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三洲:天下谁知胡遐之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2068 次 更新时间:2010-08-20 14: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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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三洲  

前几年曾购得一本《李锐诗词本事》,才知道胡遐之这个名字的。这本书是他与出版家朱正两人合编的,把李锐的诗词本事,来龙去脉,诠释得清清楚楚的。之后,恰与李老得一相见,还烦劳老人在书上签名留念,成为架上珍惜的一本藏书。去年,无意中又从北京旧书摊上买到一本岳麓书社出版的《荒唐居集》,这本书的作者,正是已辞世两年的胡遐之。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书名为何要用《荒唐居集》?因为自古以来,中国文人对待专制主义的态度大概不外有两种,一是慷慨悲歌,壮怀激烈;二是佯狂不羁,不合时宜。所以,胡遐之有诗曰“荒唐慷慨两无妨!”对此,诗人邵燕祥的评语是:“因知在中国传统文化熏陶的读书人里,能作并敢作荒唐言者,大多是昂藏丈夫,慷慨男儿。‘荒唐慷慨两无妨’,何止无妨,其实是一而二二而一。索荒唐与慷慨于文奴诗痞,岂可得乎!那里是只有畏葸鄙怯,唯私是谋,对强人俯首帖耳,对弱者拳打脚踢的。”

常作荒唐言的胡遐之(1926——2000年)的一生,正是多灾多难、悲怆荒唐的一生。高中时代,他因在家乡湖南衡山办进步刊物,被勒令退学,旋入广州中山大学旁听,又因经济困难失学。为挣钱糊口,后来在武汉的一家小报当编辑记者,并于解放前夕潜回家乡,以地下党的身份迎接了解放。建国后,胡遐之先后当过区长、县文化馆长,1955年调湖南省委《共产党员》杂志社当编辑组长。1957年,厄运降临,因其曾发表过一组名位《虫鱼篇》的新诗,反右时被人与大右派流沙河的《草木篇》硬拉扯在一起,诬为遥相呼应,被戴上了右派帽子。为了怕亲人遭受株连,他主动和一向感情很好的妻子离婚,随后被送到株洲劳动教养。劳教期满后,又回到老家从事农业劳动。1968年,胡遐之以“反革命嫌疑犯”被捕,关押两年后才被无罪释放。这样的荒唐岁月过了22年,直到1979年才得以落实政策。

陆游有言:“悲愤积于胸而无言,始发为诗。”胡遐之正是如此,尽管身世如此坎坷凄凉,但他仍不失其赤子之心,一生不废笔耕,利用诗的语言和“地下文学”的形式,从各个侧面,记录下共和国曾经经历过的荒唐岁月。1958年,他正在劳教期间,也正是三面红旗猎猎作响,大跃进热火朝天的历史时期,历史上一场“假大空”引发的灾难正在形成。胡遐之虽身不由己,却仍心忧天下,写下《劳教八章》,其中有“参观公共食堂”一首如下:

公社真的幸福多, 就餐免费阿弥陀。

食堂新造双蒸饭, 农户唯藏半只锅。

肚饿未明营养学, 力疲还登陡山坡。

红旗三面高高举, 谁信人间有劫波。

在“水肿住院”一诗中,作者写到当年大饥荒时的惨痛景状,但在长吁短叹中,亦不失其幽默:

神州早已送瘟神, 浮肿何由到我身?

大腹便便非大贾, 鸡晨刻刻望鸡豚。

偶增半碗加油菜, 便觉全身复体温。

忽有音书传噩耗, 愧无麦饭祭乡亲。

到了文革高潮的1968年,胡遐之又一次的莫名其妙地被捕入狱。在狱中,他写下了《狱中吟十三首》,诗中全然没有个人的哀怨离愁,却充满着对城狐社鼠们的鄙夷与愤怒,如在“入狱初感”中,诗人这样呐喊抗争着:

浮生不信漂流苦, 落魄宁为得失愁?

六万万人齐痛哭, 城狐社鼠乱神州!

在“罪名实不知”一诗的小引中,胡遐之这样写道:入狱时须填表,内有“犯罪性质”一栏,余问如何填法?狱长厉声斥曰:“汝不自知耶?”答曰:“实不知。”遂留空白。诗中充塞着愤懑不平之气,洋溢着铁骨铮铮的豪情,全诗如下:

罪名当写莫须有, 公道难寻毕竟无。

停笔横眉留白纸, 他年蘸血记坑儒。

对于文革的那场灾祸的真实记载,胡遐之有《文革杂咏》诗词四十五首存世,而且都是不避风险,挺身而出,从各个侧面记录下来的。诗中不乏真实的历史写照,而更多的是痛苦思索,是透过社会现象,去探究事物本源。这些诗篇今天读来,还能让人感到触目惊心,有如梦魇!尤其是过来人,更能启发一种感同身受的不堪回首话当年。且看“革命大串联”:

沿着长征道,革命大串联。车船免票吃住不要钱。车辚辚,马萧萧,毛选水壶各在腰;机关单位相欢送,欢声雷动大江桥。万水千山只等闲,敢把珠穆朗玛攀。沿途揪斗走资派,一边革命一边玩。革命教育重传统,元勋功劳记心间。江青决定三战役,毛林会师井冈山。朱彭刘贺皆“军阀”,不是延安是西安。党史军史随意改,闻所未闻看新篇。知否朱总韶山来瞻仰,大惊白马竟被林彪牵!

还有老少咸会,风魔神州的“忠字舞”,诗人是以古风诗韵的形式来讥讽当年的荒唐场景的:

忠字舞,手应锣,脚应鼓;一声号令为军伍。

忠字舞,心应鼓,口应锣;舞时更唱语录歌。

忠字舞,狂且野,飙轮火被金光射;

忠字舞,野且狂,舞兴浓处昼夜忘。左旋右转无已时,男女老少俱难辞。

爹娘仆地儿孙赞,忠于领袖有何碍。曲终舞罢祝无疆,更有林总永健康!

对迄今为止,还能让人谈虎色变、发生在文革时期的湖南“道州事件”,在作者的笔下更是惊心动魄,惨绝人寰。请看《道州民》:

道州民,道州民,一杀两万人。尸浮大江塞,血注潇湘殷。

道州民,道州民,一杀两万人。老翁哭孙母哭子,路人又悲翁母死。断手刖足,挖眼割耳!

道州民,道州民,一杀两万人。无福无贫,谁愁谁亲?谁假谁真,谁狠谁仁?人间苦难答,地下质阎君!

……

“国家不幸诗人幸”。中国的历代文学,都是讲究“以诗存史”的。按理说,这种以诗纪事的事情,是应该留给专业诗家去做的,况且有过胡遐之这样经历的文化人,也不在少数。可偏偏有不少诗人却放下了笔,噤若寒蝉;甚至还有趋势附炎、曲笔阿世的。虽说胡遐之名气不大,连许多专事诗词的人都不知其名,但有一部只是印了800本的《荒唐居集》存世,就能如实地镌刻了20世纪50年代到70年代中,发生在中华民族身上的那些荒诞岁月和荒唐举止,这是一部让子孙后代永远无法忘记的信史。诵其诗,可以想见其为人,徘徊咏叹之间,仿佛让人看到一身不屈的嶙峋傲骨和一个百折不挠的诗的魂魄,正向我们走来!

《荒唐居集》 胡遐之 着 岳麓书社2002年4月第1版 定价:18元。

2005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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