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听说袁世凯墓被称为“袁林”,立刻想到这是一种“圣化”的处理手法。不用帝王墓穴之“陵”而用曲阜孔墓之“林”,颇类似于古代所谓“私谥”,要于不合法的境遇中寻求一种合法性。
袁林“位于安阳桥太平庄北侧,其地南临洹水,仿美国总统格兰德濒河庐墓的形式”。当年建造,耗资70余万银元,占地近140亩。如今规模大概略有缩小,但主体尚在。
整个陵墓确实有浓厚的西式风格,如墓墙的铁门,墓上的狮头,都凸显着舶来的痕迹,但碑亭、配殿、祭堂、供桌、墓制,又仍然是中国传统的格局。翁仲很古怪,是对称的四尊袁世凯像,两尊着大总统服,两尊着洪宪皇帝服。总而言之,只能用“不中不西”来概括这座墓园的特色。
袁世凯的一生,大致也可以用“不中不西”这四个字来形容吧。
晚清之际,时论评袁世凯是典型的“不学有术”。此人不由功名正途出身,而是乘乱世借军功立身,出兵朝鲜,小站练新军,这是他起家的本钱。很多人将他看做当世的袁绍,不料一转身却变了曹操。
民国五年,帝制论甚嚣尘上之时,故旧如张謇,亲信如冯国璋,心腹如张一,都通过各种方式探问袁世凯自己的愿望。袁不仅矢口否认,还道出了一套相当有说服力的说辞:我现在的大总统是终身制,我与皇帝有何分别?做皇帝不外是为了子嗣,我大儿子是残废,二儿子是名士,没有一个儿子是成器的,我当皇帝有何用?
是啊,他当皇帝有何用?这是个很难解释的问题,难怪听到这话的人都深信袁世凯无心称帝。我也一度相当困惑,似乎只能以“帝王思想”来含混说明。然而,看到“袁林”的一刻,我若有所悟,倘若袁的内心中追求的是“立德立功立言”的不朽事业,那么仅仅以民国总统的身份进入历史,显然是他意犹未足的,在没有任何血缘合法性的前提下,他若能“民心攸归”地荣登大宝,无疑可以“外王”证明其“内圣”。
袁世凯至少在形式上,企图以“国民拥戴”的形式为自己加冕,而且以“洪宪”作年号,也等于向外承认君主立宪是这个新帝国的国体。这些事实至少证明,袁世凯不愿意成为传统的独裁者,他已经部分接受了西方式的“民约”概念,这从他指使筹安会杨度等人找到美国学者古德诺博士来论证“中国宜于帝制”也可见一斑,在整个帝制自为的过程中,“西方政治”不仅仅是一种托辞,袁世凯更希望他与他的新帝国,能被中国与西方同时接受。
不然,在他身后,为什么会出现这么一座“仿美国总统格兰德濒河庐墓”,底子又有着强烈中国色彩的墓园?
武昌事变后,张謇以“半师”的身份,往彰德洹上村劝袁出山,长谈一夕后,兴奋地对人说:“慰庭到底不错。”显然,袁用他内心未必相信的儒教伦理取得了张謇等人的信任,但在出山后,他挟革命军而威胁朝廷,又用清廷退位与南方做交易,终于把自己送上了总统宝座,这是袁“阳儒阴法”,招致窃国骂名的重要原因。孙中山第一次入京见袁世凯,长谈之下,也是回来后兴奋地说,想不到旧官僚中,还有项城这样新的头脑。袁世凯的现代政治知识,远非后来的军阀如狗肉将军张宗昌之类可比。
然而,为什么袁世凯终于还是落了个身败名裂的下场?这大概也是一个长久的谜团。
袁世凯的最大问题,大概还是“不中不西”,或者说是一种另类的“中体西用”。他的帝国,政体形式基本上遵照西方君主立宪制度,但其内核仍是前清官僚集团式的“北洋系”,袁世凯称帝的信心,主要是基于以外交利益与英日等国交换,以及各省督军的拥戴。问题是,利益为基础的联合,无法赋予政权真正的合法性。
袁林的设置,正体现了袁世凯悲剧的原由:他只有自己作为东方式君主或西方式元首的四尊石像,为自己的陵园守护,除了他自己,没有人承认他拥有“元首—皇帝—圣人”三位一体的政治—伦理威权。
比起南京临时政府的空中楼阁,因人设制,“非袁不可”恐怕确是更理性的选择。然而袁世凯终究还是摆脱不了“变化社会”的转型悲剧,旧体制的合法性资源丧失殆尽,新体制的合法性则如新生婴儿孱弱不堪,终于以利合,以利败。已死未生之间,袁皇帝也好,袁大总统也罢,都只能是中国献给“近代化”的一道祭品。
作者为社科院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