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今天是史铁生的生日,他在四年前的年末去世,没有撑过自己的六十岁。文章选自《想起京都一只鸟:二十五位作家的文艺地图》,一起重温他曾经的记忆,一起怀念这位自称“职业是生病,业余在写作”的作家。
越看《生命——民间记忆史铁生》这本书,我就越想知道,一个能成就作家史铁生的山乡,那个留下他许多知青记忆的村庄,是什么样儿?6月间,在陕北榆林访民俗后顺210国道回延安,路过延川县时,我拐弯进沟,弯弯曲曲,翻一道梁,在急雨之中寻找村落。待眼前忽然开朗,蜿蜒小路间架一石桥,我便找到了往事如烟的关家庄,走进了雨后斜阳的清平川。这便是史铁生那个“我的遥远的清平湾”了。
天下喂牛人里,史铁生最著名。停下车,我便打听他当年喂牛的牲口窑。村里人说,早塌了,甚也没了。但同村知青孙立哲给老乡治病做手术的窑洞,还整整齐齐。那里面没炕,依然干净,有当年手术室迹象。其实,孙立哲最早的针灸技术,是史铁生传授。他贸然在乡间行医,也是因史铁生耍笑撺掇,把他“赶鸭子上架”了,未料他竟造福一方百姓。
牛倌史铁生村人带我走去村东,指点路边一个高高的小土峁,劈山修路剩下的,孤孤零零,尖尖突起,上面顶着两孔古窑,灰黑颜色,半塌半立。村民说,那窑洞原来是一大排,北京知青刚来插队时做过知青医疗站,修路给斩断了。我想到《生命》书中(下同)陈冲的《青春小子》记的,不知是不是这排窑洞:“在关家庄的黑窑里,借着鬼火般的油灯,劳累一天的兄弟们,围坐在一起,天南海北地聊。”我有心一睹知青故址,便爬上土峁。但面对残迹,看见斜插垒起的石墙积攒下的那些古老黑色,仿佛听到年久的碎石透露出遥远时间的消息。我竟有些思绪茫然。
这样的古窑洞,陕北常见,说不清它们来历。它或许曾留下匈奴的脚印,或许曾闪过党项的剑影,或许停留过金兵蒙营的铁骑,或许喷溅过回回刀下的血浆。还或许,它听到过传教士的循循善导,看到过游击队的晃晃钢枪。那早已烟消云散的一切,都只是历史的瞬间,转眼而去,谁都不会万年。和那些古往的故事一样,知青也只是古窑里的过客,“来了来了都来了,呼撩撩又走完了”,留下些真实的往事、演绎的传说,仍然是“天上乌云搅黑云,什么人留下人想人”。
站在高高的土峁上,偶一回头,忽然惊讶。这时我的眼前,云间的蓝天刚刚洗净,寂静的村庄身边,伸展开一片雨后的川道,落日放松地洒去阳光,河滩绿草如毯,树影下边浓淡相间。那其中弯曲着一缕明亮,迤逦而来,是河水泛映些金光。岸边淡绿的梯田,浅棕的坡地,层层往上,缓缓爬山,爬到那山顶的老树,接上了蓬松的云朵。
我在陕北深山久住,奔走陕北各处,沟岔梁峁,近水远川,望连绵无边的黄土,炙火焰焰的红日,脚下长河般流动的白云,头上空旷旷辽远的蓝天,看遍了高原的贫瘠、荒古、粗犷、高远。不料,关家庄里,回首之间,怦然心动。黄土高原上,竟能有如此的细腻,这般的温婉。湿润的宁静里,是谁画出柔美的光影,如此迷人?仅仅一缕斜阳、一河野草,就能让这片山野醉人至此?我心中一惊:哦,我遇到最美的清平川了。
清末年间,延川县出过一位女诗人李娓娓,在《村居即事》诗中,记过陕北农事,“正值炎天麦已黄,无情岁月逼人忙”、“荞麦开花远望红,一年农事尚匆匆”等,诗里并写:“家住三台杨柳村,一湾流水抱柴门。浣衣石上愁春去,野草斜阳欲断魂。”此时,在春去的季节里,我也看到了一湾流水,一重柴门,野草斜阳间,古窑断人魂。
不知道这关家庄始自何时。只知那一带山间,五千年前已有先民村落,那里出土了些觚、瓿、枓、斝等怪怪的青铜器,和战国的带钩、汉朝的玉璧。离关家庄仅十里地的关庄村,出土了囫囵的汉代铜壶。到了隋文帝手上,在那儿设了县,叫了“延川”。不知有过多少拨儿的统治者,从那里杀伐而过,永远美丽的景色,记住的却是先民永远的苦难。“大旱饥荒人相食”、“人畜死亡过半”、“僵尸遍野人民逃亡”、“换子相食”、“人相食死大半”等等记载,不绝史书。清同治年间,民族仇杀再使这里乡民百姓多死于乱刀,田园荒芜,处处鬼歌。平乱后,左宗棠又将一些汉人安置过来。李娓娓亲历了那次血难,诗中注记:“延川城破,少年妇女被虏者甚多,惨不忍闻。”“同治丁卯戊辰,回匪土贼之乱,贼骑邻村,几不可脱,庐舍焚掠一空。”一湾流水、野草斜阳后的记忆,竟是如此心痛。到史铁生来这儿喂牛,也留下记忆:“在青天黄土之间用全部生命去换那每年人均不足三百斤的口粮。”
村庄对面的远山半坡上,有一围小小的建筑,被大树遮抱在身下,黄土坡上突兀起一团浓绿。那就是李子壮《绝地自拔》中所记小庙。他曾和史铁生一起,在庙里拆泥塑,砍树枝,揽取木柴。现在人去了,庙空了,只留下这段关家庄的故事。庞沄的《最后的聚会》一文,记述了史铁生笑谈的关家庄故事:“见没人,‘哐哐’地就都吃了,差点没噎着!”“正玩牌或者赖着不起,忽然他妈的晴了!”“惨淡的月光,突然从草料堆里站起个人来!”这个关家庄,见证了史铁生的命运变迁。站在村头远望,半隐的古庙,浓郁的树团,在雨后初霁的野草斜阳间,却似一团恍然的旧梦,一把远去的陈年,一堆生根刻骨的记忆。
据说,隋朝年间,曾有一个家住延川的匈奴混血后裔,利用佛教聚众起事,封文武百官,自称光明圣皇帝,被官军斩杀。要真是这样儿,延川好歹也算是出过皇上的地方了。但这不属于它的灵气。梁向阳《人杰地灵》文中提到的陕北俗语才是:“文出两川,武看三边。”延川便是“两川”之一。整个陕北历史上出过的唯一状元,唐代的,就是延川人。明清则多进士举人,当代则多作家诗人。路遥是其一,谷溪是其一,史铁生也是其一。
同样经历着苦难的黄土高原,为什么偏这片地方多进士举人、作家诗人?看野草斜阳里,雨后清平川,我想:因为这里美。美产生灵气。这种灵气的美,留给了铁生恬静的记忆,使他能平缓地叙述苦难,温情地洞见人性。这种地方一般都这样儿:美的是山川,苦的是山民;美的是天地,苦的是人间。史铁生对此是深有所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