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黑夜中一声召唤。2010年12月31日,史铁生先生离开世界。在一个死亡如此随便,如此轻浮的年代,就好像那个躺在巨大吊车下面的钱云会的身躯,我的意识里,本能的,对任何人的死亡变得无动于衷。这份无动于衷更接近于冷漠。不是我不能,而是我不愿。每天重复着同样的生活轨道,面对浮躁的世态人心,心中积存的那份感动,那份对同类本应怀有的深切悲悯与包容,变得毫无重量。生命之轻原来如此可怕。无论自杀的、他杀的、或阴谋而亡的,与我没有任何关系。无论是那位素昧平生的钱云会,还是那位毕竟感动过我,带领我从生命的地坛中走出的史铁生。
死亡每天都在发生。这是唯一的现实。
二
信仰,原本就是解决终极的困惑,不,更确切地说,带领众生跨越终极的绝境,进入彼岸的新生。这个终极,是生命的最后一秒,那陡然停止的心跳,那微弱游丝的气息,以及肉身在恍恍惚惚中,成全了一生的收尾。
但这个生命,此前的人生过程,此前所走的路,所说的话,所行的事,难道全无意义?如果没有意义,逝者的世界变为虚空,生者的奔劳,也注定徒劳无益。如果消解了意义的存在,消解的并非意义本身,而是赋予意义的意义——上帝。
我想,并不应让信仰的逻辑变得简单化,也不应刻意地以“得救与否”浓缩了所有信仰的故事,分割生与死之间的距离。当我反省自己极端敏感的内心,我发现了一个事实:对死亡的无动于衷,源于我内在的偏执和狭隘。这些内在的问题,使我逐渐丧失对同类的悲悯与关爱,“躲进小楼成一统”,在个体的信仰城堡里,安身立命。我的内在,依然有隐形的骄傲的成分,只是装扮了一层外人不易察觉的崇高的信仰面纱。
正如许多基督徒听闻某人死亡的第一反应:他信耶稣了吗?意思是,信仰事件如此重大。信仰不再是生存或生活茶余饭后的话题,而直接关系到一个人的生死存亡,这个人不再是作为肉体的人而存在,而是作为灵魂的人。
为此,当我听闻史铁生先生病逝,或是身边某位熟识的长者病逝,我不愿正视对方的伤逝,需要将异常纠结复杂的情感,深深包裹起来。在这个不愿意的背后,有一些对基督徒的恐惧感。这并不是说,我不爱与我有同样故事,经历同样救赎的弟兄姐妹,而是说,彼此在信仰的理解上,或许有些出入,至少目前为止,我无法做到他们所认为的坚定的信心,或曰圣经无误。我的内心充满矛盾。
有些自信拥有信心的基督徒,思维简单了,正如主所教导的那样,简单得如同小孩子的模样。不可否认,他们的内心并无恶意。在他们的世界里,此世的活着,便是在地如同在天。自从相信耶稣的那一刻,他们就已经叩响终极的大门,完成了对绝望的消解,以及对死亡的交代。于是,当我怀着一份忐忑的心,告诉对方某某人去世了,有些基督徒的第一反应,都会问道:“他信主了吗?”,这令我无所适从,甚至有些尴尬。在他们的信仰架构中,如果没信主,死亡便意味着与上帝永远隔离,进入地狱承受永恒的刑罚。这是我不乐意听到的,尽管对方会陈列许多神学见解、援引圣经的许多经文,但并不符合人性的渴望——我以及逝者的亲友,目前希望听到的,不是以圣经的权威建立自己的权威,随意为逝者灵魂的归宿提供一个简单的答案。人太有限,甚至连灵魂的模样都不曾认得,又如何率意为逝者的终局,提供一个简单的结论?
在四部福音书中,主耶稣本人,经历太多死亡事件。他充满了圣者的温柔与怜悯。当耶稣的门徒让耶稣吩咐火降下,烧灭那些敌对者时,主说:“你们的心如何,你们并不知道。”在耶稣的世界里,“人”本身,比任何组织、势力、思潮、工作,都要重要。因此,基督信仰是最卓越的神本主义,同时也是最卓越的人本主义。不认识神的人本主义,会出问题;同样,贬低人的神本主义,同样出问题。一个真正以神为本的人,会以上帝的眼光,看待这世间发生的故事。
有一次,做完一次分享后,有些学生问我:“如果上帝是公义和慈爱的,那么在耶稣还没有降生之前的历史时期,比如孔子和老子的时代,他们没有听到福音,会得救吗?”
我说,我不敢说他们一定得救,但我更不敢说他们一定灭亡。这个问题牵扯到“基督论”:你如何认识圣经里所启示的基督耶稣?并不是说,耶稣没诞生之前,他就不存在了。耶稣是开始,也是终结,这是主自己的宣示。整本圣经都在为基督作见证。旧约的律法时代为基督作见证,新约的恩典时代也在为基督作见证。孔子说:“朝闻道,夕死可矣”,可见,很多古圣先贤,他们对“道”的执着,如此令人钦佩。至于他们灵魂的归宿,我不敢妄言,如同《申命记》所说:“隐秘的事是属耶和华我们神的。惟有明显的事是永远属我们和我们的子孙的,好叫我们遵行这律法上的一切话。”
即便我已信主,但我依然不敢妄言自己有绝对得救的信心,或说,不敢随意认为自己已拿到天堂的门票而轻看这世间所有的美善。当我如此轻看时,并不因此证实信仰的坚定,反而恰恰是对世间一切美善源头——上帝——的轻看。我必须时刻检验我的所行,所言,以及所思。主明确告诫过:“凡是称呼我主啊、主啊的,不能都进天国,惟独遵行我天父旨意的人,才能进去。”
可见,信仰并不是简单地提供一个终极的答案。信仰可能更在乎过程中的经验与感受。
三
有这样的梳理,为此而感恩。
我找到一些逝去的渴望。
我可以明了地面对内心的诉求:
是的,史铁生先生逝去了,他息了世上的劳苦,回到那一个凝聚着最深呼唤、有着最真挚情感的地坛边。
他在二十岁的花样年华,经历生命中重大的挫折与不幸,在地坛边来来回回,车辙不知走了多少春秋。母亲,看着他的儿子,默默泪流,却无力伸出苍老的手。这些片段,在秋天的风中,印刻在我的脑海里。彼时,我每天在医院打点滴,生活索然无味,我的青春,正如同史铁生的青春,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困境杀伤了。那时的我,对圣经一无所知,对耶稣一无所知,但怀有的对文学的热爱,使我有勇气读到这一篇荡气回肠的散文《我与地坛》,且一读就是很多遍。它启发了我的心智,赐给我苦难中的力量,以及黑夜里共同的经验与渴望。它没有告诉我苦难过去之后,会是怎样一翻风貌,也没有承诺过我什么,只是轻轻地陪伴我走。如今回忆起来,那时经验到的文字的力量,如此巨大。
之后,陆续读到史铁生先生的《病隙碎笔》、《灵魂的事》、《命若琴弦》等散文和小说,具体情节印象模糊,但始终确定的是:他是“在路上”的旅人。他的写作,更接近于生命的拷问;他所有的哲学思考,并不是学院式的功利的探求,而是基于生命中真实的处境。他也有一种谦逊的精神,他愿意和读者在一起,愿意与苦难里的人握手。尽管,我们并不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