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各类精神疾病患者人数在“一亿以上”,其中有“七成”精神病人未受有效治疗。看到如此之高的官方数据,对于近年来时常见诸报章的精神病人伤害案,你还会那么惊讶吗?
你也许会说,在这个时代,这个数字应该略低一点,有些人是因为其他的事情“被精神病”的。当然你是对的,不过这些人属于不正常时代的正常人,不在本文讨论之列,本文只讨论真正的精神病人。
且不论是何原因诱发疾病,精神病人遇到的现实问题早已有目共睹,比如精神病治疗主要由家庭系统来支持,国家尚未真正担起精神障碍的救治,社会救助严重不足,绝大多数精神病人由家人负责看管并居家治疗,等等。而且,许多人关注精神病人,更多是出于社会安全考虑,而非对病人日常生活权利的关注。所以,你会看到,当某个地方突发一起连环凶杀案,而凶手恰巧在事后被证明患有精神病时,救治精神病人的呼吁才会又一次引起重视,但很快又被忽略了。
有一次,在乡下偶遇残协的一位专职专员,我便向他问起本村附近有多少精神病人。谁知得到的答案竟是“现在基本没了”。在知道我下乡搞“调查”后,专员抛出这样一个一无所有的答案,显然是担心我会“乱写”,给他造成某种精神上的损害。
我理解他的忧虑———这年头,人都很脆弱———却不能认同他的谎话。据我所知,仅在我所居住并且见证的这个村庄,一个只有七八十人的小村庄,便有四位精神病人,而且是清一色的女性。
从前的事我并不知晓,我所了解的情况是,最早两位女精神病人皆婚嫁而来。她们的丈夫,因为身体上的某种缺陷,找不到老婆,最后只好退而求其次,娶个精神上有问题的女人传宗接代。而且,两位嫁过来没多久,便旧病复发。
一位给夫家诞下两个儿子,十年后得了一场重病,因为家中无钱救治,活活病死在床。她刚过世的那年,我还看见这家人的门框上写着“母去是吾忧也,春来于我何哉”的挽联。不过,那时候两个孩子都还小,尚不知忧伤为何物。如今,两人都在外面打工,勉强维持一家人的清贫生活。
另一位则生了两男一女。如今儿女均已长大成人,做母亲的却继续疯着,终日蓬头垢面,胡言乱语。做丈夫的倒是个勤快人,除了种地,平时还上山打猎。无论农闲还是农忙,都会安放上百个猎物夹子在方圆十几里的密林里。2001年夏天,这位当爹的送女儿去北京打工,女儿呆了不到一个月,没找到工作,最后哭哭啼啼要回家,于是他到省城去接孩子。两天后回到山里,发现被夹住的麂已经烂掉了。此后好些天,他逢人便惋惜,“一亩地的收成烂掉了!”不幸的是,不知什么原因,听村民们说,后来他的女儿精神状态也出了点问题。
两个儿子倒是聪明活泼。一个读了大学,另一个在家做起了鸭司令。每次我们见面的时候,鸭司令总会和我谈他的一些宏图远景。比如说,现在山谷间的梯田大多已经撂荒,在下面修坝造一个水库,这样就可以搞立体养殖。既可以养鱼养鸭,又可以养猪。如果搞得好,将来还可以发展休闲旅游。
当然,修水库需要各方面的支持,由于没有钱,鸭司令目前还只能是随便想想———鸭司令是个很“随便”的人,他继承他父亲的聪明,满脑子天花乱坠的想法。据说关于他的父亲年轻时曾经将一张钱洗成两半拿去用,抓着后被批斗了。他的这段往事,充分暴露农民洗钱犯罪,有多么纯朴而原始。
2011年春节,我回到村子,就在回乡的各位游子与留守的“386199部队”(妇女、儿童、老人)忙着切磋各式赌具的时候,我却发现又一位妇女神情落寞地坐在自家门前,终日无言无语。一问才知道她在年前生了一场大病,抢救了几天,此后又在精神上出了问题“到处乱跑,说胡话”。
她家从前就在我家斜对面,故而对她有了较多了解。我走过去和她说话,她再也不像从前那样热情地和我打招呼。当我陪着她坐一会儿,准备给她留点钱时,她竟然惊恐地叫了起来,说你的名字我还记得,谢谢你的好意,不过钱绝对不能收。我知道她一生命途多舛,但是那么惊恐无助的眼神,却是第一次见着。
这是非常不幸的女人,她的遭遇足以让每个人忧伤。她曾经和我讲过许多有关自己的不幸故事。大概是在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她与兄弟姐妹四人一起从江苏随母亲逃荒到本地的。在江苏的时候,不到十岁,有次和妈妈出去挖野菜,竟被前来“割资本主义尾巴”的村干部拽着头发拖着走了好一阵子。到本地落户后,她的一个哥哥因为护林被偷薪者打伤,从此卧病不起,一年后暴死,传闻说是被人点了穴。其后,二哥与嫂子结了婚,生个儿子又掉池塘里淹死了。上世纪80年代后期,二哥回了江苏老家。当时村子里的许多男人都外出打工,谁知他在帮助一家人打农药时,又因农药中毒死了。
唯一命好一点的是妹妹,虽说两姐妹在当地嫁的都是农民,但妹妹种地的那个村子在70年代已转为全民单位,吃的是商品粮,不仅平时有医保,老了还有退休金,而她嫁的是集体单位,是一个没有国家撑腰的人。如今,妹妹早就不再种地,而是住在城里“享福”,过着相对体面的生活,而她仍在种地,辛辛苦苦。2008年夏天,我还看到她背着一个大药瓶子在地里给棉花打农药。
那时候她已经60岁了。见到我时,满面开心的笑容。说起妹妹,仍不无欣慰地说,“我妹妹对我很好,上次从她家回来,送我上车前还给塞了几十块钱,说姐你这路费该我帮你出。”
在当地,通常谁家有了精神病人,只要家里能凑足钱,大多数会带病人去南昌或者九江看一次病。而这个第一次往往也是最后一次,因为通常会将家里的钱也花得差不多。回家之后是好是坏,只能听天由命。家属也当自己已经尽力,便不再为治得好治不好这样的事情纠缠了。
说到治病,前几年我在县郊公路两边发现不少收治精神病人的广告。就在各省呼吁建立阳光政府的时候,本县还成立了“阳光精神病医院”。这是一家私立医院,据主事者介绍,目前全县约有1700多精神病患者,但到这里看病的每年只有百余人次。县残联拨款资助250个名额,每人每年400元,相当于一天救助一块钱。
但这肯定只是杯水车薪。
对于当地人来说,庆幸或者侥幸的是,这些寂寞的生灵,大多安安静静,很少有攻击性的举动。他们生活在一个被我们认为不幸却又不问的世界里,与空气交谈、朝道路微笑,或者不言不语,同我们竖起的盛世繁华井水不犯河水。
而我还是忍不住要问———为了这些精神病人及其家人的基本生活权利,也为了同时代所有人的良心安宁与体面尊严,谁来救助这些被遗忘的精神病人?你共我,社会与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