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正惠:鲁迅的成就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2203 次 更新时间:2011-05-06 2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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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正惠  

鲁迅公认是中国现代文学最伟大的作家,具有广泛的国际声誉。但是,要向台湾读者介绍鲁迅的成就却异常的艰难,他的作品在台湾遭到严厉禁读长达三十七年之久。对台湾文化界来说,鲁迅目前还是一个颇为陌生的领域,没有什么可以谈论的基础。

台湾文学界所谓的专家,主要受夏志清影响,对鲁迅还有一种难以破除的偏见。他们从「形式」着眼,认为鲁迅只写了两本短篇小说集,也不过就二十五篇,一部长篇也没有;此外还有一本散文集《朝花夕拾》、一本散文诗集《野草》,就说这些作品里有不少精品、杰作,哪能就算是大作家呢?何况还要称他「伟大」或「巨人」?这不过都是共产党的造神运动的成果罢了。在他们眼中,鲁迅的十四本杂文集根本不算什么。

大陆有一种知识分子恰好有相反的看法。他们认为,是共产党利用了鲁迅在文化界的广泛声誉,并且在解释上把鲁迅狭窄化了。鲁迅的精神远远超过共产党的教条,而且可以反过来反对共产党的教条。

对我的鲁迅观产生重大冲击的,还有来自日本学者的观点。从竹内好以降的鲁迅专家,包括丸山升、木山英雄、伊藤虎丸、丸尾常喜等人,谈起鲁迅来,几乎是毕恭毕敬,好像面对一位现代的东方圣人。

那么,要怎么样说明鲁迅作为一个作家的独特质量呢?我想先从自己的阅读经验谈起。1970年代,我曾偷偷影印了一本相当份量的鲁迅杂文选集,却并没有带来多少阅读的乐趣,有一些篇章还似懂非懂。九○年代初我买到鲁迅全集,不久之后,我陷入一种精神困境中,主要因为我的政治立场在台湾成为绝对少数。这时候,我才发现鲁迅的作品成为我最大的安慰之一。鲁迅的某些作品充满了绝望,读的时候引发自己强烈的共鸣。这我早已很清楚,因为鲁迅的阴暗面是众所公认的。然而,奇怪的是,这样的文学并不导致全然的悲观,并不使我丧气,以至于失去了斗志。相反,阅读时感到一种绝望的快感,读了以后却能慢慢的坚韧起来。这是一种非常奇异的感受。你很难想象,「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这样的句子会产生启示作用,让你更勇敢的面对现实。我认为,从活着的人的角度来看,鲁迅的作品让我们领会到,不论面对如何的艰难,你都不可以自欺,以为自己已忍受不了,没那么回事。说自己忍受不了,那是弱者的行为。汪晖一本论鲁迅的专书,书名叫《反抗绝望》,这书名起得很好,我以为,就人生态度而言,「反抗绝望」正是鲁迅精神对人的启示之处。

以上是就个人的命运而言,但鲁迅绝不只是关心个人命运的作家。鲁迅去世的时候,就被称为「民族魂」,他是中国面对亡国之祸时最坚韧的战士。这看起来很奇怪,最悲观的作家怎么会成为最坚韧的战士?

读鲁迅的小说,开始你会感到阴冷。譬如祥林嫂,那么一个健康而勤快的农妇,怎么会在习俗的偏见与众人的冷酷之中沦为乞丐,最后死得不明不白。在〈药〉里,一个爱国志士为国牺牲的鲜血,却被患肺痨病的人蘸到馒头上拿来当秘方吃。一个农村无产者的阿Q,其实是很有劳动能力的,却在众人的藐视和自己的自欺之中莫名其妙的成为别人的替死鬼。看起来中国社会已完全缺乏人性,只会把活活的人变成殭尸,连一点「生」的气息都没有。

鲁迅就像其它新文化运动的领导人一样,不惮以最犀利的笔触揭发中国文化的阴冷而缺乏人性的一面。但鲁迅却还是一个最炽热的爱国者,这看起来是相当矛盾的。

如果拿胡适和周作人来跟鲁迅比,就可以看出鲁迅的伟大。胡适极其单纯的向往西方文化(特别是美国文化)的一切,认为只要承认自己一切不如人,只要好好的跟人家学习,中国就有救。周作人跟鲁迅一样,对中国传统社会彻底绝望,以至于完全丧失了民族自信心,最后竟然不认为抵抗会产生什么作用,宁可当侵略者的顺民而不肯有一丝一毫的自我牺牲。

鲁迅还有一点跟许多爱国之士非常不一样,他很少批评外国侵略者,而只批评自己的民族。并不是说,他丝毫不具备对侵略者的痛恨,这一点他丝毫不弱于人。但民族的耻辱感更让他痛心。他似乎认为,与其痛恨别人,不如痛恨自己──与其痛恨常常欺凌自己的强者,不如痛恨自己为什么始终是「孱头」、「歪种」。鲁迅痛恨自己民族的不长进,具有一种热腾腾的血气,他知道,只有这种血气凝结成一种百折不回的斗志,中国才能找到重生之道。只会欣羡人家,只会藐视自己,最后就是自轻自贱,向强者低头。

鲁迅劝中国青年,「要少──或者竟不──看中国书」,「少看中国书,其结果不过不能作文而已。但现在青年最要紧的是『行』而不是『言』。只要是活人,不能作文算什么大不了的事。」在最恶劣的环境下,勇敢的面对现实,确确实实的「活」着,不自欺,鲁迅认为是头等大事。只怪罪别人欺凌自己,或者一直扛着祖宗的神主牌来自我炫耀,自我满足,都是标准的阿Q,不是自救之道。

鲁迅同时倡导「拿来主义」,外国的一切东西都可以拿过来,这不是说,外国东西一切都好,拿来就用,而是「要或使用,或存放,或毁灭」,要使自己成为这些东西的「新主人」,而不是成为这些外国东西的奴隶,什么都好,什么都跟。要「沉着、勇猛,有辨别,不自私」,这样才能成为外国东西的「新主人」,也才能使自己成为「新人」。

简单的说,鲁迅既不要中国青年成为祖宗的奴隶,也不要中国青年成为外国东西的奴隶。一个民族跌到了深渊,如果不能勇敢的站立起来,再怎么祈求祖宗的保佑,再怎么痛骂侵略者的没有人性,都是没有用的。一切只能靠自己。这就是鲁迅的血气,因此他不惮于以最严苛的态度自我批评,他的自我批评绝不是自我轻贱,为的是拜倒于外国侵略者的脚下,像周作人那样;或者像现在某些中国知识分子一样,竟然认为中国只有让外国彻底殖民,才能现代化。

就因为看到了这一点,中国人才会说,鲁迅一身没有媚骨,或者鲁迅一身都是傲骨。是这种傲骨,使得中国人能够从万劫不复中重生。纵观中国现代文学,鲁迅这种精神对中国青年起了最大的启示作用,而且没人能够跟他比肩,因此他成为中国现代文学唯一的宗师。

战败的日本人惊异于中国人终于「站起来了」,才恍然醒悟鲁迅的伟大。鲁迅表面强烈的自我批判精神,其实正是对西方文明最坚强的抵抗,他的拿来主义最终证明,中国可以找到一条特异的自救之道。相反的,日本人表面上是西方的模范生,最终只不过成为西方的模仿品,连它的「大东亚共荣圈」,也不过是西方殖民帝国主义拙劣的二等货。最令人不堪的是,它竟成了它最主要的敌人美国在亚洲的伙伴,成为美国在亚洲的「大管家」。「脱亚入欧」的结果是,日本成为美国最重要的伙伴,但谁都知道,谁才是真正的主人。

鲁迅坎坷的一生也是他始终艰苦奋斗的一生,他的痛苦与他的勇于战斗,终于证明了他不凡的智慧。中国终于重新站立于世界之中,他有一份不容抹煞的贡献,这就是他的伟大成就之一。

但鲁迅也绝不只是一个狭隘的民族主义者,他一生的许多行为和全部作品都可以作为证明。在他决心从事于文学之初,他从翻译外国文学作品起步。他翻译的重点是东欧弱小民族的文学,而不是居于世界文学潮流之首的西欧文学。一方面,他认为,同属被压迫、被侵略的民族,它们的文学才跟中国有切身的关系,一方面他广泛同情世界上所有被压迫民族的民众。

弱国民族主义的基础是,在帝国主义的侵略下,绝大部分弱小的民众都陷入深渊之中,只有少数掌握政治、经济大权的人才可能跟侵略者合作而从中夺取更大利益,这一点鲁迅是非常清楚的。鲁迅在小说中不论把中国的农民描写得多么愚昧,却永远不失同情之心。就像那个被他从头到尾嘲笑的阿Q,因为他始终被人所欺凌,鲁迅还是同情的。这篇小说翻译成法文,罗曼.罗兰(Romain Rolland, 1866-1944)读了以后非常感动,因为罗曼.罗兰领会到了鲁迅对弱小者的怜悯。捷克的普实克(Jaroslav Prusek, 1906-1980)也能感受到鲁迅作品中的这种情怀,不久就译成了捷克文出版。当他跟鲁迅谈到版税时,鲁迅回答,人家翻译他的作品,他向来是不拿版税的。鲁迅的文学事业是全世界性的,是属于被侵略民族的人民大众共同携手反抗帝国主义侵略者这一大事业中的一环,这一点鲁迅也是很清楚的。

西方近代文明的辉煌成就是不容否认的,但西方国家挟带着这种文明的力量,肆意侵占人家的土地(最高纪录是地球陆地的83%)、奴隶人家的民众、掠夺人家的资源,由此所造成的有史以来人类最大的灾难,这一点,西方国家从来不肯承认,即使西方开明、进步的知识分子,也没有多少人敢于正视。当我们谈论世界近、现代文学,从西方的观点谈论它的成就,或者从非西方观点来谈论它的成就,其结果是完全不一样的。当西方国家开始向世界各地进行掠夺时,世界各地的民众从来就没有停止反抗过,而反抗行动中就包含了反抗的文学。

如果我们把眼光放在西方近代资本主义帝国主义兴起后,全世界的民众如何反抗他们、这些反抗如何表现在文学上,那么,我们就会有一种完全不同眼光的近、现代世界文学史。如果要撰写这样一部近、现代世界文学史,鲁迅一定在其中据有显著的地位。这是鲁迅国际声望的基础,只是这种国际声望远远不同于我们一直认同的、那种以西方为中心的国际声望。作为近、现代被压迫、被侵略民族反殖民抗争的作家之一,鲁迅的人格和他的作品赢得大家的尊敬和推崇,这才是鲁迅最光辉的成就。

不少人说,鲁迅的作品,除了一些小说、几篇散文和《野草》这本散文诗集,其余都没有什么艺术性。这是完全站在现代主义兴起以后西方的美学观点下所说的话。我记得大陆小说家王安忆曾说:鲁迅的小说是嘲讽性的,而他嘲讽的常是典型,因此这种小说必然写得很少,为了不重复,每种典型他都只写一次。这话说得极精准。我们只要把《吶喊》、《彷徨》中的二十五篇小说好好体会,就会知道,鲁迅没有写过两篇相同的小说,而他的每一篇小说都值得我们细细分析(日本学者就是这么做的)。从这里就可以看出鲁迅的苦心经营。

还有更多的人说,鲁迅的杂文没有艺术性,这纯粹是诽谤,是为了抵消鲁迅杂文的影响力而说的谎话。鲁迅的杂文如果没有艺术性,怎么会影响千千万万的中国青年,而且至今还在产生影响。当我们不能用既成的美学规范来解释这些作品的艺术性,而这些作品的影响力又那么明显,那是我们所据以判断的美学标准有问题?还是什么?我们只能说,鲁迅创造了一种新文体,使得文学专家们拿着手中所有的衡量尺,却一点也使不上力,这不反过来证明,鲁迅具有极高的艺术独创性吗?

要表现一种前所未有的新的内容,就需要创造前所未有的新手段。鲁迅站在全世界反殖民抗争的大潮流中,为了战斗的需要,创造了人们至今尚不习惯的文学形式,但是影响力却又那么明显,这不是鲁迅的伟大成就,还能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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