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学良走了。他坚持不愿忍受插管子的痛苦,坦然面对死神的精神,让人不由得想起十年前老人恢复自由后充满豪放气慨的四句打油诗:“不怕死,不爱钱,丈夫决不受人怜。顶天立地男儿汉,磊落光明度余年。”这本来是张学良被软禁期间所坚持的一种信念,但似乎也可以用来写照他的一生。
张学良这一生,少年得志,抽过鸦片,玩过女人,因判断错误丢了东北不说,还格外耻辱地丢掉了热河,一度背负上了“不抵抗将军”的骂名。但张学良这一生,也做过两件轰轰烈烈的大事情。一件是东北易帜,即把一个长期割据的东北三省,重新隶属于中央政府,实现了东北与关内的统一,使日本野心军人非用武力不能顺利割占东北;一件是西安事变,即在蒋介石坚持安内攘外政策,必欲消灭共产党的情况下,捉蒋放蒋,促成了国共两党的妥协与合作,推动了抗日战争的爆发。就是这两件事,奠定了他在中国现代历史上的突出地位。
无论是把“东北王”张作霖割据了20年的东三省,重新交归中央统辖,还是犯上作乱,捉蒋放蒋,甘做阶下囚,对于张学良个人利益而言,都是难以想象的重大损失。试问当年像张学良一样,有实力,有地盘,权倾一方的诸多地方诸侯,有几个甘心让中央统一军政权力,或愿冒杀头之险,做出如此大的个人牺牲?但是,尽管有过这般足以自慰和炫耀的历史,每当晚年有人问起张何以能有如此魄力,何以能坦然面对这种牺牲时,老人却总是打趣地回答说:“我这个人就是鲁莽,草芥一个”。并且会告诉你说:“我曾写过一段话,‘两字任人呼不肖,一生误我是聪明’,这就表示我用的只是小聪明,没有大的高见。”如果有人对他说,许多人认为他当年这样做全是为了国家,并把他视为民族英雄时,他更是会不断地摇头,表示拒绝接受,说:“那是对我客气,人家抬举我。我不是那么好的人,我只是平凡的人,他们太恭维我了!”
晚年的张学良,的确是一个再平凡没有的老人了。远离尘世的宁静,事奉上帝的热忱,使老人生活在自我的内心世界当中,保持着怡然自得的安祥心态。但是,偶尔,透过记者的追问,我们还是不难发现燃烧在老人内心深处的那股强烈的爱国情感。当记者问他为何会决定实行东北易帜时,他的解释是:因为他“主张国家统一和富强”;当记者问他何以会发动西安事变时,他的解释是:“外为国家民族(停止剿共集中抗日),内可平慰东北军民”。显然,他始终没有忘记,也不可能忘记:他曾经是一个“东北人”。“因为我们是东北人啊”!他会大声地告诉记者说:“您知道我们东北受日本的压迫,二十一条的时候,我真是痛苦,我到现在还是痛苦的。”正因为如此,恢复自由后的张学良,第一次见记者谈历史,就是直接面对日本人。因为他想要用他亲身的经历告诉日本的年轻人:不要沉醉在过去日本那种傲慢与狂妄之中,不要总是试图使用武力,用武力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能增加民族间的仇恨与不信任。
一个远离尘世的人,当然不会在乎别人怎样评价自己。张学良就反复表示:对于他的一生,褒贬由人,他毫不在意。然而,他也并不是完全不关心后人准确地总结他的过去。这就是为什么他会在众多耀眼的“头衔”当中,只愿意选择一个他认为合适的同样带有褒意的“头衔”:“爱国者”。甚至,一旦兴起之际,当记者问道:什么是您一生的理念时,他也还是会像年轻时那样,脱口而出:“我为我的国家,到今天也是这样,我为我的国家!国家要用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自然,张学良到底没有能够完全实现他的这一理念。当抗日战争真正开始之后,为抗日雪耻费尽心机的他竟没有机会参加战争。这不能不成为他“心中最难过的”事情。如果这确实是由于蒋介石对他的软禁使他身不由己的话,那么到晚年,当他最终恢复了自由,再三公开表示“大陆是我的国家,我当然愿意回去”,他也确实有机会回来时,他却没有能够回来看看,这就不是某种权力在起作用了。以至于,百年行过,身为爱国者的他,竟不能魂归故里,安眠于生斯长斯的祖国大地。
说到底,张学良到底还是张学良。放眼豪情三千丈,回眸依旧平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