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本为追求幸福。对许多人来说,幸福不仅是自己的感觉,还要看到自己被视为成功。许多麻烦因此而起:人作为社会人、文化人,无法用自己的标准感觉自身的幸福。社会奉承高官,高官得意;社会眼红富商,富商吃香;社会崇拜主持人,主持人感觉好;社会热捧模特儿,模特儿高视阔步。
中国人对别人的看法特别在意,太多的人按社会公认的标准追求幸福。项羽失败的原因,就是觉得要回江东炫耀成功才是幸福:“富贵不归故乡,如衣绣夜行,谁知之者!”至今绝大部分中国人觉得“光耀门第”是人生得意之巅峰,因为幸福得到充分展示。
中国上千年的科举制度,在启蒙时代的欧洲广受赞美,认为是“能人政治”的先行者,全世界应当模仿。更让西方人感叹的是机会平等:每个人都有机会成为人上人,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他们不明白的是:当整个社会以此为唯一的成功标准,生活在这个社会里的人,有几人能得到幸福?整个中国选拔的人才,一年不到几十人。一元标准之下,绝大部分人向隅而泣,整个社会的路子就窄得可怜。现在不少人争论科举制度内容错,形式不错。其实错的恰恰就是这个形式:垄断机会的一元形式。
科举制度的消亡,出现了清末民初的留学潮和办学潮。奇怪的是:这个时期“投笔从戎”学军事的人特别多。日本士官学校,小站练兵,保定军校,各省讲武堂,各军“学兵队”,培养了多少“军事人才”。这些人年轻时投军,想必都是优秀青年一腔热血,准备抵抗列强为国捐躯。仅办了9届的保定军校,就出了近500名后来获得将军衔的人,弄得军阀混战都成了同学比武。中国长期内战,原因当然很多,如此多“军事人才”想一露身手取功名,要不打也难。
不料一个世纪过后,现在又有一种“新科举”。报纸上不断出现“公务员考试”考录比创造新纪录的报道。安徽省办公厅考录比是400∶1;合肥市工商系统科员,仅招1人,考生却有470人,据说“公考辅导专家”报酬每小时2000元。我相信脱颖而出的,绝对是优秀拔尖人才,但让人感慨的是,有那么多年轻朋友明知多半被挤下河,依然冲上桥比肘击。
公务员考试不是孤证。二十年来,多少学生挤进各种经济类系科,弄得本是国家最需要的人才,毕业生就业最难。这叫我想起1980年代初我在加州伯克利大学攻读比较文学博士,整个系就我一个中国人。但是“民用工程”(Civil Engineering)系,开学时满课堂黑发黑眼睛,弄得教授们到学校去抗议,学校也不知道如何对付这个怪现象。中国人分数高,考取好大学的人比例高,但是也不必蜂拥占领“铁饭碗系科”。可见对准独木桥冲锋,大家说好就一拥而上,是中国人的文化基因使然:我们过于尊重别人给我们的幸福标准。
反过来,中国学生攻读各种“僻学”的人,凤毛麟角。我在美国读书时遇到王灵智教授,他攻读的是古代两河流域文明使用的楔形文字(cuneiform),这是我见到攻读此种异文化死文字的唯一华人。我不能说这学科能保证成功,但是我能保证的是:他在学业中得到幸福感不依赖于别人,而对于中国,对于世界,他的选择更为有用。从那以后,我遇到学古文字死文字或其他“无用”学科的年轻人就充满尊敬:改变中国人数千年的独木桥情结,希望在他们身上,幸福在他们自己心里。
(作者为四川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