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与实之间,常常是有距离的。很多时候,说话和听话的人,多是依托自己的生活经验进行表述;异时异地,那意思便不容易明白。学历史的人,每为此揪心,甚或超过看中国足球。
话说以前有位皇帝,听臣子奏报说天下大饥,老百姓没饭吃,甚感奇怪,问曰:他们何以不吃臊子肉做的羹汤?后来有红军到了华北,经常缺盐。有同情红军的贫下中农也甚感奇怪,问曰:他们何以不放韭菜花?
古时的皇帝是名副其实的“肉食者”,生于深宫长于深宫,臊子肉做的羹汤,乃是日常的供奉。故对他而言,肉与饭基本就是同义词。其所表述,正是依托自己的生活经验,实话实说而已。现在的电视剧颇好演义皇帝,剧中的皇帝越来越像革命文艺作品中的政委。即便如此,我们仍很少看见他们年少吃喝时,会被提醒说外面的人并不如此吃喝(若真进行这样的教育,我倒怀疑他们长大问政时会不会说出另外一些名言,也至今传诵)。
一般人听到“韭菜花”,直接想到的是某种蔬菜,可以是生的,也可以是熟的;惟对华北一带的很多人,那就是一种用韭菜花制作,味出于盐而几乎咸于盐的佐料(以前吃涮羊肉,咸味就全从韭菜花中来。不习惯的南方人,还真只能放很少一点,否则可能咸死)。所以若听到有华北一带人告诉你什么名小吃不用放盐,切勿往味道偏淡方面想,那多半就是要用韭菜花的;其咸的程度,也不让其他的北方菜肴。
两例其实相近。对很多华北人来说,咸味从韭菜花中来,是最正常的念头,正类皇帝认知中的肉与饭。然而那皇帝被定位为不知民间疾苦的典型,传述于我们认知的历史之中。或者今天的史家已更宽容,我就少见有人抨击当年华北的贫下中农不识我军疾苦。
名与实之间的距离,也反映在其他方面。我年轻的时候,曾经有个名为《海外赤子》的电影,似乎是表彰留学生爱国的,一度颇有影响。一些没出国的同事之间,逐渐流行“子到海外必赤”之说。那里面,当然有些怨而不怒的意思在。的确,从那时起到今天,从公文到媒体,我们说到留学生回国,几乎总有“放弃高薪聘请”一类的话头,甚少例外(颇疑现在那么多父母想要让子女远游,是受了这里的暗示)。而民间也自有对应,即以为凡回国的留学生,必然是在外国混不下去了;其流行的广度,恐怕还超过官方的高薪说。实际的情形,固可能两皆有之,然也可能是两皆未必。出现这样的状态,也正因生活经验的不同,遂生出差异不小的联想。
有时候,时空的不同,也可能造成名与实的疏离。如所谓“圣诞”,在中国本指孔圣人之生日。在清季学塾里,圣诞亦节,与端午、中秋等同为放假的日期。今则改为西洋之 birthday of Jesus Christ的意思了,且送礼的圣诞老人(Santa Claus)越来越扮演着主角,成为大多数人关于圣诞节的第一联想。不过我们毕竟是礼仪之邦,对外来文化的接受,常经过一番选择和改造。有人类学眼光的人便会注意到:外国人逢圣诞节,必回家团聚;我们如今也过圣诞节,却是大家都外出。城里人那天晚上若碰巧在外,想回家还真要费点周折。
这样借其名而用之,反其道而行之,真是充满了创意!如此这般的创意,连我都觉得我们真是“太有才了”,不能不自我佩服。有不少人爱说中国人缺乏创造性,实在是冤枉得很呢。
过去山东鼓词说《孟子》“齐人一妻一妾”章,里面齐人之妻对其夫说:“人生在世,不过是个虚脸。家里的好歹,谁家见来?属驴屎蛋子的,全凭外面光。”不管家里是否穷,只要与场面上的人来往,便有身份。“可知人不在富贵,全在创!创出汉子来,就是汉子。”
“创出汉子来,就是汉子”,此语真是精妙绝伦。历来释《孟子》此章者,无出其右。这里的“创”,颇疑既有本义,也有谐音的“闯”字之义,大体是在“闯”中“创”,以“创”促“闯”,终成“汉子”。一旦成了“汉子”,别人也往往以“汉子”待之。在决定人的行为方面,有时认知的作用超过实际。一般世人,便常常循名而不计实际。可惜现在一些学者和研究者,也不免落入这一窠臼。这方面的例子,且听另文分解。
(作者为历史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