子”和“傀儡军”的人民军士兵,被游客拉住合影时不知道该笑还是不该笑;也有各处涉外场所里负责接待服务的年轻姑娘,她们个个妆容姣好,笑容甜美。
但总的来说,我们无法走近朝鲜人的寻常生活,只能看见街头徒步、骑车或将有轨电车挤得满满当当的上班人群,或者远远望见乡间割稻、赶着黄牛犁地的身影。街头的人们穿着整洁,但也并不鲜艳。男人大多黑而瘦。对我们来说,那是一个面目模糊、表情严肃的沉默的群体。
这种感觉,在我们被安排去乘平壤地铁时最为明显。从地面通往地下的滚动电梯上,一边挤满嘈杂的中国游客,另一边则是静默的平壤人。游客拿着相机对他们猛拍,他们也齐齐向这边张望,面无表情,彼此就这样对望着,随着电梯上下错行。我们原以为进了地铁总该能近距离接触到普通朝鲜人,结果发现,游客只能乘坐最后一节车厢,仍与他们隔开。
平壤的大街极其整洁,车辆和行人都稀少,很少能看到商店,即使有也开得冷冷清清,毫不声张,没有商业的热闹和喧华。因为几乎没有商业,用导游的话说,“我们国家不需要广告”,因而也少有霓虹和夜生活,一切很有序,却缺少生活热腾腾的劲儿。
但生活总在领袖光辉照到或照不到的地方进行着。有一次,我们跑出导游的视线,穿过光鲜宽敞的大草坪,走进边上的居民区,就看见地上都是煤灰,三两个男人忙着打煤饼。在另一处景点,看见两个女人站在一旁聊天,不时嘻嘻笑起来。看神态,她们聊的想必只是家长里短。
我们接触到的最鲜活的朝鲜人,是我们的导游。这位“涉外工作人员”有手机,跟亲友们互发短信。他用流利的汉语挑动气氛,逗游客发笑。朝鲜只有一个大局域网,但他从中国下载流行歌曲带回平壤,与朋友在私下里流传。他用汉语在大巴上给我们唱《天路》、《两只蝴蝶》,还有“我爱你,爱着你,就像老鼠爱大米”,那一刻,你简直以为他就是中国人,除了胸口那枚只供朝鲜公民配戴的领袖像章。来源: 青年参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