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忽然都有了一种流失感。生活的节奏越快,物质上的享用越充裕,人的流失感反而越强。为什么?和年龄、事业心、怀旧、心境之忧郁有关?也许是,也许不是,但不管怎么说,总与对时间的感受有关。
古代人的时间观无疑来自于“事物的自然变化”,所以有了一年四季的春夏秋冬,有了一天到晚的日出日落,人们也就相信了时间的自然循环。
时间的自然循环或永恒轮回给了我们的心灵以极大的安慰,让我们相信了“灵魂不灭”和“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然而我们现在普遍采用的公历制却源于西方的基督教。正是基督教把循环式的宿命转变为对未来的希望:人类的希望在未来,在未来的某个日子里上帝的重新降临。
于是有了“临近”、“趋向”、“企盼”和“等待”。
这几天上海正在演出贝克特的《等待戈多》,于是在一家报纸上我们就看到了这样的大标题:“没有正确的等待,只有等待是正确的”。
等待:对未来的希望取代了对过去的知识;“我们的今天”是由昨天决定的转变为“今天的意义”取决于明天的赋予。这就叫宗教战胜了科学,换成更哲学一点的话来说,就叫把对世界的静观态度转变为一种对历史道义的允诺。当然,这种允诺是以上帝的再次降临为前提的。
可惜我们并不相信上帝。
尽管我们今天的时间观(历史观)基本来自于那种世俗化了的基督教,但却是一种没有了上帝的基督教。
于是也就没有了拯救,没有了末日审判,所有的就只有等待和在等待中对人自己的力量的无比夸大,比如相信自己完全可以创造一个只属于自己的未来(人间天堂)等等。
用某些哲学家的话来说,这就叫世俗化了的圣经信仰或再无救赎希望的永恒地狱。
另有一些哲学家既不要上帝,也不要这种指向未来的时间观,于是就把时间内在化为一种“先验”意识,比如康德、胡塞尔都这样。
我们是既没有了古代人的自然循环,也没有内在化(先验化)了的时间意识,当然更谈不上对上帝的观念;我们有的、所相信和所创造的就只有明天。
明天对我们来说就是一切。它可以抹平或消灭过去,可以让我们不是在“等待”而是在“赶快”中“抓住今天”。
但这明天又有如潮水般地涌来,压迫者、逼迫着我们以越来越快的速度把“今天”推向“昨天”。而我们却以为我们这是在追赶明天。
这倒让我想起了《庄子·知北游》中的一段话:“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
忽然而已。
于是干脆连明天也不要了,要的只是对“昨天”的遗忘和“抓住今天”。
这就是我所理解的“跟着感觉走”、“重在参与”和“不在乎怎么怎么,只在乎曾经拥有”之类的话的意思。
这是一种没有了“后天”的对“明天”的占有,一种完全“今天化”了的“明天”。
然而在潮水般涌来的明天中,我们又都明显感觉到脚下的沙子正在被潮水冲走。
所以“流失”的另一层含义就是我们相信时间能抹平一切、治愈一切。
但我们还都坚持着,想把它审美化,想通过讴歌来麻醉自己,哪怕就是一个单调平庸的无限延长而又不自行中断的时间也行。
不中断就意味着连续。只有连续的才谈得上进步。
然而时间(历史)又怎么可能不被出发点、目的地,不被死亡和重复所打断,怎么可能就这样一直直线、匀速地从我们身边滑过而又不带走脚下的沙子?
所以我不去看《等待戈多》,因为我知道在那种等待中,伴随着我的除了流失还有晕眩,一种在转瞬即逝和被潮水般涌来的明天所拍打与撞击着的无南北之辨的晕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