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湖北恩施乘飞机回北京,旁边坐的是一位农民工。我和他一路谈话。临别握手,我说你很干练,他笑了,说是,很自信的样子。
他今年24岁。当年初中毕业就不肯再上学,到北京进了一家做钢结构工程的企业做工人。从他的言语看,他已经有了相当的技术水准。他说,阅读工程图纸并不是一件难事,有时候他会指出图纸的错误,让工程师修改图纸。一些“异形结构”需要“数控机床”来加工,可用在类似“鸟巢”这样的建筑物上。这都是他随口说的。这些话里,可听出中国经济成长的原因来。
小伙子还说,家乡的年轻人已经所剩不多了。特别是女孩子,离开家乡进大城市后更不喜欢再回家乡,小伙子们也只能在城市找归宿。家乡的小学是一所中心小学,曾经每个年级几个班,现在不到两个班了。他家里的山地已经多年不种,现在只种了2亩水田。还有的邻居连水田也不种了,地里长满了杂草。听他讲这些话,若由一些学者听来,可能会感到国家的食品危机,但这与小伙子的生活似乎没什么关系。也记得前些日子听一位学者讲话,他历数土地流转的坏处,又说家乡人是如何热爱土地,不肯把土地租给别人,非要自己耕种不可。然后他进一步表示对城市化的极大忧虑。
中国很大,对农民流向城市这件事的好或坏,总能找到各种意义完全对立例子来证明,而且,那些例子可以很煽情。在社会上,人们拿这些例子说道说道也没错,但是,由这些例子要推出普遍的结论来,就要谨慎;由此提出国家政策建议来,更要格外谨慎。首先要解决一个思想方法问题。一个观察者受身边事例的耳濡目染,形成思维定式,就容易把别的事例看作非理性行为的结果。但更可取的思考方法是看大局的变化。如果一个农民进城务工放弃农业是非理性,成千上万的农民都这样做,还是非理性么?若农民在一年两年里进城是经济环境偶然变化使然,或者按学者们的说法,叫做“羊群效应”,但在数十年里形成农民进城洪流,还能说它是偶然事变么?若仅仅中国农民进城,可以说是中国一时的国情决定,全世界不同国家均在一定历史时期发生此种现象,还能从所谓国情上找原因么?
经过几十年的改革开放,中国农村的确发生了很大变化;最大的变化来自农民自身。大量农民进城去了,一部分村庄,特别的山区的村庄凋敝了,正如人们常说的,农村剩下“386199部队”。但中国的粮食增产是不争的事实。有人怀疑说是统计作假,我不怀疑。在中国人口持续增长、粮食的商品率显著提高的背景下,粮价大体稳定就说明粮食供应是增长的。中国平均每年没有100亿斤粮食的增长,粮价就会出大问题,除非靠净进口增长弥补市场供应不足。深入分析发现,中国粮食越来越向主产区集中,而主产区的生产条件好,单产平均水平在美国之上。正因为这个因素,中国山区土地一部分撂荒或转产其他农作物,就不见得影响中国粮食产量;一部分山区村庄被废弃,也未必是坏事。而在粮食主产区,地头上的妇女和老人与其说是劳动者,不如说是管理者,真正的生产活动高度专业化了,由外包人员提供机械化服务。在一些规模较大的农场,生产经营的主体则不再是老人妇女。
做一个粗略测算,如果我们国家目前只有4千万农户,他们平均收入会跟城市居民差不多;考虑到今后人口增长经济结构的变化,要使得我们国家的专业农户成为中产阶级,农户数还需要适当减少,例如,到3千万户左右。这个目标能不能实现?在一些朋友看来,这个目标是天方夜谭。可是,若真不能实现这个目标,那就意味着中国社会结构不能现代化,中国人的现代化努力也是瞎折腾。
按官方统计,中国现在有农户有大约2亿农户,如果按照每年减少1.2%的速度来算,要100多年才能减到3千万户。这的确令人气馁。朋友们怀疑中国实现高度城市化的可能性,也大概基于这样的计算。
其实,还可以另外计算。现在我国农村真正与农业有关的户数大概是1.5亿户,其余人家被算作农村居民,其实已经与农业关系不大。这1.5亿农户中,又有一大部分不是专业务农,其家庭主要劳动力在城市做工。如果我们能通过调整城市劳资关系,把农民工的工资水平提高,让他们有能力携带家眷在城市定居,就差不多能减少约1亿户。此外,我国农村还有数量庞大的约四千万左右残疾人,其中有的是独立立户,一部分老人也是独立立户,他们的生活问题若通过社会保障渠道加以解决,真正以农为主的农户又可大大减少了。这个数量的变化当然不是改一改统计数字那么简单,例如,要让农民工有能力带家眷进城定居需要一个经济发展过程,但也不要这件事情想得太过复杂。
有两件事情让我们乐观。一是现在的农民工已经有约20%左右带家眷在城市生活,如果我们进一步改善城市劳资关系,真正通过体制改革来落实中央的国民收入调节政策,这个比例就会不断增大。二是我国发达地区的一部分农村事实上早已变成了城市,近几年地方政府在推动“城中村”和城郊村改造,已经脱离农业的“假农民”正在快速地变为城里人。城市化过程的确也存在一些问题,但我们不能因噎废食,拒绝城市化。城市化是农民自己的选择。
(此文发表于6月新闻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