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发生在身边的一件小事引起了我的思索，从中我感受到哈耶克所意指的人类“传统”所具有的伟大力量，这种“传统”也通常被称为自生自发秩序或人类合作的扩展秩序，我这样使用只是想强调它是人类的伟大成就，而严格区别于自然秩序。
前不久的一天，五岁的女儿在学算术，我和母亲都在旁边教她。二加三等于五教了好多遍了她还是记不准，老是出错。十以内的加法我已经教了她好长时间了，那天她还是要掰着指头一个一个数，背数像是背书。当我试图教她十以上的加法时，感觉对她来说又像是个很难逾越的障碍，一脸的疑惑，不知何去何从。我反复告诉她超过十就得进位了，可是她看起来还是很难理解那是怎么回事，只是机械地记住我告诉她的东西。我是个缺乏耐心的人，觉得简单的数字加减、逢十进位都是些根本无需理解的常识性东西，就像饿了要吃饭，冷了要穿衣一样。女儿对这些东西就这么难接受，心里很着急，于是一怒之下把女儿的算术本抓过来猛地扔在地上，嘴里嚷到：“你这脑子怎么像木脑子，一点圈也不会转”，吓得女儿哇哇大哭。对我缺乏耐心的举动，我母亲可是看不上眼了。母亲是一名退休的小学数学教师，她冲着我吵了起来：“让你教孩子永远教不好，她这么小的孩子，脑子里都还没形成清晰的数字的概念，怎么会知道十进位是什么东西，你总是用自己的标准要求她，你像她这么大时还不如她呢。”母亲的话顿时让我冷静下来，看来我是过高地要求孩子了。
我一边望着女儿一边思索：女儿对我教她的逢十进位到底会怎么感受？十进位是自然存在的吗？数字的概念、符号、读音，到底是客观存在，无需理解就能使用的东西，还是需要人去反复学习，感知，体会才能逐步理解和运用的人们之间的交流工具？这些所谓基本常识，对于女儿来说，是无需理解就应该“理所当然”接受的东西吗？还是从老师、从学校，乃至从整个社会习得的无数代前人逐步创造的东西呢？这样我思考了很多，总是想把许多类似问题弄得明白一些。
以十进位制为例进行考察，十进位制是天然应该存在的东西吗？稍动脑筋我便发现根本不是这样的。“十”这个数字在各种数字中并不天然就具有优越之处，太阳系通常被称有九大行星，冥王星降格之后还剩八个，日地距离大约一点五亿公里，月地距离约三十八万公里，赤道一周约四万公里等等，通过这样列举很多数据发现，人们对自然界的各种数据虽然都以十进位计数，但自然界并没有赋予“十”这个数字以特殊优越性。看来像是给“十”以特殊照顾的是，人的双手共有十个指头，双脚也有十个脚指头，但是对于人以外的绝大多数动物来说并不是这样。自然界通常并不给什么事物以特殊优越性，更不用说人类使用的数字概念。物理学中有类似的例子，经典物理学的基础是绝对时空参照系，然而爱因斯坦却质疑上帝为什么就偏爱某一个参照系，最终发现自然界并没有特殊优越的参照系，即不存在绝对的时空观。事实上，就进位制而言，历史上记载的就有二十进位法、六十进位法等多种进位法。
用十进位制来计数看来完全是人们使用的结果。人们最初使用十进位制大概是因为用十个指头计数比较方便，在某一个或多个原始部落简单地使用，但一定不像今天这样被普遍地使用。后来由于人们合作与交流的范围不断地扩大，或是由于最初使用的人较多，或许是因为计数确实方便一些，大小适中，或更多的原因，十进位的方法逐步扩展至更大的范围，被越来越多的群体使用，逐步代替被人们使用的其它的计数进位方法。在我的理解，人类统一使用的十进位制的就是一种自生自发的社会秩序，它是这样一种规则，当人们都普遍地遵循它时，它对整个社会群体，从而对每个个人都是极具助益的。事实上人们确实在普遍地遵循这种规则，尽管通常人们并不问为什么要遵循它，意识不到遵循它带来的好处，甚至就没意识到在遵循它，而只是把它作为一种既定存在的东西。重要的一点是，这种规则绝不是人通过理性审慎设计或反思的产物，而是人们一代一代不断地模仿、学习、传承下来的，因其适用性更强而不断自发地扩展其范围，以至所有的社会成员最终都遵循和使用它。
我确实时常无意识地把自己脑海中已经牢固确立的很多东西，包括上面所说的数学中的数字概念、十进位制等概念和方法，都看成某种离开人的传承而客观存在的东西，认为这些都是我们，包括像我女儿，都应该而且能够直接从自然界感知和获取的东西。从女儿学算术的过程来看，我发现事情其实并不是这么简单。现在我确实需要对以前的看法进行重新思考，成人能够理解并熟练运用的许多数学概念和方法，对于一个年龄很小、刚刚接触算术基本概念的孩子来说，并不是能够被直接理解的，离开人的实践而存在的客观事物。我们可能看到一个成年人向另一个成年人传授知识，比如数学中的知识，并不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学习者运用新知识也并不困难。其实在他们的脑海中早已牢固确立并共同理解了许多更基本的东西，比如数字的基本概念、运算法则、各种数学符号的含义、进位制等，这些知识并不是自然界天然存在的东西，而是人们在很小的时候就从家庭、学校，从周围的社会环境逐步学习、模仿以至最后才达到理解和运用的社会知识。在我们开始学习这些基本知识或规则时，主要是基于模仿的，通常并不理解它的完整的意义，就像我女儿刚开始学习算术的情形。以后对这些基本知识的理解和运用，乃至建立于其上的更高层次的人的思维和理性并不是空中楼阁，而是深深植根于人们通过模仿学习而传承的这些基本知识和规则秩序，我想这些规则秩序就是哈耶克意义上的自生自发秩序。
类似地，我又联想到语言。人类的语言应该也是一种自生自发的社会秩序，人们从小学习语言时，并不意识学习语言的重要意义，也不刻意学习语法规则，甚至就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学习语言，回忆起女儿刚学习说话时的情形，我能深深地体会到这一点。学习语言最初也是基于模仿和记忆，后来才逐渐地理解和运用语言，并通过语言进行思维。人们学习语言实质上就是在学习和传承一种文化传统。人类的语言对于人类的交流与进步毫无疑问具有极为重要的意义，然而语言却并不是人通过理性和智慧有意识设计的产物，而恰恰相反，人的智慧却极其依赖于语言。语言也是一种不断扩展的合作秩序，随着人们交流与合作范围的扩大，几种优势语言的使用范围越来越大，且大语种之间的词汇和用法互相渗透、借鉴，然而一些使用范围较小的语言却不断地被淘汰，每年都会有一些语言从地球上消失。全球尚有6000多种语言，但语言学家估计，至少有一半会在下个世纪消失。人们没有能力设计一种新的语言，也没有能力去改变语言这种自发扩展的趋势。
当然，算术十进位制、数学的概念和方法、语言等，上文提到的这些规则秩序只是自生自发秩序的极小的一部分。在我的理解，哈耶克的自生自发秩序应该是一种极为抽象的概念，我们可以阐明的很多具体的秩序规则具有自发秩序的某些性质，但没有扩展至整个人类的每一个成员，并正在扩展和发生着不确定的演化，只能在一定意义上称为自生自发秩序。此外，很多的社会自发秩序规则并不能通过可阐明的方式进行传播，而是人们通过实践和持续不断的互动而默会掌握的社会行为规则，人们靠这种规则应对未来无数未知的情形。
女儿学习算术的情形引起了我深刻的思考，让我体会到了人类的“传统”所具有的重要意义和伟大力量，也让我感受到了人类理性的限度。人类的理性深深地植根于这种极为广泛的“传统”之中，人类的组织和制度也被整合进一个无所不包的自发秩序之中。是“传统”搭建了本能通向理性的桥梁，而不是理性在指导“传统”。
我有时想，做物理实验研究自然规律的时候，通常要找一个没有磨擦，尽量减少外界物理因素干扰的实验环境，比如真空实验室或太空实验室。而研究社会秩序性质的时候，是不是要找一个尽量减少既有秩序规则、既有意识形态和观念对其影响的对象进行观察呢？刚刚接触世界的孩子对社会秩序规则的理解是一张白纸，观察分析他们逐步学习、适应、遵循社会规则和与规则互动的过程大概更能发现事情的真相。我以后在教女儿学习新知识时，一定会变得具有耐心，因为我理解了她学习的过程，并从中受到启发。
作者：金艳锋 （经济学硕士 社会工作师） 单位：河南省新蔡县民政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