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知晓乡土风物能解乡愁,还是少不更事未及入学之龄,随父搭汽车、乘火车、过江轮渡船、坐独轮小车一路南行,从皖北平原上的阜阳,过颍河、过淮河、过长江、过秦淮河去江南,看望生病的奶奶。启程前和父亲一起去了趟阜阳城东城墙,当时东城墙的北段,是个很热闹的土特产市场,父亲精心细意挑选了一大把捆扎齐整,裹有红纸封皮的阜阳皮丝。
返乡探亲路上,父亲曾娓娓道来给我详解,称道这种由新鲜猪皮经浸泡、去脂、片皮、切丝、晾晒等十多道工序,制成的阜阳皮丝作为一地特产,风靡百年的种种典故趣闻,还说起阜阳酒席多年流行以一有皮丝入菜即可尊称“皮丝席”,那滑而不腻、松软香脆的独特风味,让请客者吃请者食之难忘,每有言及总有荣耀之感油然而生。
真让我感受到阜阳皮丝神奇的是,曾和行医的爷爷生活在阜阳过几十年,爷爷病故多年后又随退伍返乡小叔重归祖籍南京,当时正在病中的奶奶,第二天就起身为我们入厨泡发、洗涮、切炒,配菜,次日午饭就吃上了一碗脆爽滑嫩皮丝菜,而且第三天就全无病色了,还不时把我揽入怀中,或牵着我的小手满院子走来走去。
更让我倍感不可思议的是,临行时奶奶又给我带了一包南京当地最负盛名的咸菜——大头菜。告诉我再从下关乘船过长江到浦口时就不会晕船了。那时南京还没长江大桥来去均需乘船过江,去时曾船中上吐下泻的我,归时口嚼奶奶所赠老家南京特产大头菜,没了头晕目眩闹心,还有了船头船尾跑着看风景的兴致。
7岁时第一次随父返乡,解人乡愁让人牵挂的两地乡土风物,远不止阜阳皮丝、南京大头菜。让人更念念不忘且长久品味的,还是从老家南京带回一种颜色黑黑的菜籽,以前阜阳人所不曾栽种的蔬菜——蕹菜。当年带回即在家属院三间屋前空地撒种,这种源自江南水乡的青菜易生易长,只要勤浇水就会一个劲疯涨,从家属院后沟提水浇菜,也成了几十年后仍让我回味无穷童年趣事。当年让人津津乐道的蕹菜地里。还有那不时开出供小孩玩耍吹奏的白色喇叭花。在当时灾荒年代,家中人口较多的岁月,也正是提倡“瓜菜代”不得已的风气里,家种一片遇水疯长的蕹菜还是大有贴补的。
第二年,父亲就将所结种子大都分赠给了左邻右舍,也让不少人家大可一品江南风味,也在温饱年代聊补家用的。真的让阜城一地市民尽享这江南口味,四乡菜农普遍种植,那已是交通越来越便捷的二十年后。只是再过二十年后,当阜阳人大都适应并喜欢上这种清爽、又水气很重,多在菜场扎把买卖,购者也多爱直呼“来两把”,习以为常为当地原产菜蔬,都直呼:空心菜者。
对我而论,生在阜阳扎根阜阳几十年,也在离南京不足百里之城,有“江南一枝花”的一座工业新城生活十几年,早已不知阜阳还是南京哪是故乡了,但现在选购采买或提及现已统称的空心菜,还是有种难以排遣的乡愁,有种油然而生的自得自心而涌,窃喜中不由自主喊着它的乳名或曰古名,就像当初我们父子揣在怀里从江南老家捎回,又撒在地里吃到嘴里时,一直称之为:蕹菜。
以阜阳、南京两地,我一家族百年北迁南归往来史而论,最匪夷所思解人乡愁的乡土风物,是三年前一次南北家族聚会时,当年因祖父来阜行医在阜出生的小叔,长大后参军复员至祖籍后,接了奶奶回南京老家一甲子又故去后,两位堂弟携妻挈子自驾来阜,反过来寻他们父亲的出生地阜阳,一如当年我随父亲去南京找寻的乡愁,为在阜生活大半辈子又南归的奶奶聊解思念阜阳的乡愁。
不用说,从自驾车后备箱载来众多南京土特产,最富盛名的当然是脍炙人口的南京板鸭,更有诗意和回味的就是大弟自绘的一幅江南家乡山水水墨,名曰“秋水共长天一色”,那又该是怎一番别样相思不尽乡愁了。
怀着抚摸父辈故乡一砖一石的思亲之情,两位弟弟随我从阜城南关悠哉游哉踱步北关,虽然百年风物故去,逝者已如斯夫,祖父辈清末民初百年前在阜所开多家中医中药老店,历经战乱匪患、公私合营、老街拆迁……都不复存,但是兄弟三人三家数口却在去复来的流连间,找到了祖辈当年背井离乡来来往往那颗初心。巧的是,老鼓楼街口寻到一家专卖阜阳特产“大田集恋思萝卜”,这种萝卜最独特的禀赋,就是它只在那块叫做田集的乡村几十亩田地生长的,才会有甜又脆味美赛梨,一旦撒到其它地方无论在哪,都是貌合神离味去韵失风味全无。看那八九个带着新鲜泥土的萝卜,依偎在一个个塑料袋里就觉水灵,连连拎了几袋后来放入汽车后备箱时,忽有遐想如今近几个小时车归程,次晚返回家后爱喝茶的弟弟们,品着家乡雨花茶再配着这恋思脆甜萝卜,那一份惬意之外,当否还有着现代人“不辨异乡故乡”,别一番“恋思”回味涌上心头?
不知是时代使然,亦或家族遗传,更有可能是两者兼而有之吧,我家人老几辈,父系、母系都多有年少离家经商、求学、当兵、工作从而四海漂泊宿命。我的小舅也是年少时高小未及毕业,即随中学生堂哥一路去了湖北,大舅后来走的更远迁至广西落地生根。比两个舅舅走的更远的是二姨,随当空军的二姨夫在抗战岁月不时迁移,最终老居海峡彼岸。
小舅是在退休后回了阜阳几趟的,回来的时候和我去武汉看望他老人家的时候,还有来信中谈及他在阜阳旧事,说到眉飞色舞处往往是谈起幼时所爱美食。七八十年前的阜阳,尤在冬季特别冷那晶莹透明的冰凌条子,挂在屋檐下多有时日都是一尺多长。那时能去澡堂泡个热澡上来,吃上几个个烤的香甜的焦枣,或者一捧烤的清香的烤白果,再有一盘脆爽萝卜牙呀五香花生米什么的,那泡澡堂就是上天堂了。只是时过境迁,物换星移,现如今有时想买上一点一点焦枣、烤白果,也是要凑巧偶尔碰上。虽说东西不甚金贵,但是手艺流失,物稀利薄,加之口味流变,很多流行也早都渐变稀罕了。倒是小舅每有收获,还是高兴的像个孩子。
我也是在19岁那年,去了有“江南一枝花”之誉的马鞍山市工作的,此去经年一十三载,其间年年春节或回阜,或滞留当地,每逢佳节倍思亲时,多有吟诵古人“自古道物离乡贵,人离乡贱;这语话,信非假,到如今转忆家。”之际,对乡土风物能解乡愁,就有了说不尽的万千感慨。
那些少年漂泊的日子里,每年春节前后总要跑几趟火车站,接送或被接送同一单位同乡。每次接送还特别爱花上5分钱买张月台票,不能回家过节的车站月台送别总要叮咛几句,多带点咱家乡好吃的。每有接人后返回,被接者宿舍里好几天都会人流如潮,直到所携麻叶、馓子什么好吃的一扫再扫而光,又会集体转战另一宿舍再来一番品尝车轮战。不知有多少“每逢佳节倍思亲”的乡愁,都在有香有脆、有甜有咸、有说有笑的“品尝会”里随风散尽。
最值得夸口于人的是有年春节,母亲去江南看我,当时我还住在单身宿舍吃着食堂,那又个商品短缺和物流不畅的年代。有天母亲随口说了句:“要是能吃上麻叶子就好了”。母亲没想到的是当天我就让母亲得以如愿以偿,就用手边一根竹笛作了擀面杖,活好了掺上芝麻的麦面粉,在我小小书桌上擀成薄薄面皮,晾干后切成长条又切成方块,在一只煤油炉上用一只平日下面条的小钢精锅,油炸了鲜香爽脆的麻叶子。二十多年后,年近九旬的母亲有年春节,突然说起那年所吃那一次,竹笛所擀书桌作案煤油炉上所炸麻叶,一脸笑意又意犹未尽。
一把阜阳皮丝治好奶奶思子念孙乡愁病;一包南京老家特产大头菜可让我船上如履平地;一包蕹菜种子生长起一地思乡之情;一只只甜脆的恋思萝卜、甜香焦枣、清香烤白果,让异乡人嗅到了久违的故乡、远去的童年珍藏心底的风味;一捧异乡自炸小麻叶几十年后仍成为母亲美妙忆念……诸多其间的奥妙和神奇,也让我对乡土风物解乡愁有了更多感慨和体味。
一月之前,当在南方读书多年的儿子来电称想吃家乡的馓子了,就是那种用油活面,扯成常常细条盘成一团,再入沸油快炸焦黄入脆,可直接入口零食,亦可开水冲泡松软入口滑爽的特色面食,在北方在过去即使温饱年代,每逢春节也是家家必备年货。不曾有一丝延宕,当即五十元买了一箱快递邮去,邮资也是五十元。很多周末晚上子夜时分,从实验室回到宿舍和家中煲电话粥时,那一端的游子,常常正以一碗开水冲烫的馓子,边说边叙说着边驱散着,那不时随烟飘去的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