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商务汉译名著者,无一例外都是喜好读书之人。我与商务汉译名著的结缘,也是起因于这一小小嗜好。中学时代,我受托代管着学校每月都会有源源不断新到刊物的报刊阅览室,并趁此翻遍了那个县城中学图书馆满满几个房间的藏书。正是在这一时期,我的阅读兴趣开始转向了哲学,转向了名著。在不知不觉中,商务印书馆的图书成为我心目中不可替代的经典,阅读与珍藏商务图书成为我一个金灿灿的梦想。
不过,对于一个在荆棘与草莽之间艰难跋涉的农村孩子而言,对于一个时时还需为油盐酱醋发愁的家庭来说,要将梦想变为现实简直阻力重重。当时我在物质上的困难,近于不可思议的赤贫。说到赤贫,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其作品《穷人》中曾经情绪激动地写道:“贫穷不是罪恶,这是真理。我知道,酗酒不是美德,这更是真理。可是赤贫,先生,赤贫却是罪恶。贫穷的时候,您还能保持自己天生感情的高尚气度,在赤贫的情况下,却无论什么时候,无论什么人都做不到。为了赤贫,甚至不是把人用棍子赶走,而是拿扫帚把他从人类社会里清扫出去。”
非常幸运的是,和《穷人》的主人公一样,我虽在物质上极度贫乏,但在精神上却收获颇丰,常有着操一叶扁舟航行于惊涛骇浪之间的体验。80年代的社会变动已经在思想领域掀起滔天巨浪,而我因为贫穷而生活单调,因为生活单调而情绪敏感,因为情绪敏感而思维活跃。家人倾尽全力支持我去从事稼穑生计之外的奢侈学习,而我也安于清贫生活,陶醉于阅读与思考的乐趣之中。
不过,赤贫的状态绝不允许我奢侈地拥有哪怕勉强说得过去的私人藏书,所以中学的大部分时间我是在图书馆中度过的。大学四年中,对于那些照本宣科的俗套课程我一概逃避,把绝大部分的时间都奉献给了当时刚刚建成开放的新北京图书馆。
如饥似渴的阅读欲与图书海洋带来的视觉冲击,注定要在我心里产生骚动。要说我不想拥有属于自己的珍贵藏书,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但是我的生活只能勉强维持我继续读书而不辍学。大二的时候,学校里忽然贴出告示,说要征集义务献血者,我高高兴兴地去报了名。在临上车时,我突然被班主任叫住,他以怀疑的眼神打量着我,问我这样瘦弱的身体是否有可能去献血。咱很积极啊,告诉老师不用担心,身上有的是热血。
献完血后照例要卧床静养,并且发了一百元现金作为犒劳。静养间歇我忽然闪现出一个念头:这现金来得是时候啊,干吗不去购买一批书籍呢?
第二天一大早,我直奔商务印书馆当时在琉璃厂所设的一个门市部。记得那次去得很早,门市部刚开门,直到我选完书交款时才似乎又有一名顾客进店。
那次买的书都属经典,休谟的《人性论》上下卷,全两册十块九,托克维尔《论美国的民主》上下卷,定价十三块七,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对这个定价是耿耿于怀的,由于当时我对哲学兴趣更浓,所以觉得《人性论》更合算一些。当然,最合算的是《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七百多页的精装,三块九。直到现在,我仍然认为它很超值,不但花钱少,而且很经典。萨拜因的《政治学说史》,两册分别定价,耗去了我十二块两毛五。这套书成为了我系统学习西方政治思想的启蒙教材。文德尔班的《哲学史教程》只购得上册,六块四。还有一套《西方伦理学名著选辑》,上下册合计十二块六毛五。总共花去了我六十元左右。在当时,六十元就是一个半月的生活费。不过因为有了外财,那天花得很是过瘾,跋山涉水地把几套书搬回学校,手都勒得有些青红。
那天晚上我很兴奋,吃完饭把宿舍灯光打开,整整齐齐排在床头的书像是我招兵买马武装起来的正规部队,我在刹那间闪过一种检阅千军万马的喜悦——兵是我的兵,马是我的马。
随后一段时间,除了继续在图书馆读书学习,我也能更从容更灵活地阅读属于自己的经典了。其中几套,我是看了又看,划了又划。有书在手的确不同于在图书馆读书,首先可以随时捧读,不受时间限制,其次可以随时划线批注,或者前后互相引证寻找思想逻辑。
说起来,在此之前我其实已经拥有了一套商务图书。那是在高二时,我在县城新华书店购买到的一套《西方哲学原著选读》上下卷,共花去五块一。当时我每月的生活费是八块,所以买这套书要比前边提到的献血买书更不容易。有很多事,只有在回首时我们才会恍然意识到,原来它还别有深意。多年之后,我进入了北京大学外国哲学研究所学习,我在中学时期购买到的一套商务版原著选读正是这里的老师们参与编选的。到了今天,我竟也成为外国哲学研究群体的一员,而这些都是当年热血涌动买书时所未曾预料到的。
工作之后,尽管有了属于自己的一份薪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还算不上宽裕。不过我已经养成了一个习惯,只要时间允许,总会在不同的书店中寻觅那色彩斑斓的橘红、土黄与蔚蓝。商务的哲学、历史与经济理论书籍一直牵动着我的视线,我也逐步了解到,这些大都属于商务的“汉译世界学术名著丛书”。
再往后,读书的条件日趋改善,买书也可以享受到不同的折扣优惠了。当我开始能够基本按照自己的阅读与研究兴趣系统购书时,我感到非常“知足”。不时有朋友赠送给我商务出版的经典书籍,不管他们是出于对于我学习研究的支持还是为了满足我的嗜好,我都一律把这视作意外的惊喜。假如说读书人窃书尚不为偷的话,受人关怀而笑纳心爱应该算是对赠书人浓厚情谊的真诚肯定吧!
受惠便生回馈之心。不过回想起来,迄今为止我还没能为哺育我成长的这些经典书籍做出一些直接的贡献。好在到目前为止我能够专心在学术群体中发挥自己的力量,为学术繁荣、学术规范化贡献绵薄之力。读经典而正本心,凭着这些经典的养育之恩,在工作中我不敢有丝毫的私心杂念。“只事耕耘,不问收获”是我对自己的基本要求。在这个鱼龙混杂、泥沙俱下的俗世生活中,这样的观念会显得有些冒傻气,但经典本身不也一直冒着这样的傻气吗?经典立规范而不要求后来者,我们可以把这称作经典之“格”,有了“格”才能有“品”。如果这算是我对经典作品的真诚褒奖的话,我也愿意把这褒奖一并奉献给那些为我们定格局、立品位的出版家们,奉献给我们尊敬的商务印书馆。(作者单位为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