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体的认识是有开端的。整个人类的认识有一个最初的起源,每个人的认识也有个最初的起源。在认识的起点上,可以说,认识实现了从无到有的飞跃。但是像人类认识这种复杂的、高级的物质运动,不可能是偶然或突然发生的。在真正意义上的认识发生之前,存在着前认识的意识或心理过程。而在人的认识已经发生之后,人的认识更不是在一块“白板”上进行的。主体已有的认识总是要对当下的认识发生影响。主体已有的认识是制约继续认识的背景。在同样的条件下面对同样的事物,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认识,其根源之一在于知识背景在认识中的作用。知识背景在认识中具有多方面的作用,其中最基本的是以下三种作用:知识背景作为认识结构在认识中的作用;知识背景作为认识图式在认识中的作用;知识背景作为认识定势在认识中的作用。本文拟对知识背景的这三种主要作用作初步揭示。
一、知识背景作为认识结构在认识中的作用
除了对认识的起源或发生所做的专门研究以外,我们通常面对的认识对象都是在已有认识基础上的再认识。认识本身必须以主体具有一定的知识作为基础和背景。任何人的认识都不是白板,先存的知识是认识的出发点、前提。人总是以已有知识作为基础和背景,去从事认识,获取新知识,然后又以丰富了知识作为新的基础和背景去获取进一步的知识。在认识发展的由不知到知、由知之不多到知之较多、由有限的认识到无限的认识的上升运动中,任何阶段的知识背景,都充当着“肩膀”和“阶梯”。马克思曾经说过:“从主体方面来看:只有音乐才能激起人的音乐感;对于没有音乐感的耳朵说来,最美的音乐也毫无意义”(《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125—126页)。为什么没有音乐感呢?这里有关音乐知识的缺乏或准备不足,是一个重要的原因。恩格斯指出:“每一个时代的哲学作为分工的一个特定的领域,都具有由它的先驱传给它而它便由此出发的特定的思想材料作为前提。”(《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703—704页)马克思主义理论本身,正如列宁所说:“他的学说的产生正是哲学、政治经济学和社会主义极伟大的代表人物的学说的直接继续。”(《列宁选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309页)著名科学家牛顿在自己的科学实践中,也领悟出这一道理,他曾经说过:“如果说我比笛卡儿看得更远些,那是因为我站在巨人的肩上的缘故。”(转引自潘永祥等编:《自然科学概述》,北京大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97页。此话原载斯彭斯的《逸话集》,据说是牛顿在临终前说的话)
认识者已有的认识作为先前认识过程的结果,不是杂乱无章地堆积在头脑中的。自觉的认识具有自组织的功能,总是要以某种方式将已有的认识系统化,形成主体认识的一定结构。结构是事物的内容结合的形式,是构成事物之诸要素的相对稳定的联系或关系。“一般来说,结构是一组元素以及这些元素之间的一组关系。”(A.F.G.汉肯:《控制论与社会》,商务印书馆1984年版,第14页)认识结构是人的头脑中诸多认识要素相对稳定的联结和组合的方式。对于主体进一步的认识来说,已有认识的结构是一个内在地起作用的先在的“框架”。人们不可能完全摆脱已有认识结构对于再认识的影响,只能正视自己认识结构的存在,反思和优化自己的认识结构,使之能够对认识的发展产生积极的作用。
皮亚杰指出:“一个结构包括了三个特性:整体性、转换性、和自身调整性。”(皮亚杰:《结构主义》,商务印书馆1984年版,第2页)据此,我们可以说知识背景作为认识结构在认识中的作用包括:(1)整合作用;(2)转换作用;(3)调节作用。
第一,知识背景作为人的认识结构是一个系统的整体,这一系统整体是认识诸要素经整合而成的。这种整合作为认识依靠自组织实现自身整体化的功能,在进一步的认识过程中依然发挥作用。这种作用一方面表现为整个认识结构对新的认识过程的制约,另一方面表现为原有认识结构对新的认识成果的整合。所有这两个方面的作用,都对人的认识发生影响,在很大的程度上决定着认识的面貌。人的认识作为充满内在联系的自组织系统,总是要保持自身的整体性,并把新的认识纳入其中。
第二,知识背景作为认识结构还具有转换作用。按照皮亚杰的说法,“一项起结构作用的活动,只能包含在一个转换体系里面进行。”(皮亚杰:《结构主义》,商务印书馆1984年版,第6页)“一切已知的结构……都是一些转换体系。”(皮亚杰:《结构主义》,商务印书馆1984年版,第7页)这些转换可以是非时间性的,也可以是有时间性的。知识背景作为认识结构是一种动态的结构。(1)它不断地把接受来的信息转换成自身结构的一部分;(2)它在自身中进行部分的乃至整体的结构转换;(3)它将认识的结果通过表达和实践转换为外在的形态,即借助“言”和“行”使“思”对象化。认识之所以不是凝固的,而是流动的,就是因为这是一种能够转换的结构。
第三,与上述作用紧密联系,以致可以把这两种作用看作是其特定形式的,是知识背景作为认识结构的调节作用。作为一种自组织的、有序的系统,知识背景作为认识结构具有自我调节的功能。正是由于认识自身不断的自我调整,才使认识保持有序的结构。前面所说的整合,正是通过这种自我调节使认识结构整体化、系统化的过程。而所谓转换,也是通过这种自我调节使认识结构变化、发展的过程。
马克思曾指出:“对象如何对他说来成为他的对象,这取决于对象的性质以及与之相适应的本质力量的性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125页)。物质世界的事物千千万万,每一事物也是多种属性的总和。哪些事物或事物属性能被主体所反映,这取决于主客体双方的多种条件,其中同主体的认识结构密切相关。现代认知心理学认为,人的认识过程是来自客体的外信息同主体头脑中的内信息相互作用的过程。以信息形式储存于主体头脑中的经验知识和理论知识,在当下的认识活动中是一种先在的东西,是主体接受和理解当下新的输入信息的媒介,当客体信息与它相适应时,就能产生对客体信息的同化,形成主体对客体的反映;而那些与它不相适应的、不能被它接受和理解的信息,则不能引起主体的反映。正如维纳曾指出的那样:“当我听一段音乐时,大部分声音进入我的感官,并达到大脑,但如果我缺乏欣赏音乐的起码能力和必要训练的话,这种信息就不能发生什么作用;但如果我是一位训练有素的音乐家,那么这种信息就会碰到一种有解释能力的结构或组织,它就能将音乐的模式表现成一种有意义的形式,并导致审美的鉴赏和深入的理解。”(诺泊特·维纳:《维纳著作选》,上海译文出版社1978年版,第81页)这表明,知识背景作为认识结构直接影响着主体感知外界事物的能力。一个人具备的知识越多,接受和理解客体信息的能力就越强,他所能感知的事物及事物属性也就越广泛。另一方面,知识背景作为认识结构不是固定不变的,而是在实践中不断丰富和扩展的。同一认识主体,随着知识的不断丰富,他的“视野”将不断扩大,他可能认识的事物也将不断增多。库恩在《科学革命的结构》一书中曾指出:由于认识结构和思维方式的变更,科学家在用他们熟悉的工具观察他们以前观察过的领域时,看到了新的不同的东西。例如,在哥白尼的“日心说”提出之前,许多天文学家都没有发现彗星和太阳黑子,而在哥白尼提出“日心说”后的最初15年内,天文学家虽然使用同样的观察工具,但由于哥白尼理论的引导,却发现了彗星、太阳黑子等许多新天象(参见T.S.库恩:《科学革命的结构》,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1980年版,第91页)。总之,客观事物能否成为主体的认识对象,能否被主体所认识,同主体具备的知识背景作为认识结构密切相关。
二、知识背景作为认识图式在认识中的作用
人已有的认识结构凝结为一定的认识模式即“图式”,对进一步的认识加以制约或影响。认知心理学认为,认识(知觉)过程实际上是个模式识别过程,即把客观刺激与大脑里先存的模式(“图式”)进行匹配。因此,知觉的形成有赖于两种不同的信息——感官直接输入的信息和知觉者记忆系统中保存的信息。人脑直接接受感官输入的信息,叫做自下而上的加工(或资料驱动加工),人脑根据记忆系统中保存的信息对感官输入的信息进行加工处理,名曰自上而下的加工(或概念驱动加工)。保存在记忆系统中的信息,就是所谓图式,图式就是某种事物或情景的组织起来的知识单元,也是一种心理结构,即内化了的知识单元,它产生人在知觉事物时所特有的期待和假设,形成知觉定势,从而影响信息的接受,支配知觉对象意义的确定。可见,知识背景作为认识图式在认识中的识别是一种积极的、主动的、有选择的过程。
皮亚杰的发生认识论考察个体认识图式的形成和发展,从哲学和心理学的综合研究中肯定了知识背景作为认识图式在认识中的作用。皮亚杰不赞成心理学中的行为主义主张的“刺激——反应”(S→R)公式。他说:“一个刺激要引起某一特定反应,主体及其机体就必需有反应刺激的能力……所以这个公式不应当写作S→R而应当写作SR,说得更确切一些,应写作S(A)R,其中A是刺激向某个反应格局的同化,而同化才是引起反应的根源。”(皮亚杰:《发生认识论原理》,商务印书馆1981年版,第60—61页)在刺激(S)和反应(R)相互作用之间的A,就是主体认识图式。来自客体的刺激必须经过这种图式的整合,才能形成主体的认识。
知识背景作为认识图式是如何形成的呢?哲学上的经验论和唯理论,心理学上的行为论、构造论和格式塔学派,生物学上的预成论和进化论的各自的理论成败,使皮亚杰敏锐地看到,图式既非直接来源于客体,也非主体先天固有,而是起源于活动。儿童初生时只有天生的吸吮、抓、握等几个简单的反射活动,因此作为儿童最初动作结构的图式无疑是遗传的、先天的,这种先天的“遗传图式”虽然极其低级,但却是日后成熟图式的基础。通常把皮亚杰的“遗传图式”同康德的“先验结构”相提并论是一个严重的误解,因为“遗传图式”不言而喻是长期进化发展的产物,即人类几百万年实践经验的积淀在儿童身上的“获得性遗传”。根据皮亚杰的研究,个体认识从这种“遗传图式”开始,历经感知运动阶段(1—2岁),前运演阶段(2—7岁),具体运演阶段(7—12岁),形式运演阶段(12岁以后),达到科学思维水平。与此相对应,图式的发展也经过了感知运动图式、表象图式、直觉思维图式、逻辑思维图式四个级次。图式的依次更替就是个体认识能力的逐步提高。图式的发展过程是建构过程。所谓建构,就是主体在对客体的动作中建立起图式,然后再运用图式去组织客体。因此,建构是双向进行的:一方面,主体早先进行的实际动作在大脑中积淀、结晶成为图式,此为内化建构;另一方面,主体运用内化而成的图式去整合客体刺激,形成关于客体的认识,此为外化建构。内化建构也即是“顺应”——“内部图式的改变,以适应现实,叫作顺应”;外化建构也就是“同化”——“刺激输入的过滤或改变叫作同化”(J.皮亚杰、B.英海尔德:《儿童心理学》,商务印书馆1980年版,第7页)。内化建构和外化建构、顺应和同化的结果使主客体实现平衡。平衡是一种状态,在平衡状态中,主体主要是用现有图式去同化外部刺激,图式只有量的变化。当现有图式不能同化新的刺激,导致不平衡出现时,主体就要顺应新刺激以转换图式,促使图式质变,达到新的平衡。从这个意义上说,平衡又是一个过程。图式就是这样以双重建构的方式,在平衡——不平衡——新的平衡的无限过程中趋向成熟、丰富。所以认识是一个连续不断构成和重新组织的过程。已经形成的认识图式,既是以往认识的结晶,又是继续认识的前提。作为知识背景的人的认识图式一旦形成,作为相对稳定的结构便具有“先入为主”的性质,仿佛是一种限定人的认识的“先验”的框架。从这个意义上说,知识背景作为认识图式给人提供了规范认识进行的认识定势。
康德提出主体只有运用先验范畴去“综合统一”杂多的感性材料,才能形成科学知识。海德格尔认为,人对于世界的意义的理解和解释,决不是从虚无开始的,而是要受到“理解的前结构”的制约,“理解的前结构”其中就包括“前见”,即理解和解释的角度和理论观点。剔除康德、海德格尔在“范畴”、“前见”问题上的错误成分,他们重视“范畴”、“前见”在认识中的作用则是合理的。事实上,对于杂多的无组织的感性材料,主体总要运用一定的概念、范畴、理论观点、原理等去理解和规范、整理,才能达到关于对象的本质和内在联系的认识。主体如果只是凭着“白板”一般的心灵对待感性材料,那么他就不可能在材料之间建立起任何联系。可见,主体加工整理感性材料的过程,必然要受到已有知识的影响和制约。这一点具体表现为两种情形:首先,主体对感性材料的分析、取舍要受到已有理论的支配。主体在感性材料基础上形成关于对象的理性认识,决不是对这些感性材料的简单综合或机械相加,而是要在分析、思考的基础上进行筛选和提炼,即经过“去粗取精、去伪存真”的加工制作过程,而这个过程的本身就有着理论知识、理论观点的支配和指导。因为在众多的材料中,“取”什么,“去”什么,本身就存在着主体对材料的理解,表明主体认为某些材料(“取”的部分)对一定的结论有用,而另一些材料(“去”的部分)则没有用。这个对材料的取舍过程,就已经把材料纳入到一定的理论观点之下,因而也就已经有着理论框架的作用。其次,主体对感性材料或经验事实作出理论概括,也要受到已有的理论知识的影响。在由感性材料上升到理论认识的过程中,主体往往要用先前已有的理论知识(概念、定律、原理等),或在已有知识的启发下提出某种与原有理论相似的理论,去理解、解释经验事实的意义,确定经验事实之间的联系,从而揭示对象的本质和规律。这种情况在科学史上不乏其例。达尔文在从大量生物进化现象中概括出“适者生存、不适者淘汰”的规律时,就是得益于马尔萨斯的人口竞争理论,用达尔文自己的话说,他是从马尔萨斯的人口论那里“得到了一个能说明进化作用的学说了。”(斯蒂芬·F·梅森:《自然科学史》,上海译文出版社1980年版,第390页)奥地利生物学家孟德尔在解说生物性状遗传变化现象时,受到耐格尔的“细胞种质”(一种决定生物性状遗传的颗粒)概念、物理学中的“原子”概念、化学中的“元素”概念的启发,提出“遗传因子”概念和基因理论,揭示了生物性状遗传变化的本质规律。上述两种情况都表明,主体对感性材料的加工整理过程渗透着知识背景作为认识图式的作用。而这一点又是决定不同主体的认识差异性的原因之一。
三、知识背景作为认识定势在认识中的作用
知识背景作为认识定势即思维定势,是相对固定的认识趋向、格局和态势,包括认识的目的、目标、价值取向以及认识的形式、方法和程序等。在这种认识定势中,为何认识和如何认识都是预先确定了的,成为认识的内在根据或尺度。当然,仅有人自身的主体的、内在的尺度是不够的,认识还需要有外在的、客观的尺度,必须将这两个尺度统一起来。
知识背景作为认识定势是认识的某种特定的趋向,是具有二重性的。认识定势既可以有积极的作用,也可以有消极的作用。主体应当时时反思自己的认识定势,自觉地调整、完善和更新自己的思维结构,以强化其积极的方面,克服其消极的方面。
在以往的认识中获得的认识定势,是经过反复探索和检验确定的。这些定势作为行之有效的固定程序,使人们可以迅速完成一定的认识任务,运用这种定势能够让人在几乎不加思索的情况下轻松地达到认识目的。例如,人们运用直觉思维的定势从感性的直观中作出理性的判断,或者按照形式逻辑的定势从大前提和小前提推出结论。这种认识方式对于处理大量的常规性、重复性的认识任务,一般说来是有效的,同时也是必须的。如果没有这种固定程序可以利用,一切都要从头开始,在曲折的道路上摸索,就不可能有人的认识乃至人类文明的长足进步。人所具有的认识定势是一种极为宝贵的精神财富,是构成人的认识能力的最主要的成分。
知识背景作为认识定势也有其消极的一面。如果人们把自己的认识定势绝对化,就可能导致认识上的极端主观性、封闭性和僵化。在这种状态下,主体完全凭借固定的思维程式去认识事物,极力将一切都纳入已有的认识框架中去,拒绝根据客观实际和实践的需要对原有的模式做出任何调整。正因为如此,主体常常不能正确评价对象与自身的价值关系,或者是由于认识定势的局限性不能客观地把握对象的价值属性,或者是由于这种定势的导向而做出歪曲的甚至颠倒的评价。依据这样的认识来进行决策,必然会导致实践上的偏差或失败。
当然,知识背景作为认识定势并不必定导向僵化的定势,极端主观性和封闭也不是认识定势的宿命。处于正常状态下的动态的认识定势具有自我调节的能力,能够避免认识的极端主观性、封闭性和僵化。主体认识定势用两种方式对外界的刺激做出反应:同化与顺应。认识首先是努力将新的信息纳入已有的框架,即在自己的定势内把它们加以同化。在旧的定势实在无法容纳新的刺激时,主体便会适当地改变认识定势,以便顺应客体的实际。知识背景作为认识定势,就是在这种同化与顺应的交替作用中,既保持相对稳定,又能够发展变化。
以上分别讲了知识背景作为认识结构在认识中的作用、知识背景作为认识图式在认识中的作用、知识背景作为认识定势在认识中的作用。所有这些作用都表明知识背景在认识中的作用是在社会的实践和生活中发生、发展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