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天来三味书屋做这个报告,心情是非常卑微的。我是整个华人社会当中的一员,我当然也有资格说说我心中的想法,但是我也知道,我只是华人世界最大的族群中的一个小小的分子。而且我虽然在大陆出生,但是在台湾受教育、长大,然后从事教职,一直教书到退休,所以台湾是我生长的地方,我没有办法脱离那个小区域。那个小岛对于整个中国来讲,是1/270的小地方,人口呢,是1/50。我在台湾,也是名不见经传的一个小人物。但我们说到中国、中国人,我们每个人都是,都有发言权,所以,希望你们尊重我在这里的发言。当然,我的意见很可能跟各位不太一样,看法不尽相同,因为我站在一个很小的地方,你们站在一个很大的地方,每个人四周都有很多人支援和交往,而我跟各位相比较,相对来说,是在比较贫弱的地区。这里面某些语言是我个人成长中的感悟,而并不能代表所有的真理,希望大家一定要了解这一点。
我想讲这个题目是在两周以前,我来拜访我的好朋友―老刘、老李,办“三味书屋”的两位先生。去年我也到这里来了,恬为讲席跟大家做过一次报告,两位我尊敬的先生,希望我留下来,再跟大家见一次面。今年我到北京师范大学做短期的讲座,有感于两老友的邀请,也感于大家的热切。我刚才从下边走上来,看到这么多人,心里也是非常恐慌的。但是我觉得我来是很有意义的,一方面答谢了老朋友,二方面可以跟很多朋友见面。这个题目是我们共同想出来的,赵(孝萱)教授贡献最大,她督促我,讲讲类似的一个题目吧!我想所有在座的朋友都想知道为什么要讲这个题目呢?最近的一个导火线就是,我经历过台湾很多特殊的遭遇和现象,我到大陆来的时候,有个朋友就问我说:“周老师,台湾社会为什么现在还在去中国化?”。事实上我想中国人或者中国的含义这问题,大概想了四十年了,我今年已经六十多岁了,二十多岁的时候就开始深入地去想这问题。但是,给我最大的机遇跟压力去想这问题,想得更深、想得更凄惨、想得都影响了我的心情的,是大陆的同胞问我:“周老师,你是从台湾来的,你们台湾为什么在去中国化?”我心中非常惨淡,去中国化这个话头是很多人都知道的,以及成立这样一个语言的背景,因为台湾是有一批人总想说:“我们台湾人不是中国人。”而我在那个环境里边,我想赵教授跟我是一样的。我是台湾人,我可以理直气壮地说我是一个勇敢的台湾人,或者说一个有尊严的台湾人,但是,我也是中国人。那么,我的生命,我的生活,哪一部分是中国人?或者哪一部分,我怀疑我是中国人?在这样一个状况之下,我这两年对于这件事情的思考就更加地深刻,但往往得出的结果,只给我一些压力,给我一些沉重的、心痛的感情。幸好,对于那位大陆同胞的问题,我正不知道怎么回答的时候,他的朋友说:“你搞错了没有?我们大陆自己就在去中国化,台湾人要去中国化有什么不对?”。他替我回答,我们自己就在去中国化,我们自己有一段时间就认为自己不是中国人,或者对于中国传统文化完全抛弃,那么台湾人去中国化,又有什么不对呢?他替我回答了,也许不是替我回答,是很直接的一个反应。于是,我在想,我梦回所到的地方,我天天所想望的这个地方,她的文化处境、文化遭遇,这么多的人,比我们多50倍的人,比我们大270倍的土地上的我的同胞,他们的文化处境,更是令我思考,令我魂萦梦牵,而心中觉得非常的沉重。这是一个大背景,为什么讲这个题目?这是其中之一。
事实上,我想这个问题想了很久。所谓的中华的文化或者说中国的文化、中国的问题,事实上我已经是想了很久。让这个问题导引出一个更清楚一点的脉络的是,大概两个礼拜之前,我在北师大,晚上吃了饭以后,就到外面散步,在校园里散步。哎,这时候有一部汽车,就朝着我这边开过来,打着大灯。我穿了一件卡其色的衣服,很亮,他应该能看到我。结果车子一拐,就拐到我旁边来,我只有赶紧跳到花坛上,花坛上是一滩水。车子哐一声就停下来了,司机把门打开。我就跟他说,我很生气,我说你这样开车是很不礼貌的,我在这里,你看得到我,你开车打这么大灯都没有看到我,你能开车吗?第二,你看到我了竟然要我闪躲你的车!我是老人家,你看得到我的白头发。我如果闪躲不了,你当然也许可以刹车,但你这样是不对的,你这样没有资格开车!他是学校的教授,他说对不起,对不起……于是这件事情让我想起来,我们今天有很好的器具,你开着汽车,车的马力比我跑步的动力要超过无数倍,你以这样的态度对待一个弱者,对吗?如果不对,也就是说,一个文明的社会,开汽车的人当然要让行人,行人有错,你都要让。因为,双方是不对等的,在不对等的状况之下,我在强有力的时候,我对一个弱者是要包容的,要容忍的,要忍让的。这是一个基本的强者的态势。可是我发现,我到了大陆来,我好几次在红绿灯旁边等车的时候,或者在路口,那个车就直接开到我旁边,啪一下停下来,他也不是要过去,就是要停。我想各位也一定碰到过这样的情况,这个是不对的。开汽车的人,你决不可以是这样的态度。你是钢铁,我一碰到就会死,我碰到你,你不会有任何的创伤。所以,一个文明社会是一个要尊重弱者的社会。我在想,今天中国人起来了,大陆都在叫中国崛起了,崛起之后,假如我们还是这样的态度的话,我们这个崛起有什么意义呢?请你注意我也是中国人啊,很替这样的中国人担心。我去年来的时候,看到凤凰电视台有一个辩论,是关于中国发展航母,发展导弹。假如这样一个莽撞的人来控制洲际导弹,那是人类的浩劫。我们中国文化为什么发展到这样一个地步呢?我不是讥笑各位,我是承担,因为我是中国人,所有悲痛我也一样要承担,我不是逃离在外面的人,我是台湾人,我认同我是中国人,所以我们所有的兄弟,我们所有的朋友,所犯的所有问题,是累积在我心上的。中国到底是个什么啊?现在大家追求强大,追求伟大,变成一个大国之后要变成强国。强国是这样的吗?我在想,所以导引出这个问题来。
前两天,我们吃饭,跟几个朋友聊天,聊到我们共同的在美国的一个经历。有一次,我们到美国的国会图书馆,美国国会有个图书馆,收藏全世界不计其数的文献之外,还有一个中文部分。中文部分只占东亚部分的四分之一,可是每年都要到台湾、到大陆收集各种各样的图书,当代图书的收藏在两万册以上。大家都瞧不起美国,我们现在看到所有的电视台在讨论华尔街事件的时候都说,这美帝现在完了,衰落下去了,我们中国人站起来了。但是我告诉各位,我看到的那个图书馆,吓死人,它的藏书跟管理方式远远比台湾的国立中央图书馆更健全,规模更伟大。一个国会的图书馆,只不过是给国会议员作为施政参考的地方,它收集那么多的中国书干嘛?他们又看不懂。结果,我们这边的《四库全书》,它通通有好几本,我们从民国以来的报刊,他们收藏得非常好,而且最有趣的一点,任何人不管你是拿什么护照,你只要拿这个护照,照一张照片,就让你参观,然后借书都没有问题。我在想台湾的立法院有没有给国会议员这么好的一个图书馆,让他们能够在里面去研究全世界的真实状况,让他们能设计法案?我们中国如果是一个强国,就应该放眼全世界。我们人民代表大会有没有一个设备如此好、规模如此大的图书馆,而且这个图书馆,不仅是对人民代表开放,而且对全国人民开放,而且全世界的人要去看书都可以?他们有各种各样的方便,还问你需要什么服务,他也不是一直问你,你去他就会问你:需要什么服务?capital home就是他们国会山庄的下面,两排一直到华盛顿碑,国立图书馆全都是免费,外国人也免费。这才叫做一个大国,它不但着眼于自己国内的事情,着眼于自己一个省份的事情,还着眼于我要在全世界扮演一个理性的角色,我要展览所有的图书,展览所有的艺术。我想到我们两岸的中国人在这点上,我们做到了什么?我们能够跟人家平起平坐吗?于是我想,我们中国人到底是什么?
从清朝末年之后,中国人非常努力地在做一件事,绝大多数我们尊敬的学者都在做一件事情,就是努力地教我们中国人去否认我们的传统。我在北师大上课的时候,早上早起到花园里面,看到学生都在努力地读书,琅琅地在那边背诵,结果走近一看,几乎很少在背中文。我到北京大学也发现是这样子,有一天河北大学请我去演讲,我早上发现很多人在那边读书,很高兴地过去看,结果大部分也在背英文,好像中国人最要紧的就是把英文背好。这是一个表像而已,跟台湾的情况一样,在台湾大家都紧急地去参加一个美语考试,能够考到英文第几级,但是你的中文到第几等没有要求,这是一个社会普遍的东西。一个这样大的文化大国,一个有这么多人使用的语言,我们大家都不去注意,不去管它,我们认为它根本不重要,英文才重要。我在大学教过中国文学史、中国思想史,我想赵老师的感受也是一样,我有一年教中国文学史,大概教到宋朝以后就没有时间教了,教到元朝已经不得了,到了明朝,各位同学来不及了,你们暑假的时候回去自己看好了。明朝就讲不完了,明朝是什么时候?西方,英国文学史在明朝末年才是一个开始啊,弥尔顿、莎士比亚才开始啊,莎士比亚跟我们的汤显祖是同时候的人。我几乎都教不到汤显祖,我想赵老师也一样,就发给学生自己去看,没有时间了。你看看我们在莎士比亚之前中国的文学精彩到那种程度,我们到那种程度的语言、那种程度的文字,我们现在仍然在使用啊,我们没有改变啊。可是这么多人使用的语言,我们去忽略它的地位,这么美丽的文字我们丧失它,我们宁愿说我们不要,我们就跟美国人一样讲英文多好啊,多神啊。我们到底是什么?我们中国到底是什么?全世界有没有一个民族是这样对待它自己的语言,对待它自己的文字的?如果没有,那么中国又是什么?五四的时候大家都很喜欢检讨中国的缺点,比如说,胡适之就拈出了十三个中国人的缺点,他说这十一个国粹是我们中国人最丢脸的事情,一个叫骈文,一个叫律诗,一个叫八股文,都是文学上的一些形式的东西,然后还有小脚、太监、姨太太、五世同堂的大家庭,还有贞节牌坊,还有地狱般的牢狱,还有不好的像板子、夹棍的法庭。他认为这些个坏处、罪状,都是根深蒂固的,都是从祖宗留下来的,我们生下来就带着这个原罪。这是他在讨论西化的时候拈出的缺点,这些东西都是我们从娘胎里就带来的,我们没办法回避啊,我们有罪啊,是祖宗留下来的罪啊。当然,胡适晚年已经做了些调整,他原先的理解就是说中国要西化,westnization,他后来解释这个westnization是modernization,是现代化而不是要强调西化,那是后来调整了。但是他原先说的最有力的一些话,被当时所有的进步文人所认可的,就是我们祖先留下来的都是一些负面的东西。但是今天来看,这个负面是多么的粗糙,用这个来否认我们的祖先太莽撞了。为什么?是我们的子孙不肖而不是我们祖宗罪孽深重。因为我们讲历史上的这些善的材料也好,不善的材料也好,都应该跟全世界做比较,你不能单独地说。文学上的一些形式的要求,本来就是文学发展必须经过的路径啊,西方的文学也讲格律啊,十四行诗为什么是十四行呢,不能十五行、十三行呢?当然有它的规矩。莎士比亚的戏剧,舞台上演的跟案头的就不一样,案头是案头,戏剧是戏剧啊,要变成电影脚本那更不一样。所以有一定的形式这是很自然的事情,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更不能算是罪孽。至于说审美意识的不一样,比如说包小脚,包小脚是很残忍,现在没有人提倡包小脚了吧。但是宋明理学最发达的时候是我们中国包小脚包得最甚的时候,尽然没有一个理学家站出来说,包小脚是不人道的行为,这有点用我们现代人的资讯来做这样一个解释。不要忘记,在欧洲,曾经英国女生流行压缩自己的乳房,要平胸才美,如果万一胸部发育得太好,就想办法用布包起来,压得很紧。这个就是审美的方式不一样。但后来,流行把胸部放开来,变成比较豪壮的形状就比较好看。不要忘记,大概十年以前,台湾就有女子学校的大学生,因为隆乳而死在手术台上,大陆也有啊。审美本身就有问题,这问题到今天还是存在的。如果古人的审小脚之美是一个错误,那今天的隆乳之美和缩腰之美也是一个错误。可是我们今天没有人说这个不对,今天你这个时候穿高跟鞋走在西单试试看,可是哪一个去参加选美比赛的不是穿着比基尼和高跟鞋?没有人说穿高跟鞋是不人道吧?事实上穿高跟鞋完全是在虐待你的脚,但是我们也觉得很好看啊。所以,今天有今天的迷失,历史有历史的迷失。我们说,中国讲贞节牌坊,贞洁是男性社会对女性的不正当要求,权力在男人手上,所以他要求女人的贞洁。那西方十字军东征的时候,男人给他的女人锁上贞操带,情况差不多嘛。所以我不是说中国有缺点,西方有缺点,我们的缺点值得发扬光大,我倒不是这个意思,而是这个在时代之中,它的迷雾是很难超越的。如果对西方竟然这样的赞誉,对中国竟然这样的仇视,我觉得你的心态是有问题。不知道我这看法如何。
我到国外讲学的时候,偶尔碰到一个学生,非常好学拿着一本书来说,老师,我要问个问题。我说你随便问吧,没关系,我尽量回答。他说我正在看这本书,《丑陋的中国人》。我说你哪壶不开提哪壶,你在我面前说丑陋的中国人你是什么意思?但是他很认真,他看到柏杨的“中国是酱缸文化”,中国文化太脏了,白萝卜、白菜丢进去,一拿出来就变成脏的颜色。柏杨最津津乐道的就是中国历史都是骗人的,还举出一些例子,你看太史公写的历史,周朝之前的始祖都不是人生的,包括汉高祖也不是人生的。母亲到山上去踏青,看到一个大脚印,一踩,回来“感而怀孕”,生了一个小孩,这小孩后来就是周朝的始祖,叫启。还有吃了个玄鸟蛋,也回来生了个孩子。然后,刘邦的母亲,刘老太太,史记叙述刘邦的母亲,不称刘夫人或刘太太,称她叫刘媪,它的意思就是说已经过了更年期了,那么当然是不能生孩子了。那里面的描述是刘媪放了牛在外面吃草,结果打雷了,又下雨,刘老太太就说,我们家的牛在外面,我去把它牵回来吧,老太公说,你去牵吧,结果她好久没有回来,老太公就说怎么还没回来,是不是怎么样了?就撑着伞,跑到外面去找,看到老太太躺在山坡的草地上,有一只龙停在她身上,回来怀孕了,就生下了刘邦,后来变成汉朝的始祖。那么中国的历史岂不都是在胡扯吗?当然从这个角度来讲是胡扯,但是讲我们祖先就开始胡扯,我们也相信这样的胡扯,所以中国基本上是一个胡扯的民族,没有证据的。那个学生问这种叙述是不是对的,我说是对的,确实历史书上是这样写的,你去看《秦本纪》,去看《史记》,里面确实是这样写的,但这个是代表人从神话进入现实的历史过程。我跟他说,这不是我们中国人丑陋,假如西方人跟我们一样,那并不算丑陋,为什么?西方人跟我们一样。耶稣是从哪里出生的?耶稣的母亲叫玛丽亚,可是玛丽亚还没有跟约瑟(Joeseph)在一起,没有婚配,只是订婚了,但他们还没有在一起。有一天,上帝耶和华就昭示玛丽亚说,我要用你来诞生一个未来的弥赛亚,就是救世主。玛利亚一听,当然信任他了,为什么?上帝昭示,哪有不信任的?玛利亚是一个非常虔诚的女子。好,就怀孕了。而且都有通知,上帝就发了一个副本,也告诉了约瑟,说你不要怀疑玛利亚,玛利亚还是童贞的女子,她怀孕,但是是上帝的儿子。所以耶稣的诞生在基督教的意思就是说,他有人的形象,可是有上帝的属性,有这个含义。那么基督教后来所谓的弥赛救世主就出生了,大家非常地崇拜,这个事情在西方一直持续到现在。而且那些人提倡说中国是卑琐的、中国人是丑陋,可是圣诞节依然给人家寄卡片,祝福“merry Christmas”,什么玩意儿?耶稣是在我们汉朝时诞生的西方宗教领袖,到现在大家都接受他是圣诞,这是什么道理?他跟我们中国一样,只是我们中国更早而已。耶稣诞生的时候我们中国已经没有这样的叙述,可是他们还在做这样的叙述啊,大家到现在依然认可啊。而且我们中国叫圣母玛利亚,这是我们中国人叫的,全世界没有这样叫的,Holy mother,没有这个词。你想如果英文叫holy mother ,会笑死的,叫什么,叫virgin,什么意思啊,贞女、处女。她就是处女,她是显示神机嘛,神权进入人权嘛,神权过渡到君权,君权再过渡到人权。人类文明是逐渐进展的,为什么我们要用后代的文明来要求我们的前代,说前代不如现在就是丑陋,而对西方又不是同样的要求?那我们中国人是什么东西?我们中国人怎么可以这样子,自己毁灭自己,不毁灭自己还是落伍,为什么有这样变态的心态?还说我们缺点都是祖先留下来的,我听了这个话就很难过,虽然我不是祖先,我是后代,我就觉得这样不公平。当然,每个时代都有问题、缺点,这个都没有问题的,但是为什么我们对我们自己的缺点那样地津津乐道,而对于西方的缺点视而不见,甚至不愿意拿出来讨论呢?事实上,人类就是从愚昧进步过来的嘛,今天的进步之所以可贵,就在于我们就是愚昧的。今天我们富庶了,我们以前贫穷,但贫穷就是一个经验,也很好啊。有过的事情不值得这样讲。所以,大概五四以来,这些优秀的文学家也好,思想家也好,都相继告诉我们要否定中国的文化,否定中国的一些价值,以至于1966年文革,我到过世界的一些地方,我发现不管是文明的国家或比较不文明的弱国,都没有这么大的力量。我到过的地方也还算多,每次我在想,假如我是荷兰人我会怎么样,假如我是匈牙利人我会怎么样?我有欧洲某国的绿卡,因为我在那边任教,他们发给我绿卡。我小孩现在在美国,我要回去,回到美国去,申请据说是没有困难的。可是我再想想,我到了美国算老几,我讲英文,我在这里是大学教授,我完全要降低身份当美国人,我划不来,我一生的信念全部化为乌有,一生学问在那里毫无用处,我真正有用是在中国,是在台湾。但是我在想,如果有一天我变为美籍华人或者欧籍华人,是不是能融入他们的社会,是不是能成为道地的美国人、道地的欧洲人?我想,在这种状况之下,作为一个中国人会是如何地艰辛、如何地感伤或者如何地有一些情缘、一些感想在心里?
下面我想回到这次的题目,来谈谈什么是中国。我这两年一直在想,做任何事情都在想这个问题。中国有很多优点西方也有,比方说我们中国人是一个孝顺的民族,我告诉你全世界的民族都很孝顺,都强调孝道,没有说儿子要打倒老子,没有一个国家是这样的。孝道的方式可能有所不同,但是大致上都是相同的。我们中国传统的孝道是昏定晨起,就是晚上要安排父母睡眠,第二天早上要比父母早起,然后给父母请安,爸爸我扶你起来,妈妈我扶你起来。这种礼节在西方也很多,也有的。所以五四运动中说的五世同堂的大家庭是中国最坏的一个弊端,搞错了,五世同堂是以前的农业社会非常好的一个家庭组织。现在美国还有人提出意见,我们的小家庭不好,子女是孤单的,老人家跟孙子离开,老人家难过,孙子也不舒服。所以有些地方政府鼓励说,你家里有孙子、祖父母住在一起的话,税收可以减少,鼓励你同住在一起。这是一个很好的社会啊,家庭稳定以后,社会才饱满。在欧洲,现在小孩很少,父母很孤寂,所以强调、鼓励大家庭,但是大家已经不习惯大家庭了,我想大陆也会有这样的现象。所以竟然说五世同堂的大家庭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一个缺点,老实讲,今天已经不一样了。我们应该反省了,什么是中国?那当然,中国有很多地方跟西方是一样的,我们吃饭,他们吃面包,但面包跟我们的馒头差不多;我们喜欢吃肉他们也喜欢吃肉;我们喜欢在菜里面放盐,他们也放,所以都差不多嘛。我们两个眼睛、我们的比例跟他们也差不多,只是有一点差别,大部分都差不多,因此我们审美方式也不受制于我们的眼睛,都差不多。所以这个同的部分是世界性的,讲起来也没多大的意思,我想要谈一谈中国的一些特点。这些特性,你我都有,但很可能不是那样的明白,但这是中国人非常重要的一些特点。
我先拈出第一个特点,我认为中国人是最了解死亡的民族。这个事情非常有意思,为什么第一个就讲这个?因为全世界的民族,只有极高的宗教才讨论死亡,安慰死亡,可是中国的古圣先贤还有许多的民间观念在反复讨论死亡的事情,所以中国人面对死亡是最不害怕,最勇敢。因为了解死亡,就有一个最重要的发现,就是说生命很短暂,因此我们在世界上所得到的名也好,利也好都是过眼云烟,所以我们会比较开怀,比较不太在意,把重点放在追求此生。这是中国哲学中非常重要的一点,而这一点,我觉得往往是中国人的特性中最崇高的,跟全世界民族最不一样的地方。所以中国人对于权力、名誉这些东西可以比较放松,比较看淡。这在文化上面有什么作用呢?因为中国人不担心死亡,不忧虑死亡,大部分的文明在逃避死亡、追求脱离死亡,可是在中国的传统文化中是不太做这些逃避。死亡那是一定要到的,一定要到就产生了一种哲学,我们在世间得到的东西都不是太重要,因此就会以比较宽松的方式,来处理在世间的事物。当然我们也可以算计得很清楚,很努力地去争取,但是中国人不必要追求霸权,不能得理不让人,得理应该要饶人,才知道别人也可能有理,得理不饶人是不对的。西方就常常为了一个信念去作战,什么信念?我相信的是十字架,你相信的是月亮,所以我就要杀你。或者你相信的十字架是横着画,我的是竖着画,你的十字架就是单纯的十字架,我的十字架下面还有一个小叉叉,因此我就要杀你。欧洲很多战争,双方都标有十字架。欧洲讨伐中东的战争,他们叫它圣战,而回教人也强调他们是圣战,圣战就是要把你杀掉。事实上他们相信,我的是绝对的真理,绝对的真理一定要绝对地执行。他们没有想到你的权力,你所掌握的状况是随时要消失的,决不是永恒的。所以相对于他们这样的文化,中国文化是比较平和、比较宽松,比较自由,也比较让自己不紧张。我们说如果一个中国人保持这样的态度,他就是比较典型的中国人。而斤斤计较,敌人的任何缺点都牢记在心,随时想要做各种报复的话,就比较接近西方的极端宗教,不是中国的教养,受中国文化教养的人不是这样的。这是我对中国人的第一个看法,就是中国人知道每个人都会死,不能永远,因为不能永远,所以对于所掌握的事情也都知道它不能永远,对敌人也不会那么苛刻。中国人历来国内有一些战争、对国外也有一些战争,可是没有那么厉害,没有那么严峻,没有那么赶尽杀绝。就是跟西方作比较,我们的文化传统是这样的。
第二个特性,因为有了第一个特点,就是我们知道在世界上不能永恒,因此就要学着放松,学着放松以后,那么就知道他跟所观察的,所面对的东西,要保持适当的距离,要欣赏的话,要保持适当的距离。我们的美学就是观赏者跟被观赏者之间要维持适当的距离,不能离得太近,太近了就太受情绪的干扰,太远了你看不见。前些天我们去看一部电影,我就哭得一塌糊涂,为什么?他们两个人在吵架,我以前跟我女朋友吵架就是这个样子,完全一样。别人就说我了,你这个人大概不能欣赏这部电影,太激动了,你没有跟它维持一个美感的距离。当然太远了,讲捷克话,上面没有打中文字幕,你看不懂什么东西,猜了半天猜不到细微处也不容易感动。真正的好的艺术、文学都是要跟欣赏者保持适当的距离,而中文最擅长保持适当的距离。在这样的情况下,整个中国人是个比较有诗意的民族,我认为这是第二个特色,中国人是个诗意的民族,非常注重跟欣赏物之间的关系。我们中国人很喜欢品头论足,很喜欢站在欣赏者的角度来看事物。贫穷有贫穷的优美,这是富贵人没有的。住高楼大厦有高楼大厦的优美,住茅屋有茅屋的优美。我种菜,我种树,我有我的生活。中国人就是,哪怕是最卑贱的一个农夫,最微贱的工作者,他都有他欣赏优美事物的能力,虽然他们欣赏的东西可能跟我们文学家不太一样。这是第二点,中国是一个诗的民族,这个诗不一定就是纯粹的诗,是他会欣赏他的人生;欣赏他跟孩子,跟老人家相处在一起的快乐;欣赏母亲脸上的皱纹;欣赏老农干活之后流汗的情景,他觉得很安全;欣赏帮他耕种的牛,牵着它在水里游泳,拿跟柳条,骑在它身上,觉得很舒服。所以中国人是诗的民族,不一定要做诗人,但是我们要有诗的修养,我们要把生活过得很优美,这个是中国人的特色。我们看到西方人的诗的特性很少,他们很现实,他们也有优美的地方,可是在中国是非常普遍的。
第三个特性,我想中国是非常典型的人文社会。西方的人文主义是个很特殊的,非常少的,所以大家都会很惊奇。最早是在希腊的时代,那时候的人文学者提出人是最重要的,他们对抗的是原子论,当时的唯物派的一些哲学家,说人啊,是三种元素组合而成,就好像中国的五行说,就是五种元素组成的。早期的希腊哲学讲到极致以后,人都可以用元素的方式分解出来。可是当时,有一派哲学家说,我们不要忘记,我们虽然可以被分析,我们身上虽然有这些元素,可是在我们身上发展出来的不只是那些元素,我们有主张,这种主张不是物理能决定的,我们有我们的好恶,也不是物理定律能解决的。这种主张在希腊曾经发展过一阵子,到了中世纪以后,我们知道,西方发展出了一个文艺复兴。在这个活动之前,大概有一千年时间是极严酷的宗教统治,钳制思想钳制得非常严格。到了文艺复兴以后就强调说人不是宗教的载体,我们应该有人的觉醒,人的主张,人跟上帝是不一样的。所以在宗教界来说,上帝创造了人,可是人文主义者的解说是,不是上帝创造人,而是人创造上帝。这种两级的对抗使得人文主义在西方曾经显赫过一阵,但也证明了这不是主要的思潮。可是在中国,我们有没有人文主义的坚持?中国其实都没有。可是中国自古以来,就是一个人文社会。我们没有强大的宗教,没有一个上帝在高高地压制着我们。中国人虽然相信五行,可是那个五行只是用来解释人生的某些现象,可是人的主张、人的灵魂、人的审美,五行并没有参与。所以在中国,大概从孔子那时候,从周朝之后,就没有了西方梦寐以求的人的觉醒,我们当时已经是人了,我们没有天堂。西方人似乎不知道人总是要死的,恐慌得不得了,所以构筑了一个天堂,天堂太好了,我们在人间受苦受难没有关系,受完苦难,上帝就会召见我们,然后善的上天堂,不善的下地狱。天堂这种构筑非常的详密,非常的清晰,可是中国很少有这样的东西,当然民间也有天堂地狱之说、佛教轮回之说,但都是从外面传过来的。我记得林语堂有一本书《生活的艺术》里面讲到“尘世是唯一的天堂”,我活的世界就是天堂。你不可能永生,你就好好地把握现在,好好地处理现实生活的事情。父母就是上帝,你好好地与父母相处;子女就是天使,何必要认为有天堂才有天使?中国人是有欠缺,但与欠缺没有关系,是必然有的。所以中国是最早、最充分的一个人文的社会,所以中国的哲学大部分都是讲我跟别人的相处之道,很少说到天堂地狱,死了以后到哪里去,不重要,是不是会轮回?轮回也不是来自于中国哲学里的,中国人就说好好地活着,我们现实的社会是最好的地方,尘世是天堂,中国人的信念就是如此。因为只可以活一次,我们好好珍惜,珍惜我们的人伦之美、自然之美。我们充分地去欣赏鸟飞虫鸣、欣赏天朗气清、欣赏子女与父母的关系,亲与朋的关系。在这样一个人文社会,在这种极为强调人世重要性的哲学的影响之下,中国人不太喜欢谈天国,谈未来天堂世界的需求,更喜欢谈的就是现实社会的生活。所以中国的哲学基本上比较现实。有人讲中国哲学涵盖面比较窄,谈的东西比较小,不是那样的,众生那样广大,这是中国人的习惯,也是中国人的本色,中国人只是不太喜欢谈一些跟现实生活没有太大关联的抽象的事物。中国哲学里面,这些内容比较少,比较欠缺,也许你要说这是中国人的缺点,但也是中国人的文化特色。
中国人对世界、对人生、对人跟世界的关系有了这样的认识之后,就发展出了一套非常特殊的道德,这个道德就是孔子的弟子称赞孔子说的“夫子之道,忠恕而已”。这个“忠”就是真实,这个全世界都一样,最好的哲学、最好的道德,美国、英国、法国、德国、日本都一样,要真实,对别人、对自己都要真实。所以“忠”,我觉得在这个地方并不是中国人的特色,因为全世界都是一样。最好的人就是诚实的人,基督教也讲真实,佛教、回教都讲真实,对阿拉一定要诚实。基督教也讲过你也许犯了欺骗的罪,可是你一个礼拜一定要到神父面前去做一个告解。告解就是把你犯下的罪,诚实地告诉神父,这时候神父就拥有上帝的力量,可以用上帝的名义来赦免你的罪。这是非常神圣的一个工作,对于基督教、天主教来说,是非常神圣的一件事情。神父听了告解的事情,他不可以透露给任何一个人。他如果透露给别人了,只有上帝才能原谅他,没有一个人能赦免他的罪。因为他是代表上帝来听你告解的话,他这一刻不是他,所以这是非常严肃的一个事情。你也许做了很多不诚实的事情,可是在上帝面前你要诚实。你要诚实,其他可以原谅。所以没有一个宗教、一个道德告诉你做骗子是好的,我所知道的还没有。可是“恕”这个字,我觉得是我们中国人的特色。什么叫“恕”呢?恕就是宽容。假如你不够宽容,告诉你,你不是典型的中国人,中国人就应该是宽容的。为什么?因为我们在世界上不是永远的,所以我跟这个世界是相对的。中国人最能了解相对的关系。我跟你的关系,我跟世界的关系,它不是绝对的,没有绝对的东西,都是相对的,相对的对象,所主张的也许跟你不一样,中国人最了解对方有不同的主张,也不去试图要求别人跟自己一样。如果我要求你一定要跟我一样,要挂绿色的旗帜,否则就杀了你?中国人不兴这样。基督教,只要你不信仰我的上帝,你的十字架画歪了,你就是异教徒。异教徒有办法处理,点把火把你烧了,圣女贞德就是被信仰基督教的人烧死的。在马丁.路德之前一百年,捷克有一个大宗教家叫胡斯,他本身是神父,他提出见解说宗教不能收税,不能卖折罪券,就是你犯了罪以后,可以跟教会买一张折罪券,你的罪就可以被原谅,他说不可以这样。然后就辩论,结果宗教法庭裁判,胡斯输了,教会对待辩输的人就是放一把火把他烧死,活活地烧死。在西方的文明进程中,这类事情屡屡发生。但中国没有,因为中国人尊重别人的想法。如果不尊重别人的想法,一定要求别人跟我一样,有人不一样就是敌人,而且对待敌人的方式,是一定要把他赶尽杀绝,这不是中国人。“恕”是中国人的一个特色,因为我们知道不能百分之百地掌握这个世界,我在这世界上只是个过客,你也只是个过客,我会犯错,你也会犯错,犯错没什么。所以忠发展到后来就是以忠律己,恕是对待别人的方法,宽恕以待人。你如果用忠来要求别人的话,你到处都是对角。对别人要宽恕,因为我的真理不是绝对的,别人也有拥有真理的机会,别人也有值得我们承认、值得我们尊敬的部分,那就好了。所以忠恕之道,可能忠,全世界都一样,可是恕的观念是比较合乎中国传统文化的。所以,在第二次大战结束之后,对于日本,按照西方的法律很简单,有罪就罚。可是东方哲学不是这样,日本承认错了,我们何必要赶尽杀绝,谁不会犯错呢?虽然我们先辈死得很惨痛,我们父母都被灭了,很惨痛,可是咳,还是宽恕一点对待他们。《论语》里面说“以直报怨,以德报德”,可是在执行的时候,中国人会更加宽容一点,以直报怨没有意思,不如以更大的同情心,来宽恕这件事情。基本上讲,这个只有中国人能做到,而且大部分的中国人认为说,还是可以这样结束。可是在罗斯福、丘吉尔那里,不可能发生这样的事情,在斯大林那里,不可能发生这样的事情。开玩笑,杀了那么多中国人,我要制裁你呀,应该是这样,一报还一报,法律就是这样讲,杀人者死嘛,就是这样。可是中国有更高的一个文化标准,就是讲,唉,何必呢?他死了以后,又能怎样呢?你能得到什么?不要这样好了,中国就这样一个态度。当然这个态度是可以批评的,本来恕就可以批评嘛。这样一个性格上的主张,这样一个行为上的倾向,是有迹可循的,就是我们对于别人,基本上是比较宽大,对于自己是比较严格,这是中国人的一个特性。
所以我想,什么叫做中国人?大概就是从这几点来看我们中国人,大凡有这样一些操守,一点幽默,大凡知道在世界上不可能永远立足,包括土地、荣誉、权力,都不可能,所以就能跳出来。如果说我今天丢掉了我的美誉,我的婚姻,我会很悲哀,可是中国人很容易跳出来,调侃自己,说没有关系,为什么?人死了,什么都没有了,这些早晚都会消失的,没什么大了不起的事情,这样来调侃自己。所以中国人在这种环境里面,对死亡的认识,对名利的认识,常常就会产生一种非常特殊的幽默感,调侃自己。这种调侃不见得有权力的参加,比如胡主席或其他政要高官、贩夫走卒,莫不随时在调侃自己。跌倒了说,咳,跌了个狗吃屎,很有意思,他没有咒骂什么东西,只是会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自己。所以中国人都非常幽默,穷得苦哈哈。明朝有个文学家徐渭徐文长,写了副对联:几间东倒西歪屋,一个南腔北调人,横批倒霉透顶。几间破房子,这样邋遢,结果他诗意地介入。中国人随时都是诗人,随时都可以调侃自己,随时都可以把自己的紧张放松。我认为有这样素质的人才是真正的中国人。中国有广大的土地,今天两岸在讨论问题的时候,很喜欢拈出一个敏感的话题叫主权,如果从一个典型的中国人的角度来讲,那个主权是片面的东西。大陆说台湾是中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台湾就说中国是台湾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这不是笑话?分不分割?看现实状况,你也可以说外蒙古是中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因为它曾经是的,海参崴都是的。那些故事讲一讲,让自己快乐一点也好,中国曾经很棒,现在也很棒,这不是很好吗?但是用这个方式对付别人,一定要从这个角度来讲的话,就比较容易产生对立、残杀,还有很多悲哀的故事,这就不是太好,更不要因为这些事情造成兄弟相残。这是题外话。我是一个有一点诗人情调的人,讲了一些不切实际的话,我讲的素材可能跟你们说的一点都不一样:中国有五千年的文化,我们有多么大的土地,我们56个民族结合成伟大的社会主义国家,我们的信仰特别神圣,我们的天是特别的高,我们的地是特别的厚,我们石油生产非常厉害,我们已经飞上外太空,我们飞弹可以直接投到美国……我觉得那些东西对我来讲没有什么太大的意义。一个国家的强和弱,不是永远的,美国不是开始弱了吗?没有永远的事情。三十年前,谁能想到中国今天有这样的国力?我们也很难想象三十年后,中国是不是还有这样的国力,本来就是这样。但是,对别人的宽恕是我们最大的品德。我们会想世界上的东西没有永恒的,我们只有把这个信念一代一代地传递下去,才可能有永恒,就是我们把忠恕的价值、民族的信念传给我们子孙,子孙再传给子孙,这才有可能永恒,否则永远都是假的。领土是假的,财富也是假的,你现在去买基金,这几个月很多基金都损失了70%,原来一百元钱,现在只有三十元钱,现在台湾讲都拿股票当壁纸贴墙壁了。中国人能看出来这些都是虚假的,中国人看世界有个特殊的角度、特殊的距离、特殊的美感,使得中国人比较聪明、比较诗意、比较平和、比较宽容,哪怕是对敌人,我们也要宽容。
下面我想谈一谈展望。我去年到北京来,来了三个月,今年又到北京来。我觉得大陆社会正逐渐走入我梦寐以求的理想的中国,当然还有很大的距离,我看到就非常的欣慰。我去年在这里演说,跟大家报告台湾文化进展和困局的时候,我曾经说过台湾有一个优点,就是台湾国定假日中有一个端午节、中秋节,我说我要向大陆政府报告,台湾把一个诗人的自杀的日子作为国定的假日,证明中国是一个诗的国度、诗的民族,是一个优美的民族。中国把一个神话故事里的日子,作为一个国定假日,中国多么优美!我们不是纪念开国元勋,我们的纪念都是非常优美的想象。我觉得作为台湾人非常光荣,但是大陆不是这样,很遗憾。哪怕大陆可以过一个节日,革命杀伐之气稍微取消,如果都来纪念一个诗人,一个落魄的诗人,我们的社会该多么祥和!我回到台湾没多久,就听到一个霹雳大的消息,别人都不认为是大消息,我真的有两三天都没法睡觉。不知道是不是鬼使神差,大陆居然听到我的微弱声音,竟然把端午节改成国定假日,把中秋节改成国定假日,吓死我了知道吗?我更确认中国是一个诗人的国度。第二点,两岸有一些争议,这是我们长期隔阂造成的。这种隔阂只有以中国人的宽容态度来处理,最后才可以有个圆满的结果,如果不用中国方式处理,就会两败俱伤。我开始为什么要说那个开汽车的人?那是很小的事情,又没有撞到我,我还讲了他一顿,他也接受不应该这样开车,这不就可以了吗?我是说,中国在不断追求强大的时候,应该在人民大会堂的上面,为广大的人大代表建一个很好的图书馆。还有,更要懂得尊重别人,尊重别人就是宽恕,就是忠恕之道的恕。我是老头子,你急刹车停在我旁边危险嘛,你撞到我不好吧,你如果想到这点就要停车,等我走了以后再开过来。我们现在有很好的武器,我们已经可以飞到太空去,可以在太空漫步,过两天没准可以登月球。我们这么好的武器,这么大的力量,我们希望是个懂得尊重人的人来控制,千万不能交给那样开汽车的一个人,只关注自己,不注意别人。我知道他是个中国人,但事实上,他不是典型的中国人,因为,这样是不对的。那么好,他只是开汽车,撞死我了也就是死了一个老头,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可是,假如控制导弹的人跟他一样莽撞,跟老婆吵了架,情绪不好,说,算了,反正老婆这样骂我,大家都去死好了!一个导弹打到美国,美国又打回来,不是大家都死光光?这么重要的东西掌握在他手上。开汽车的人也要谨慎,要为对方着想。如果不为对方设想,不会推己及人,你千万不要拥有这样的武器,因为这会是你的耻辱,而不是光荣。中国要强大,就要建成一个有很好图书馆的国家,要对每个人都尊重,甚至对敌人都要周到地从他的立场思考。对同胞要相互体谅,对敌人我们也没有赶尽杀绝的权利,因为他可能也有他的理由,不要用杀伤性的方式对待别人。因为中国变成强国,所以杀伤力更大了。中国人如果能够理解这一层含义的话,很可能对世界的贡献更大,而且,至少最少,我们对得起自己的祖先,对得起我们的良心,对得起民族的血液。中国的传统正慢慢消失,台湾正在去中国化,大陆已经有过长期的消亡运动,现在大家都在想着崛起的事情,唯独没有想到中国文化、中国人性的一些可贵的地方。这样讲好像有点悲哀,但事实上,最近逐渐地,脉搏在起来,血液也在滚动,今年看到的绝对比去年看到的好太多。给我很大的感动,就是端午节的事情。我想明年或者后年大陆会更加美好、更加美满、对自己更加信任、信仰。这样的话,我做一个中国人是非常光荣的。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