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多年前,第一次观看《辛德勒名单》时的震撼,很难描述那种感觉。在沉重的黑白视觉之下,描述再多纳粹的反人类暴行,恐怕已属多余。但永远挥之不去的印象是,辛德勒死后,那些最后因他得救的犹太人,不约而同来到他的墓前,在坟墓上放下一颗石子。过了许多年,那些人大多已垂垂老矣,而石子却堆得老高,后面还排列着长长的队伍。当时我想,我也愿意为他的墓前放下一颗石子。
生命的价值与尊严远远超越于没有生命的石头,但每一块石头却又象征着一个被拯救的生命。我不知道在犹太文化中,石头具有怎样的象征。但石头与生命,确实有着复杂的联系。在《圣经》中记载,耶稣生活的时代,犹太人村落还盛行着用乱石砸死“行淫妇人”的风俗。每想起这个故事,我就总会联想到《辛德勒名单》中那坟头堆得老高的石块。在两千年前,每一位村民手中的石块是为了用血,杀死自己的弟兄与姊妹;两千年后,每一位获救者手中的石块则是为了悼念一位冒着危险拯救生命的人道主义者。前者被高高举起,要夺走人的生命;后者被轻轻放下,要纪念生命的可贵。
两千年前的犹太村落中,村民们手持石块,要用乱石击死一位“行淫的妇人”。这时耶稣走了过来,他说,你们要都是清白无罪,就可以用石头打死她。人们手中的石头一块块落了下来,人群走散。耶稣对那位妇女说,走吧,以后不要再犯错了。人群走散,满地乱石,我不知道那位妇女是否哭泣,但我的眼泪,却流了下来。
从此,大地之上有两道裂痕,一道属于雅典和宾虚的复仇、犹太的律法、汉莫拉比的法典,这道裂痕通过伊斯兰和哈里发的弯刀,覆盖了西亚的沙漠,绿洲的清泉,律法上写着: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另一道裂痕上,石头也被刻满了文字,那些石头与文字属于儒学和斯多咯,忠恕之心,人道主义,也属于辛德勒那坟墓上堆积如山的石块。每一块石头上都写着:人的义。最后,那人上了各各地的十字架,大地上仍旧裂着两道口子。但人们手中的石块却掉落在地上,他们要彼此相爱,彼此洗脚,律法被废去,石块被堆积,生命被尊敬,裂痕被填埋。
卡尔•巴特摧毁了尘世的“上帝之国”,把上帝还原到无限遥远的彼岸,而我们却还生活在大地与历史之中。在我们脚下的土地上,没有上帝之城,却有雅典的智慧与汉莫拉比的复仇,那两道纵入地心的裂痕,不但从未填埋,还在日渐扩大。这个丛林之中,野兽在叫嚣,吞噬着人类的尊严与生命,更有许多零售商在批发着人造天国,不断埋葬着累累白骨。零售商们说:革命吧!以天国的名义!
我不知道“伊斯兰革命”要建立怎样的人间天国。但革命的凯歌,却在整个欧亚大陆上被传唱,直达云霄。哲人王无处不在,政教自然合一。巴特要维护最纯粹的彼岸,革命者却要在斑驳的裂痕上建立新的耶路撒冷,无论这新耶路撒冷的城上飘扬着新月,亦或是劳动工具的大旗。
在革命后的伊朗,人们按照《古兰经》生活。电影《被投石处死的索拉雅》中所发生的背景,就是在革命笼罩这个国家的大地之后。《古兰经》中说,男子可以娶四个妻子,丈夫指控妻子如果行淫,妻子必须提供证明自己清白的证据,而妻子指控丈夫行淫,则需要提供证明丈夫行淫的证据。
如同两千年前的那个犹太村庄,伊斯兰要建立真正律法之上的秩序。律法之中,既没有爱,也没有宽恕,正如人的义中没有恩典一样显明。可怜的妻子索拉雅,被丈夫控告行淫。而事实却是,丈夫另有新欢,要求离婚。但却拒绝提供给妻子足以独立生活的保障,在遭到妻子的抗议之后,丈夫通过作伪证,使政教合一的司法机构通过了判决:妻子被定为有罪,执以石刑。
革命的卫兵背着AK—47步枪将她带到了死刑执行地点。她的身后是一个大坑,她将被埋入坑中,露出上身,供人们——村庄中自己的父亲、儿子、丈夫、雇主、邻居们用石头一点点打死。执行前问她,还有需要说的话吗?妻子没有辩解,她只是对那群人说道:我是你的妻子,是你的女儿,是你的母亲,是你的邻居……
律法要求在各各地竖起十字架,革命则喜爱吞噬人的血肉充当肥料,也热衷于“区分敌我”、“划清界限”。在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父子、兄弟都严格按照革命的真理,划清界限,斗私批修。在石刑中,也是由老父亲开始投出石块,他在人群中说道:这个淫妇不是我的女儿。再由丈夫投出石块,妻子的鲜血溅红了白色的衣裳,儿子的投石,也宣告了界限的划清。飞石伴随着鲜血的四溅,人群陷入了歇斯底里的狂欢,他们振臂高呼,在执行《古兰经》的教义。
大地上的裂痕仍旧如初,凯歌高奏。
飞射的石块,以政教合一的名义剥夺了一个作为女儿、妻子和母亲的生命。辛德勒的墓前,堆积着象征每一个被拯救者生命的石块。而在伯利恒,满地落下的石块,却在填补着大地上两道深深的沟壑。
安提戈涅尚且可以按照自然法埋葬不义的死者,索拉雅的遗体却不被允许埋葬,最后被抛弃在河边,成为了野兽的食物。
面对历史,注定了要直击摄人心魄的苦难与事实。历史本身就是魔鬼,调动着时间、空间、思想、律法、石头,最后还有人的肉身,排演着一幕幕恐怖片,并不断上映。我不得不考问,那些要在历史中建立新耶路撒冷的城,究竟是地狱,还是天国?
如果说,宗教改革使得每一个灵魂得以直面拯救,去走自己的天路。那么,被魔鬼绑架在国家战车上,要在大地裂痕的鸿沟上建立通天塔的工程,正是需要被据斥的对象。启蒙与现代性的建构,要求政治成为中立的技术,政治与宗教被分离,前者保护我们在人间的自由,后者则指引灵魂的拯救。这一分割的行动,意味着尘世没有天国,我们不得不将尘世的游戏规则交给契约与宪政。
如果革命要在大地上重建伊甸园,那只意味着魔鬼的饕餮盛宴上需要更多的血肉。无论是伊斯兰,还是东亚,如果不能有效地突破这一沉重的瓶颈,那就仍只能继续陷于历史魔道的漩涡之中,享受沙漠中干渴的海市蜃楼。
在残酷不义,充满了摄人心魄的历史存在之前,眼泪终将被拭去。
想起了莫尔特曼引用奥斯维辛集中营幸存者维塞尔(E.Wiesel)所写的句子:
我又听见那人在呼:“现在上帝在哪里?”
我听见自己心中有一个声音回答:
“他在哪里?他在这里。他吊在绞架上……”
2010年9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