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克肖特(MichaelOakeshott)是20世纪重要的政治哲学家。自他1990年去世以来,其在世界范围内的影响越来越大。欧克肖特被认为是一个带有保守主义倾向的自由主义者,他在对自由的辩护中强调了传统、惯例、习俗等因素的重要性。但是,这个思路既有洞见也有盲点,欧克肖特的核心观念之一即习惯性道德(habitualmorality)的观念,就突出地体现了这一点。欧克肖特对习惯性道德的讨论旨在批判西方近代的理性主义道德观,这有助于形成一个厚实的道德观(thick conception ofmo-rality);但他对习惯性道德的论证颇多漏洞,在论理上有不少粗疏之处。温奇(PeterW inch)敏锐地发现了欧克肖特习惯性道德观念的破绽。笔者同意温奇的基本判断,但觉得他做得不够彻底。本文先从温奇的止步处继续前行,试图通过分别检讨欧克肖特在道德、政治和知识等问题上的有关思想,将对其习惯性道德观念的批评引向深入;最后再简要概述一下这种习惯性道德观念的洞见所在。
一、习惯性道德是非反思的吗?
欧克肖特在其著名论文《巴比塔》中区分了两种道德:习惯性道德和反思性道德。习惯性道德本质上是非反思性的,在这种道德形式中,“应对日常生活的具体情景,不是通过有意识地将某种行为规则应用于我们自身,也不是作出被认为是表达了某种道德理想的行为,而是根据某种行为习惯来行动。”(Oakeshot,t p. 647)相反,在反思性道德中,“活动不是由行为习惯所决定的,而是由对某种道德标准的反思性应用所决定的。它通常表现为两种形式:作为对道德理想的自觉追求,作为对道德规则的反思性的遵循。”( ibid, p. 472)在欧克肖特看来,这两种道德形式实质上是两个理想性的极端,在实际生活中它们总是结合着出现的。在这种结合中,有时是这种形式、有时是那种形式占主导地位。
温奇在其《社会科学的观念》一书中讨论有意义的行为时,对欧克肖特的习惯性道德观念提出了质疑,指出它具有内在的不一致性。欧克肖特认为习惯性道德不依赖于反思,但温奇指出,欧克肖特赋予了习惯性道德一些特征,而这些特征没有反思是不可能的。温奇的批评大致包括如下三个方面的论证:
首先,温奇聚焦于习惯性道德的适应性等特征。习俗或习惯通常被认为是盲目的,但欧克肖特强调指出,在习惯性道德中,习俗不是盲目的,它“具有适应性,并且对具体情景的细微差别颇为敏感”,它“能变化并作局部变动”。( ibid, p. 471)问题是,如何阐明习惯性道德的上述适应性等特征?欧克肖特的回答是:“应该看到,由于这种形式的道德生活的内在律动不是源自对道德原则的反思,而只是反映了对道德行为传统的精神特质的无意识的开发,所以它不会导向道德的自我批判”。(Oakeshot,t p. 471)温奇否定这个答案。他说:“欧克肖特认为,他在此所说的变化和适应性独立于反思性原则的,我则认为,反思的可能性对于那种适应性是必要的。缺乏这种可能性,我们所处理的就不是有意义的行为,而仅仅是对刺激的反应,或者是真正盲目的习惯的体现。”(W inch, p. 63)在温奇看来,被褫夺了反思特征的习惯性道德不过是盲目的习惯,或者仅仅是对刺激的反应,因而不能算作有意义的行为。可见,在欧克肖特所说的习惯性道德之富于变化、善于适应这一特性,与其所说的这种道德的非反思性之间,存在着明显的紧张关系。这是温奇所揭示的欧克肖特习惯性道德观念的第一个困难。
其次,温奇通过强调两种形式的道德都必须面对永在变迁中的环境这一事实,来批评欧克肖特的习惯性道德观念。温奇指出:“他说,‘在此,我该如何行动’这种形式的困境,只会对自觉地遵循被明确表述的规则的人才会出现,而不会对非反思地遵循习俗性行为模式的人出现。这很可能是对的,即如欧克肖特所言,这种内心反省的必要性对于试图遵循明确规则———其应用在日常经验中缺乏基础———的人来说,可能更为惯常和紧迫。但是,诠释和一致性的问题,也就是说,反思的问题会经常出现,这不只是因为传统的习俗性行为模式已经瓦解,而且还由于情景的新颖性,我们必须在这样的情景中延续那些行为模式。”( ibid, pp. 63-64)这一批评的要点是:在一个急剧变化的世界里,需要反思的问题不仅会对反思性道德出现,而且会对习惯性道德出现。“在此,我该如何行动”这样的问题,即使对于那些仅仅想坚持传统行为模式的人来说也是不可避免的。因为,“在应对环境变化中能够获得有意义的发展的唯一生活模式,在其自身中包含了评价它所规定的意义的手段。”( ibid, p. 64)在这句话中,所谓“评价它所规定的意义”就是一种反思;这种反思对于应对环境变化而构成有意义的发展而言,是一种内在要求。这一点适用于一切道德类型,不管是反思性道德还是习惯性道德。可见,在习惯性道德必须有意义地面对急剧变化的环境这一要求,与欧克肖特关于习惯性道德是非反思的定义之间,也存在着紧张关系。这是温奇在欧克肖特的习惯性道德观念中发现的第二个困难。
第三,温奇批评了欧克肖特对道德生活的界说。欧克肖特认为,道德生活“是具有其他可选项的行为”(Oakeshot,t p. 466),紧接着加了一个限定:“这一其他可选项不必有意识地出现在心灵之前;道德行为不必包含对某特殊行动作反思性的选择。”( ibid)温奇接受这一界说中有关“道德生活具有其他可选项”的部分,但是对上述限定提出了批评。他说:“尽管这个‘其他可选项’不必有意识地出现在行动者的心灵之前,但它必须是某种能够被置于他心灵之前的东西。要满足这一条件,行动者必须针对人们关于他应该做其他事情的主张,为自己的行为作辩护。或者他至少必须理解以不同的方式行动意味着什么。……理解某事也包含理解其对立面:我理解了诚实地行动意味着什么,正好等于我理解了不诚实地行动意味着什么。所以,作为理解的产物的行为,正是具有其他可选项的行为。”(W inch, p. 65)在温奇看来,具有其他可选项的道德生活是理解的产物:正是这种理解赋予了我们的行为以道德的品格,没有理解人的行为就没有道德意义;而理解就是一种反思的形式。这样,欧克肖特关于习惯性道德是非反思的定义,就与其关于道德生活是具有其他可选项的行为的界说发生了矛盾。(c.f ibid)这是温奇在欧克肖特的习惯性道德观念中所发现的第三个困难。
温奇对欧克肖特之习惯性道德观念的上述困难的揭示是富有洞见的,但是还不够充分,因为事实上还有很多问题值得作进一步探讨。以下,笔者将强调温奇尚未见及的其他六个方面。
首先,我们从温奇的第三个论证开始。在这个论证中,温奇揭示了欧克肖特对道德生活的界说与其习惯性道德观念之间的相悖之处。不过,他同意欧克肖特关于道德生活是具有其他可选项的行为的界说,并且同意其认为这个其他可选项不必有意识地呈现在行动者的心灵之前的看法。(c.fW inch)笔者认为,这后一个同意错误的。如上所述,温奇认为道德行为是理解的产物。( ibid, p. 65)然而,一个人怎么可能理解了其他可选项,同时却对之毫无意识呢?当然,温奇虽然没有肯定其他可选项必须现实地呈现在意识之前,但强调它必须能够(亦即潜在地)呈现在意识之前。对此,笔者的回答是:这种主张太弱了,因为道德行为是现实的行为,从而人们在道德行为中对其他可选项的意识也必须是现实的,而不能仅仅是潜在的。所以,我们应该十分明确地说:与盲目的习惯不同,道德行为对其他可选项是有意识的;面对一组可选项,对它们作反思的选择也就是作有意识的选择,有意识对于道德行动来说是不可或缺的。
其次,现在讨论欧克肖特所说的习惯性道德的另一个特征,即它对怪异反常(eccentricity)的包容。欧克肖特的习惯性道德观念不仅容纳了变化和适应性,还容纳了怪异反常。他指出:“我们有时想,对于习惯性道德的偏离,必须总是在某个被表述的道德理想的指导下发生的。但事实并非如此。在每一个传统生活方式的核心处,存在着一种自由和独创性,偏离是对那种自由的表达,它源自对传统本身的敏感,同时又保持对传统形式的忠诚。”(Oakeshot,t p. 472)问题是:作为自由之表达的对习惯性道德的偏离可能非反思地、无意识地实现吗?答案应该是否定的,因为欧克肖特所谓“对传统本身的敏感”,实质上正是一种特殊形态的反思。在此,我们看到了欧克肖特习惯性道德观念中的又一个矛盾,即对怪异反常的包容与对反思性和有意识性的否定之间的矛盾。遗憾的是,这个矛盾没有被温奇所看到。
第三,关于人在紧急情况下如何行动的问题。在阐述习惯性道德时,欧克肖特说,“我所描述的,是在所有生活的紧急情况下,当缺乏反思的时间和机会时,道德行动所采取的形式(因为它不能采取其他的形式),同时我认为,适用于生活的紧急情况的,也适用于人类行为摆脱了自然必然性的绝大多数情形。”( ibid, p. 468)按照这一说法,在紧急情况下,人们只能以非反思的方式行动,而不可能反思地行动。这一说法恐怕失之偏颇。其实,在紧急情况下人们也可能反思地行动,如在富有才智的即兴活动中,人们就是以一种反思的方式做出反应的。宣恩(David A. Sch n)对于优秀的爵士演奏家的即兴表演的描述,为我们提供了一个精彩的例证。宣恩写道:“即兴演奏就在于变更、结合以及重新组合某个模式中的一组音型,该模式是跳动的并且给予表演以某种连贯性。当音乐家们感受到从他们相互交织的贡献中发展出来的音乐的方向时,他们对它有了新的理解,并根据他们的理解来调整他们的表演,他们在行动中反思(reflecting-in-action)他们集体创作的音乐,反思他们每个人对于该音乐的贡献,思考他们当下的表演,在此过程中,改善他们的表演方式。”(Sch n, pp. 55-56)这表明,音乐家在演奏过程中的即时调整(the on-the-spot adjustments)是一种反思的形式。
第四,欧克肖特的反思观念是很不完备的:他只看到了两种形式的反思。在阐述反思性道德时,欧克肖特指出,“不仅规则和理想是反思的产物,而且把规则或理想应用于具体情景也是一种反思的活动。”(Oakeshot,t p. 473)反思性道德的第一种形式有关对道德理想和规则的语言表达:首先,“要把道德渴望用语词表达出来———表达为生活的规则,或者表达为一个抽象理想的体系( ibid);其次,当这些被表达的渴望受到攻击时,那些拥护反思性道德的人应当起而为之辩护。( ibid)可见,在这种情况下,反思主要表现为抽象思维。反思性道德的第二种形式有关把理想和规则应用于当下的生活情景:“把规则和理想应用于具体情景绝非易事;理想和情景通常都需要诠释,生活的规则总被发现有欠缺,除非我们用细致的决疑法或诠释学来做补充。”( ibid)在这种情况下,反思表现为对抽象的东西和具体的东西的联结,而一个成功的联结需要在这两个极端之间达成反思的平衡。欧克肖特所思及的基本上就是这两种形式的反思。
然而,如果将欧克肖特的反思观念与宣恩在谈论实践中的反思(reflecting-in-practice)时所思及的内容相比照,就会发现前者是很不完备的。宣恩说:“当一个实践者在实践中反思,以及对实践加以反思时,他反思的可能对象与呈现在他面前的现象种类一样多,与他赋予它们的实践中的认知系统(the systems ofknowing-in-practice)一样多。他可以反思作为一个判断之基础的隐含的规范和评价,或者反思隐含于行为模式中的策略和理论。他可以反思对某情景的感觉,这种感觉引导他采取一种特殊的行动,也可以反思他表述问题的方式,这个问题是他想解决的,或者反思他为自己在一个更大的体制脉络中建构的角色。”(Sch n, p. 62)这段话蕴涵了一个开放、灵活的反思观念,它表明实践中的反思采取了各种各样的形式,而远非像欧克肖特所理解的那样狭隘。
不过,倘若深入考察便可发现,欧克肖特实际上触及了一种重要的反思形式,只是他的狭隘的反思观又遮蔽了它。上文曾提及,欧克肖特把习惯性道德之富有变化和善于适应归结为“对道德行为传统的精神特质的无意识的开发”;而在讨论习惯性道德中的怪异反常现象时,他又提到了“对传统本身的敏感性”。笔者想指出的是,正是在对传统的精神特质的开发和对传统本身的敏感性中,包蕴着一种特殊类型的反思,这种反思一方面区别于盲目的习惯,另一方面又区别于通常所说的反思性道德。换言之,在笔者看来,事实上存在着三种东西:盲目的习惯、反思性道德和某种居于前两者之间的东西。欧克肖特的盲点在于混淆了盲目的习惯和居间者。
所以,真正的挑战是要阐明上述居间者这种特殊类型的反思活动。欧克肖特在讨论道德问题时忽视了它的存在。但有意思的是,他在对政治的讨论中却把这种类型的反思勾画得轮廓分明。这就引出了笔者对欧克肖特的第五点批评,即在欧克肖特对道德和政治的处理中存在着某种不对称性。这种不对称性也是温奇未尝见及的。下面即在政治领域中阐明这种类型的反思。
二、政治论证:是说服性的,还是证明性的?
关于政治,有些人倾向于把它理解为一种经验活动,即对暂时欲望的追求;有些人倾向于把它理解为一种意识形态,即被独立地预先思考的抽象原则。欧克肖特认为,这两种倾向都是对政治本质的误解。在他看来,要充分地理解政治,首先需要探究的是传统的政治行为方式,而不是暂时的欲望和抽象的原则。政治的秘密驻扎在比经验主义和政治意识形态更深的东西即传统的政治行为方式之中。欧克肖特说:“这种活动,既非源于即时的欲望,也非源于一般的原则,而是源于现存的行为传统自身。它所采取的形式———因为它不能采取其他形式———是通过探索和追求现有的安排所暗示的东西,来对它们加以修正改善。”(Oakeshot,t p. 56)政治本质上就是追求现存的行为传统的暗示,这是欧克肖特关于政治的本质的核心主张。
那么,在政治中对传统之暗示的追求是如何运作的呢?欧克肖特解释道:“一个能够作出政治活动的社会的各种安排,不管它们是习俗,或建制,或法律,或外交决定,都是既连贯又不连贯的;它们构成了一个模式,同时它们暗示了对于某种尚未充分出现的东西的同情。政治活动就是探索那种同情;相应地,相关的政治推理会令人信服地揭示已然呈现却尚未被跟进的同情,并且令人信服地证明,现在正是认可这种同情时候。”( ibid, pp. 56-57;黑体为笔者所标)正是一个社会现有的各种安排的不连贯性,令人信服地提出了修正补救的要求,并且指向了对将要在未来实现的某种东西的同情。所谓在政治中对传统之暗示的追求,就是以这样的方式展开的。
显然,这种追求不是根据盲目习惯的行动,亦非仅仅是对刺激的反应,而是一种有意识的、反思的行动。正如上述引文所表明的那样,它包含了某种政治推理。现在的问题是,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政治推理?这种政治推理有什么特点?欧克肖特认为,一套政治话语是由一组信念语汇和一个逻辑设计所构成的。他在讨论政治话语的过程中强调了两种类型的逻辑设计,其分别对应于两种政治论证,即说服性论证(persuasive argu-ment)和证明性论证(demonstrative argument)。欧克肖特所说的说服性论证的一个典型例子,是古希腊政治家伯利克利于公元前432年在雅典公民大会上的讲演,当时他试图说服其同胞及时采取措施对抗斯巴达。同时,欧克肖特吸收了亚里士多德《修辞学》的不少思想来阐发这种类型的逻辑设计的特征。这种类型的政治推理旨在说服而非证明:它“被设计来在一个偶然的情景中建议做什么和不做什么,对这种情景来说,存在着其他各种可选的行动的可能性”。(Oakeshot,t p. 79)“这种论证必须采取的形式是对正反两方面的权衡,对行动的可能后果的猜想。”( ibid)欧克肖特认为,自古以来说服性论证是政治话语中最常见的逻辑设计,然而在西方政治思想史上一直存在着一种倾向,即不满足于说服性论证,试图超越猜想和意见,向往能够证明和反驳政治主张的逻辑设计。换言之,这种倾向所追求的是不容置疑的政治话语,或者说是政治话语中的证明性论证。在西方政治思想史上,人们或者诉诸公理,或者诉诸关于人类境况的绝对知识,试图来达到证明性论证。( ibid, pp. 81-82)欧克肖特认为,证明性论证的最大问题在于,它与在具体、偶然的情景中需要作出的政治决定是不相干的。它只关注抽象观念之间的关系,所以不能直面具体的政治情景,不能为我们提供关于具体的政治活动的富有信息量的命题。(ibid, p.83)现在来回答上面提出的问题,即:在欧克肖特对政治的理解中包含着一种什么样的政治推理?不难看出,政治作为对传统之暗示的追求,内含的政治推理不是证明性推理,而是说服性推理。但是,对证明性论证的渴望却阻碍了人们认清这一事实。欧克肖特提醒我们,对证明性论证的渴望会给政治造成各种破坏,其中之一是:“这种对证明性政治论证的渴望,会使我们对日常的政治话语产生不满,因为日常的政治话语不是证明性的,我们会受诱惑把它看作是一种非理性的东西。这将是一种灾难性的错误。它是一个错误,因为处理猜想、可能性以及对情境性的正反两方面加以权衡的话语就是推理,且是唯一适用于实践事务的一种推理。……它将是灾难性的,因为它会给政治话语带来坏名声,使得我们倾向于完全不理睬它———即放弃反思和论证,因为它们不可能是证明性的。”( ibid,p. 95)尽管这段话讨论的主要是政治,但它的适用范围并不限于政治。在提及说服性论证时,欧克肖特说它是“唯一适用于实践事务的一种推理”。如果我们在古典的意义即亚里士多德思想的意义上来理解“实践事务”这个术语,那么上面这段话就不仅适用于政治,而且也适用于道德。但是,这样一来就可发现,欧克肖特对道德和政治的讨论之间存在着不对称性。
如前所述,在欧克肖特对道德的讨论中,只有对理想和规则的语言表述以及把理想和规则应用于具体的生活情景被认为是反思性的;而任何源自道德行为传统的东西,都被褫夺了反思的品格,视为是对道德行为传统的不自觉的遵循。因此,他的结论是习惯性道德和反思性道德的二分法,即道德领域中只有两种东西:盲目的习惯和反思性道德。
然而,在欧克肖特对政治的讨论中,政治活动作为对传统之暗示的追求包含了一种特殊类型推理,其特征是说服性的论证。它是一种特殊类型的反思,不同于证明性反思。说服性论证和证明性论证之间的区别,不是非反思的东西和反思的东西之间的区别,而是两种反思类型之间的区别。两者都不同于盲目的习惯或者对刺激的单纯反应。所以,在政治领域中我们面对的是三种东西:盲目的习惯、说服性论证和证明性论证。于是,如果把欧克肖特在讨论政治问题时所获得的认识推广到道德领域,便可消除上述不对称性。这就是对欧克肖特所说的习惯性道德作进一步辨析:把其中的非反思部分归入人类活动中的习惯这一层面,而把其中的反思部分视为源自道德行为传统的反思活动,这一部分又不同于欧克肖特所说的反思性道德。这样,在道德领域中就和在政治领域中一样,所存在的东西也是三种:盲目的的习惯、源于道德行为传统的反思和反思性道德。
三、默会认识之智能的、反思的和批判的品格
笔者对欧克肖特的第六点批评也是温奇并未意识到的。这一批评与如下事实相关,即欧克肖特对两种道德的区分对应于他关于两类知识的区分。在欧克肖特看来,任何人类活动都包含知识;知识普遍地有两种类型:一类是技术知识,一类是实践知识。技术知识的主要特点是能够精确地加以表述;它“能用规则、原则、指令和准则,总起来说,能够用命题来表述”。(Oakeshot,t p. 14)实践知识“只存在于使用中,是非反思的,而且(不同于技术)不能用规则来表述”。( ibid, p. 12;黑体为笔者所标)“它通常表达为习俗性的或传统的行事方式,或者简单地说,表达为实践。”( ibid, p. 15)不难看出,能够作精确的语言表述的技术知识对应于反思性道德,而非反思的实践知识则对应于习惯性道德。
在时下关于默会认识(tacitknowing)的讨论中,人们普遍认为,欧克肖特关于技术知识和实践知识的区分,相当于赖尔关于命题性知识(knowing that)和能力之知(knowing how)的区分,也相当于波兰尼关于明述知识(explicitknowledge)和默会知识的区分。但是笔者认为,这里有一个重要的差异被人们普遍地忽视了,那就是,能力之知和默会认识都是智能的、反思的和批判的,而按照欧克肖特的定义,实践知识则是非反思的。不同于欧克肖特,赖尔和波兰尼都致力于界分能力之知、默会认识和盲目的习惯。这一对比说明,欧克肖特关于实践知识的界定是有问题的。
众所周知,赖尔对于人们在日常生活中熟知的命题性知识与能力之知的区别在哲学上给予了高度的重视。在赖尔看来,命题性知识包含不同的内容,其共同特征是能够用各种类型的命题加以表述。相反,能力之知则是非命题性的,是一种行动中的知识或实践中的知识。赖尔认为,能力之知体现了智能。“当一个人知道如何做某类事情时,我们称他为‘敏锐的’、‘精明的’、‘谨慎的’、‘智巧的’、‘富有洞察力的’、‘一个内行的厨师’、‘一个出色的的将军’、
‘一个好的主考者’等等。当我们这么做的时候,我们是在描述他的品格的一个部分,或者说赋予他某种倾向性的卓越(dispositional excellence)。”(Ryle, 1946, p. 14)我们有充分的理由把这种倾向性的卓越看作他的第二天性。在此,赖尔提醒我们,不要把体现了智能的能力之知混同于习惯。习惯当然也是第二天性,但只是第二天性中的一种,而不是唯一的第二天性。
赖尔认为,看清体现智能的能力( intelligent capacities)和习惯之间的差异具有根本的重要性。赖尔对于这种差异有一些精到的观察:首先,习惯性行为是机械自动的,而体现智能的实践则是警觉用心的。赖尔说:“当我们说某人按纯粹的或盲目的习惯做某事时,我们的意思是,他是在机械自动地做该事,不必留心自己在做什么。他不必在意,不必警觉,不必有所批评。……对于仅仅是习惯性的实践来说,某个行动本质上只是原先行动的复本,而对于体现智能的实践来说,某个行动本质上会受到原先行动的影响而有所改变。行动者还在学习过程中。”( ibid, 1949, p. 42)只要想想一个成年人正常情况下在人行道上的漫步与一个登山者在风雪交加的黑夜里在寒冰覆盖的山岩上的行走这两者之间的差异,我们就能体会出习惯性实践和体现智能的实践之间的差别。
其次,我们通过训练(drill)而形成习惯,经过培养(training)而形成体现智能的能力。“反复练习会产生机械自动的行为,即不需要智能就能很好完成的行动。这就是习惯化即盲目习惯的形成过程。教育或培养产生的不是盲目的习惯,而是体现智能的能力。在传授一种技巧的过程中,我不是培养学生盲目地做某事,而是培养他聪明地做某事。训练免除了智能,而培养则扩展了智能。”(Ryle,1946, p. 15)赖尔严格区分了训练和培养。通过足够数量的重复,新兵能通过训练学会行军和扛枪,正如马戏团里的海豹通过训练,能学会表演一些复杂的把戏。但是,一个新兵不能通过训练就学会射击和阅读地图,他必须通过培养才能做到这一点。通过培养,他学会了正确地行动,即用“他的脑子”来射击和使用地图。他是他自己的行动的评判者,他学会了如何去发现、避免和纠正错误。他所获得的不是一个习惯,而是一项技巧。尽管技巧包含习惯在内,但是前者不能归结为后者。
第三,习惯是简单的、单轨的倾向,而体现智能的能力则是一种具有无限多样实现方式的倾向。如上所述,能力之知被赖尔描述为一种倾向性的卓越。重要的是要认识到存在着不同的倾向:有些倾向是简单的、单轨的,其实现几乎是一致的,比如抽烟的习惯;但也有许多倾向其实现有无数途径,比如动物的群居性习惯。体现智能的能力属于后者。赖尔说,“能力之知是一种倾向,但不是像反射或习惯那样的单轨的倾向。”( ibid, 1949, p. 46)在这方面,波兰尼很好地呼应了赖尔。他讲的默会认识也有一个反思的、批判的维度。他认为,默会认识是人的体现智能的努力的结果。波兰尼说:“考察一下我们是如何学会使用一个工具或探棒的。作为视觉正常的人,如果我们被蒙住了双眼,那么,我们用手杖来探路,不如一个练习了很久的盲人那么熟练。我们不时地会感到手杖触及了什么东西,却不能把这些事情联系起来。只有通过一种体现智能的努力,对手杖所触及的东西形成一种连贯的知觉,我们才能学会做到这一点。……所以,把这仅仅描述为重复的结果是误导的;这是一种结构性的转变,是通过反复的心智努力而获得的,它为了实现某种目标而利用了某些事情和行动。”(Polany,i pp. 61-62;黑体为笔者所标)在波兰尼看来,为了认知一个对象(一个综合体、一个整体),我们需要把它的各种线索、细节和部分整起来。认知者从对后者的辅助觉知(subsidiary awareness)转向对前者的焦点觉知(focal awareness),这是默会认识的基本结构。认知者的整合不只是重复的结果,而是体现智能的努力的成就,后者包含了前者但不能归结为前者。这令人回想起赖尔的主张,即技巧包含了习惯却不能归结为习惯。现在回到欧克肖特关于实践知识的观念。可以看出,在欧克肖特对实践知识的定义性说明中,被褫夺了反思性、表达为习俗的或传统的行事方式的那种知识,是难以与盲目的习惯或对刺激的单纯反应区别开来的。但是,如果我们不局限于这种定义性说明,而是全面认识欧克肖特关于实践知识的论说,就会发现这种论说中其实蕴含着不同的观念。例如,在谈到实践知识的一些具体例子时,欧克肖特写道:“钢琴演奏者获得了技术,也获得了艺术才能;棋手既获得了关于走棋的知识,也获得了下国际象棋的洞见和风格;科学家获得了某种判断力,它会告诉他什么时候技术在将他引向歧途,还获得了一种鉴别力,它使他能区分值得探索的方向和不值得探索的方向。”(Oakeshot,t p. 15;黑体为笔者所标)欧克肖特在此描述的是人们获取两类知识即技术知识和实践知识的各种情形:钢琴演奏者的“艺术才能”,棋手的“洞见和风格”,科学家的“判断力和鉴别力”,这些均被视为实践知识的范例。不难看出,这些正是赖尔和波兰尼在讨论能力之知和默会认识时所使用的范例。因此可以说,当欧克肖特谈论实践知识的时候,他所意指的东西与赖尔的能力之知和波兰尼的默会认识在本质上是一致的。而赖尔和波兰尼已经令人信服地证明了,作为体现智能的能力,像“艺术才能”、“洞见和风格”、“判断力和鉴别力”这样的东西,没有反思是不可能的。
可见,欧克肖特关于实践知识的观念也是有漏洞的,其原因就在于他将非反思性赋予了实践知识。所以,非反思性这一规定也需要从欧克肖特关于实践知识的观念中加以清除。
四、结 语
综上所述,欧克肖特的习惯性道德观念是有问题的。然而应当指出,这个观念中也包含着很有价值的东西。欧克肖特习惯性道德观念的矛头所向是理性主义的道德观。“理性主义者的道德是一种自觉追求道德理想的道德,道德教育的合宜形式是通过规条、通过对道德原则的陈述和阐明来进行的。”(Oakeshot,t p. 40)不难看出,理性主义道德就是上文所说的反思性道德。在一个弥漫着理性主义气质的社会中,反思性道德是一种主导性的道德形式。“当代欧洲道德的显著特征是,不但它的形式主要为对理想的自觉追求所支配,而且这种形式通常被认为比其他形式更好、更高。行为习惯的道德被斥为是原始的和过时的;对道德理想(不管对理想本身有什么不满)的追求,被认为是道德启蒙。而且,它被看作是弥足珍贵的东西(从17世纪以来就因此而被珍视),因为它似乎提供了一种最为人向往的完美状态,即一种‘科学的’道德。”( ibid, p. 486)但欧克肖特指出,这是一种错误的意识。道德理想和原则只是道德行为传统的抽象和缩写,它们无法自立。“道德理想是一种沉淀物;只有当它们悬浮于宗教或道德的传统中,只有当它们从属于一种宗教生活和一种社会生活时,它们才具有意义。我们时代的困境在于,理性主义者已如此长久地致力于抽干我们的道德理想悬浮其间的液体(并且弃若敝屣),以至于我们只剩下干燥的、沙砾般的滤渣,吞下时会令人窒息。”( ibid,p. 41)欧克肖特认为,由理想和原则组成的道德意识形态本身,相对于道德整体而言,过于贫乏了。按笔者的理解,欧克肖特所谓“沉淀物-液体”的隐喻提示我们,存在着厚厚一层道德行为的习惯和传统,它支撑着道德意识形态。我们可以把理性主义的反思性道德称作“单薄的道德”(thin mo-rality),而把“沉淀物-液体”的隐喻所提示的那种道德称作“厚实的道德”(thickmorality)。欧克肖特所批判的近代西方道德是一种混合物,其中反思性道德占主导地位:这种道德的构成部分之间存在着一种内在的紧张;其中对道德理想的追求对于道德行为的传统和习惯有一种分化瓦解作用,会不可避免地削弱道德理想和原则的生命之根,从而使道德变得越来越单薄。相反,欧克肖特所向往的道德是这样一种混合物,其中习惯性道德占主导地位:在这种道德生活中,道德行为的传统和习惯保持着活力,对它们的信心构成了道德行为的源泉;在此基础上,它兼容了反思性道德的优点。这是欧克肖特为我们勾画的“厚实的道德”的大致轮廓。在西方近代理想主义这一思想背景下,欧克肖特所构想的厚实的道德观是一种非凡的洞见。只是他没有看到,这个厚实的道德观同时也是一个三分的道德观。它包括三个层面,即习惯、能力和原则: (1)习惯,指对道德行为传统的不自觉的遵循; (2)能力,指在不诉诸道德理想和规则的前提下,对道德行为传统之暗示的追求和开发; (3)原则,指把道德行为传统抽象或缩写为道德理想和规则。其中最值得注意的是能力这个层面:它是指对传统中的智慧的一种富有才智的使用;这是一种特殊的能力、一种道德领域中的实践知识,据此人们知道在没有抽象原则和一般理论可以依靠的情况下,在具体的、偶然的情景中如何从事道德活动。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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