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这个词,在我看来,主要适用于文艺作品。1987年,台湾歌手费翔在春节联欢晚会上演唱的《故乡的云》,风靡大街小巷。虽然这首歌的中心思想是对漂泊的厌倦、对故乡的思念,但是对大陆观众来说,更具魅力的是“漂泊”、“游子”、“浪迹天涯”。
在一个国民都是居民的年代,让人充满想象和渴望的是“异乡”,不是“故乡”。漂泊意味着抒情、探险、罗曼蒂克,与疲惫、酸楚、伤痕无关。当时,大规模的跨地域人口流动尚未产生,旅游属于高消费,流浪乞讨会被收容遣送。能够出门的机会屈指可数,除了公务员可以偶尔“出差”,一般来说,只有高考能够提供背井离乡的终极可能。
我读中学的时候,同学们填报高考志愿,虽然要考虑重点(即一本)和非重点大学(即二本)的区别,地域也是一个重要因素。名校可以超越地域限制,比如中国科技大学虽然身处合肥,依然是理科生的理想去处。除了这种特例,同学们宁可去远在天边的非重点大学,也不愿意报考近在眼前的重点大学。比如石河子农学院一度在同学中声名显著,当时这所学院尚未与其他学院合并成石河子大学,也没有迎来支教老师贺卫方。同学们之所以对这所学校感兴趣,是因为它的分数线不高,又很遥远。如果对成绩不太有把握,又想体验浪迹天涯的感觉,报考这所学校可以满足心愿。
在《故乡的云》里,故乡具有疗伤特效,歌曲的最后唱道,“那故乡的风和故乡的云/为我抚平创伤”。这是文艺作品中经常出现的被浪漫化的故乡,往往和乡愁、怀旧、田园联系在一起。但是,文艺作品中还有另外一种“去浪漫化”的故乡,鲁迅的《故乡》即是一例。“渐近故乡时,天气又阴晦了,冷风吹进船舱中,呜呜的响,从蓬隙向外一望,苍黄的天底下,远近横着几个萧索的荒村,没有一些活气。”——这段关于故乡的描写,我们耳熟能详。鲁迅接着写道:“我所记得的故乡全不如此。我的故乡好得多了。”可见故乡适合想象,但不适合返回,因为返回会打破浪漫的想象。
在文艺作品中,费翔的“故乡”是主流,但是在现实中,鲁迅的《故乡》更能唤起共鸣。几年前,王怡曾经写过一篇《每个人的家乡都在沦陷》,这篇文章在网上广为流传,网友纷纷撰写同题文章,感慨家乡的凋敝。当然,主要是精神上的凋敝,人性之善被压抑,人性之恶被鼓励。从经济角度来看,各处似乎都是日新月异、蒸蒸日上,看不到凋敝的迹象。
《故乡》里的“我”比较幸运,因为他虽然是旧历年底回家,却不用担心春运。从“冷风吹进船舱中,呜呜的响”来看,船舱还比较宽松。出于对春运的恐惧,我已经很久没有在旧历年底回家了。读大学的时候,每年来回的春运经历,不堪回首。
首先是买票难,尤其是买返程票,难上加难。几乎每次尚未回家,就要考虑返程票的问题。当地的火车站,在春运期间公开出售的火车票都是无座的(这种无座火车票,也很难买到),你有“关系”,才会有座位号。这样做,可以充分满足各种“关系”的需求,因为所有座位都预留给了“关系”,但是对乘客来说,就要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我当时没能免俗,拐弯抹角托过不少关系。
有了车票,不等于万事大吉,能否上车还是个问题。只要稍慢一步,车厢就像真空包装的罐头,填得结结实实。有一次,托了关系,可以提前上车,以为高枕无忧。火车提前30分钟检票,于是提前40分钟直奔而去。还没有看到火车,就听到喧嚣的声音,感到大事不妙,到了地方发现火车已经人满为患,只能从窗口爬进去。这是起点站,从窗口也爬不进去。为什么会这样?或许是因为提前检票,或许是因为每个人都找了关系。在家聊天,经常听到一个似乎毫无关系的人,如何把关系找到中央部委。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成功上车之后,接下来需要做的就是“休眠”。一动不动(也动不了),十几个小时滴水不进(食物更加免谈),有时为了确保一路无忧,登车前几个小时就要绝水绝食。有次,一位乘客不幸要去厕所,但是几乎没有可能穿过人群,于是几位同伴把他举起,让他踩着人们的肩膀。至于他如何把厕所里的乘客劝说出来,我没有看到,至今还是个谜。
上述这些经历基本上都是十几年前的往事。现在,有些细节得到改善,比如火车票开始印座位号了,但是火车的拥挤在春运时没有变化。“关系”是生活得以运转的核心,虽然它有时显得有人情味,但是这种人情味又是经过计算的。最重要的是,个人的权利无法得到保障,个人的尊严无法得到尊重,这依然是常态。我很久没有回家,却对家乡并不陌生,因为经常在媒体上偶遇。当地居民虽然信息并不灵通,但在面对“负面新闻”时总是见多识广,因为身边有太多更加“负面”的现实。
我几乎从来没有乡愁。或许,乡愁和对“故乡”的浪漫化想象有关,但是我对“故乡”没有想象,因为现实更具想象力。或许,乡愁和文化有关,唤起内心文化记忆的地方才是有乡愁的地方。但是,在故乡身上,我只看到了凋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