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如一夜春风来,千城万巷“被”字开。今夕何夕?“被”时代是也。
被代表,乃是个人在叙述中成为一个大多数中的个人,“九成网民”、“某市百姓”等等;被失踪,去调查事故的记者明明被拘捕,却被叙述为“失踪”;被自杀,死亡者事出有因,却被告知自缢于医院;被自愿,乃是孩子须自愿交纳9000元教师节慰问金……
一方面是社会权力的叙述行为,另一方面是对这种叙述行为的语言戏仿。“被”字构造了一种颠覆式的句式:前面是一个强大的抽象权力意象,后面是一个弱小的具体个体形象;前者在强大中被戏谑性地弱化;后者在无奈中表达着一丝柔性的抗争。
任何叙述行为都同时是一种社会实践行为,“被”字叙述句式的流行,更多地体现了普通百姓强烈的社会实践冲动。铺天盖地的单一叙述句,把形形色色的社会统计、政策阐释、新闻发言、事件报道、政治口号变成了统一性的“虚假行为”。“被”字戳穿任一政治表达方式中蕴含的谎言,也同时刺破了所有人对公共语言的信任和依赖。
换句话说,“被”字句式,表达了两种相反的文化焦虑:一方面是以戏谑性的方式对话语强权进行个人抵抗,另一方面,却在无意中暗示着一种对社会政治行为的梳理、隔膜和无奈。前者说明“被”字句式是一种充满了斗争姿态的胜利语句,后者则说明,“被”字句式不过是一种充满了沮丧和绝望的失败句式。
抵抗的焦虑
首先,面对具有话语强权的政府媒体和政府文告,现代社会个体人本身就具有很强的无力感和茫然感。这种感受,天然造就一种“抵抗的焦虑”。现代国家政治的典型特色乃在于政治权力总是努力谋求大众传媒的支持,于是,广播电视、报刊杂志就成为捆绑了各种政治利益与集团利益的话语媒体。无论是随手翻阅纸张,还是手持遥控器不停换台,公众在这种大众文化面前都变成了“沉默的大多数”。媒介专制使得很多官员可以肆意篡改现实,甚至不顾公众意愿,营造有利于自己的舆论空间。“被”字句式在网络媒介的盛行,则成为对这种媒介霸权进行个人打击的有趣的形式。“被”字句式,在无奈中,蕴含了个人话语获得解放的快感,这种快感,正是克服个体在大众媒介面前无力孱弱体验的有效方式。
换句话说,“被”字句式,体现了费斯克所鼓吹的那种个人对社会主流权力阶层进行颠覆和破坏的欲望冲动。作为一种社会实践行为,“被”包含了面对主流媒介政治权威轻轻戏谑之后的拈指一笑。
适应和顺从的态度
其次,“被”字句式同时又诡异地表达了一种适应和顺从的态度。一方面,“被”字总是在暴露种种现实不公正,另一方面,“被”字无形中创造了一个“无奈认可”、“摇头顺从”的整体意向。这种句式暗含着对权力运行机制的谙熟,也就暗含着对这种权力现实的“预先同意”。在“被”字流行的过程中,公众日益丧失在现实层面上改造政治形态的欲望,而是不断地相互传染一种“冷漠”、“疏远”政治改革诉求的情绪。事实上,我们在“被”的流行中,可以深刻感受到一种不愿意有所为的沮丧和失落之情。
在这里,“被”字句式的流行,标志着现代中国公众的一种集体狂欢的网络汇聚方式:通过语言团结起来。各种各样的网络戏谑语言的出现、流行,无不成为以虚拟方式团结在一起的种种“网民符号”。顶着这些符号,个体人充分享受“公众力量”的存在,并通过这种享受来激发自己的言说热情。或者说,“被”字句式可以流行,乃在于人们通过这种句式,就可以在想象中把自己标志为“强大的弱势群体”,并借此获得权力感。
简而言之,“被”的蹿红,一方面显示了无权弱势群体寻求权力感的欲望,另一方面又显示了他们不愿意成为真实权力群体的无意识意向。而种种网络语言此起彼伏的风行与衰落,恰好凸显着一个体验着“强大感”的“弱势群体”的种种政治焦虑。
由此不难见到,小小“被”字的流行,再次勾画出中国社会普通人的一种基本权力想象模式:权力的二元对立模式。“被”字句式仿佛是一个锋利的尖刀,在公众的集体想象中,现代中国社会被这把尖刀割裂为两个既不对立也不融合的版块:官方政治和私人生活。与此相连的则是两种不同的社会文化板块:“空壳的政治话语”与“强大的弱势体验”。以“强大的弱势体验”来戏谑“空壳的政治话语”,却自觉地将私人生活同社会政治共同体割裂开来,这恰恰是“被”字句式流行现象中最值得忧虑的地方。
《人民论坛》(2009年第1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