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源生坊,看到挂在墙上的田丰先生的一些旧日照片,睹照思人,感慨良多。我回忆起上世纪90年代,当源生坊的创建者刘晓津在跟踪拍摄田丰先生的“云南民族艺术传习馆”的活动时,我和同事郭净等人多次到位于云南安宁县山中的“云南民族艺术传习馆”,观看传习馆里被田丰先生苦心寻找而来的各民族民间艺人们的活动,并与田丰先生交流,田丰给我的印象是个很淳厚的人,有艺术家的真诚,言谈中强烈地表现出对云南民族乡土艺术的痴迷,使我这个云南土著也深受感染和感动。
那时,关注云南民族乡土艺术的人还不多,身体力行地从事少数民族乡土艺术传承的人更少。田丰是中国中央交响乐团国家一级作曲家,他自1985年第一次来到云南采风后,就与云南民族音乐结下不解之缘。1993年11月,田丰通过在北京艰难的四处游说,在西藏某水利兵工程部队提供的10万元赞助款支持下,在云南安宁市(原安宁县)西南林学院旧址创办了“云南民族文化传习馆”。这是一所非常独特的音乐舞蹈学校,教师和学生都来自云南大山深处的各个少数民族,其间有来自彝族、哈尼、纳西、佤、傈僳、独龙、藏等民族的民间艺人。这个“传习馆”以“求真禁变”为宗旨,抢救保存云南少数民族的传统音乐舞蹈文化。
田丰是在他的作曲事业如日中天之时只身来到云南,筚路蓝缕,克服了很多难以想象的困难,创建了这个“云南民族文化传习馆”。该馆后来对云南“原生态”民间艺术产生了重要的推动作用和历史影响,培养了一批云南各民族优秀的乡土艺术传人,唤起了人们对这些后来被称为“原生态”的各民族艺术的兴趣和关注。推动了它们的发展繁荣。如今的《云南映像》等在国内外深受欢迎的云南“原生态”民间艺术作品以及如李怀秀、李怀福等一批如今蜚声海内外的云南民族民间艺人的成长,皆得益于田丰先生的这个传习馆和他关于保护和传承民族乡土艺术的理念。可以说,就是因为田丰这样独具慧眼的艺术家的奔走呼号和身体力行的实践,我国少数民族地区乡土艺术的衰落情势、它的保护和传承的问题才逐渐引起了文化界和社会的关注,才产生了如《云南映像》这样以乡土艺术个性和风格为突出特点的当代杰出的民族歌舞作品。现在学术界对“原生态”这个词有不同的观点,术语是否准确自可讨论,但有一点是很明确,“原生态”歌舞其实指的就是那种比较少受到外来文化的影响,比较本真地保持了一个地区和一个民族突出的艺术个性的歌舞。
在这里,我想就长期以来对田丰批评最多的一种说法谈谈我的观点,不少学者批评他,说他的传习馆的做法是把鱼儿从海里或湖里捞出来异地培养,是条死路。这话咋听去有道理,其实经不起仔细推敲。我做民族学研究,从上世纪80年代以来就在云南的乡村里奔波,我知道那时云南乡村这潭水,已经不是可以使鱼儿悠游自在地自然成长为民间艺术传人的生境,社会和观念的急剧变迁以及时尚的流行音乐等已经深刻地影响到民间艺人和乡村年轻人的生活方式,影响到乡土艺术的传承和学习,乡村的民间艺术已经在衰落之中,自觉地在传习本族音乐舞蹈文化的年轻人已经日益寥落稀少。如果没有一个平台,有良师益友循循善诱地指导和引导这些有歌舞天赋的年轻人传承自己的乡土艺术,珍惜自己母亲文化的个性特点等,他(她)们可能会去打工,凭着自己的一副好嗓子和好舞姿去酒吧或公司献艺;他们也许会过早走向市场,以出售尚且在自己身上稚嫩地发育和生长的乡土艺术而谋生,这样,他们那还有待于不断精益求精的乡土艺术遗传因子和元素会逐渐湮没在市场所热衷的时尚文化的潮流中。所以,有明确理念和方法的集中培训与乡村里的实践相结合,是培养民间文化传人的一条好路子。田丰先生所创办的云南民族艺术传习馆的传习方式和理念,与时下名目繁多的艺术培训班截然不同,前者是培养传承母亲艺术才艺和精神的乡土艺术传人,后者则是培养人们学习一些才艺后尽快进入市场。有些以主流文化艺术为模式的培训方式,其实是将少数民族艺人独特的乡土气息逐渐淡化同化于这种模式中。
我认为田丰先生创办的云南民族文化传习馆的传承方式是非常必要和重要的,我在几年前也在丽江实践过培养民间文化传人的项目,所使用的方式是集中传习和乡村实践相结合的方法。比如东巴的培养,是要求小东巴和老东巴朝夕相处,按照东巴传统的传习方式来学习;到一定时间,就回到到村子里去实践和继续学习,将老东巴所传授的知识运用到乡村社会生活与文化实践中去。“白沙细乐”乐手的培养,也是由传人来每天耳提面命地进行传授。我认为,田丰先生的这种传习馆的教学培养方式,其实是一种有利于鱼儿存活和使其生命力更为强大和持久的方式。传习馆中走出来的这些优秀的民间艺人后来的影响和所成就的辉煌,也有力地证明了这一点:即乡土艺术的传承和保护要走集中培养和乡村实践二者相结合的道路。
田丰是个悲情音乐家,是个悲剧的文化英雄,在办云南民族文化传习馆的历程中因为经费拮据等原因历尽坎坷,最后心力交瘁而过早辞世,他没有看到云南民族民间艺术走向辉煌的今天,没有看到他教出来的学生走向世界、以传习馆的民间艺人为中坚力量,以他关于云南民族乡土艺术的理念贯穿始终的《云南映像》今天所取得的华彩和辉煌。他最后因为办传习馆的经费问题等种种的窘态困境而心力交瘁,孤独而寂寞地过早离开了人世。他肯定留下了很多的惆怅和悲伤,留下了事业未竟的英雄泪。但愿如今他的传习馆学生们结出的累累硕果,云南“原生态”乡土艺术的深入人心,能告慰他的灵魂。
我敬重为云南的少数民族乡土艺术的传承和保护作出了杰出贡献的田丰,永远缅怀这位在保护和传承我国少数民族乡土艺术的道路上历尽坎坷且不幸过早离世的艺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