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进入“以人为本”的年代,需要进一步追问“人是什么”?人有怎样的潜能和局限性?人在社会与历史中会有什么样的表现?对我们自己的人性进行“深度围观”,也是今天的必要课题。到了对人自己的种种表现深入反思的时候了
一
2008年10月28日晚,中国政法大学学生付成励在课堂上用菜刀砍死了老师程春明,随即打电话报警自首,整个过程果断冷静。起因是他认为程春明在自己的女友以及他俩的关系中投下阴影。在回答警方审讯时,他声称杀死程春明的理由是“一是要报复,二是要杀一儆百。老师应当为人师表,老师有不轨的行为,而学校又不处理,只能杀一儆百来解决问题”。所谓“杀一儆百”,听上去颇有正义感,释放了一种替天行道、为民除害的信息。
无论如何,随着付成励手中的菜刀起落,程春明倒地身亡,这个后果是十分严重的。身为老师的那一位再有过失,但肯定罪不该死。然而,这件事情的特殊性与复杂性在于,付成励远非一个品质低劣的人,恰恰相反,这位来自农村的年轻人,有着自己鲜明的是非观点,他远离丑恶并嫉恶如仇,他感到不能忍受的是,程春明老师身为有妇之夫,为什么还要滋扰女学生,而且始终逍遥在外?
他的愤怒是有道理的,他的质疑是难以回避的。尤其是放在当今社会,一般人们对于各类丑事变得见怪不怪、麻木不仁,而付成励表现出来的惊讶、拒绝和执着,超越了我们环境中流行的“规则”或“潜规则”,的确非同一般,成为一种绝响。
这样说,完全不涉及这个案件的司法处理,只是想发掘和辨析其中蕴含的丰富的思想空间:在摒弃付成励暴力残忍行为的同时,却不能完全摒弃他单纯和纯洁的思想,不能完全摒弃他那样一种鲜明尖锐而不是模糊含混的态度。而偏偏在他的思想和行为之间,是前后连贯、一脉相承的,甚至不幸也是必然的。
有一个遥远的故事几乎与这个事件构成一种平行关系,具有某种类比性。虽然不完全相同,但是借助于它,可以部分地帮助我们来理解眼下这件棘手的事情。
二
这是一个虚构的故事,作者梅尔维尔(1819—1891),他最著名的作品有《白鲸记》。这本小说最近被再度追捧,因为它是美国总统奥巴马的最爱。我们将提到的,是梅尔维尔晚年的最后一本小说《比利·巴德》,薄薄的100来页,在作者去世30多年之后(1924)才出版,很快受到了广泛关注,成为法学界、伦理学界、政治学者及心理分析家们热衷的话题。我先是在阿伦特的《论革命》一书中知道了它,随即找来英文版,还曾经与一位出版社的编辑谈到有意译出这本小书,后来才得知原来作家出版社已经在2003年翻译出版了该小说,更名为《漂亮水手》。
21岁的比利·巴德是个弃儿,关于自己的身世,他只知道曾被盛放在一只篮子里送到一户人家门口,亲生父母是谁一概不晓。他没有接受过教育,几乎不识字,却保持了一颗善良、质朴的心灵,干活勤快,身体强健,年纪轻轻已经是一名经验丰富的水手。而且长相英俊,“谦逊的漂亮面孔和一种亲切的无忧无虑的态度”,不管走到哪里,都受到人们的欢迎,给大家带来和平与恬静。不善言辞更增添了他的魅力。有一次他与人起争执,一拳将对方打翻在地,马上诚心道歉道:“对不起,我一生气就连话也说不出来,只好用拳头来说话了。”对方马上原谅了他。他本来在一艘叫做“人权”号英国商船上干活,1797年英法战争期间,被征到一艘名为“不屈”号的军舰上,就算当了海军。
比利很快适应了新环境。与其他船员不同,他从来不计较待遇,吃喝都能凑合,干活也很卖力。新船上纪律很严格,犯规者会被当着大家的面打得皮开肉绽,这让比利感到不忍。他格外小心地遵守所有的规定,但是怪事却在他身上发生了,军械师克拉盖特老是想要找他的麻烦。一次船身突然摇晃起来,比利端在手里的汤撒了出来,正好克拉盖特经过,这个居心叵测的家伙奸笑道:“小伙子,干得漂亮才是漂亮啊。”看见克拉盖特笑,其他人也笑了起来。
克拉盖特想出了一个圈套。夜晚一名哨兵将熟睡的比利叫醒,动员他参与谋反,遭到了比利的严词拒绝。船上的人们都在议论:“比利的心底太善良了,根本看不出来克拉盖特盯着他看的时候,眼神有多么邪恶。”接着,克拉盖特亲自在船长面前声称有人鼓动暴动,并说出了比利·巴德的名字。船长维尔不相信,克拉盖特警告他不要被比利的外表所迷惑:“你只看到了他好看的脸蛋。红艳艳的雏菊下很可能是一个陷阱。”
维尔船长找来比利·巴德询问情况。当着比利的面,克拉盖特继续扯谎试图陷害。比利难以置信,感到莫大的耻辱,小说作者这样描绘道:“比利的脸色苍白,他张大着嘴巴,却只吐出一些奇怪的声音。”而他越想讲话,就越是讲不出来。他伸出拳头,将克拉盖特打倒在地,克拉盖特旋即断气。
维尔船长以严厉着称,但是远非残酷鲁莽,喜欢阅读蒙田的着作,始终像慈父一样呵护比利。他内心当然不相信克拉盖特的鬼话,但是,根据战时法律,比利的行为是“以公然的反叛行为犯下的杀人罪”。同时,“身为军人,是不容许有个人意志的”。结果比利被判死刑,临上绞刑架前,比利喊出的是“上帝保佑维尔船长”。而印在大家心里却是“比利”这个名字。
这个故事很像寓言,其中的主要人物都是某种力量的代表,他们之间的关系具有一种结构性的恒久意义。比利·巴德代表了一种纯洁无邪,作者这样介绍:“任何种类的两面三刀,阳奉阴违,对他的天性来说都是相当陌生。”甚至这位“年轻的水手还没有见过口蜜腹剑之人”,他像个天使,代表着“善”。而克拉盖特是阴谋诡计、堕落邪恶的集大成者,代表着“恶”。威严而仁慈的维尔船长则代表着“智”,他体现着智慧、美德、人间法则、国家理性等诸如此类的东西。
细看才会发现,小说中冲突的结构以及解决矛盾的方式,与通常见到的却是大相径庭:矛盾对立不是在一般所谓善良与邪恶之间展开,以及最后站在善良一边,结局导向善良战胜邪恶,或者在与邪恶的较量中善良进一步呈现自己。新故事将这一切“掉了一个个儿”——对立冲突设置在“自然”(包括“善良”和“邪恶”这两者)与“人工产品”(美德、制度、社会)之间,前者被看成是有重大缺陷的;因而最终的立场并非站在传统的“善良”一边,而是将它与邪恶并置在一起,让“善良”同样处于接受审判的位置上。需要对此作进一步的解释。
三
来历不明的比利·巴德没有受过教育,说话结结巴巴,让人无法听懂,最能够表达这个人意思的是他的拳头,这表明他是一个“自然人”,处于“社会之外”,对于这个社会是如何建立的以及其中的限制和规则,他所知无多也不感兴趣,他凭着自己善良温柔的天性行事。如果不是遇到了重大险情,他的这种状况还将持续下去,得到他自己和人们的双重认可,一切都是天经地义的。
而为比利及他人察觉不到的,那个居心叵测的克莱盖特却看出来了:“红艳艳的雏菊下很可能是一个陷阱”。尽管这话听起来非常恶毒,然而结果证明这个家伙是对的。也就是说,在比利温柔祥和的举止背后,实际上非常脆弱,一碰即碎。他未经触动的“善良”实际上没有经过考验,他的“无忧无虑”伴有一种危险的混沌及盲目——只要他认为是对的,便是不容置疑的,并且一步跨到了头,仿佛这个世界上不存在其他的真理和视角。他永远也不需要与人讨论,不需要接受来自其他维度的检验,他本人便恰恰处于世界的中心,是“绝对的”和“根本性”的。
暴力正是由此产生。当他感到了属于自己的真理,便以一种不顾一切的方式去扞卫它,让它得到实现,其余一切都不存在。凡是想要阻挡它实现的人或力量都需要让路,需要从眼前拿掉。某种与生俱来的原始性,很快演变为一种压倒性的力量,首先被压倒的则是这个人本人。当比利挥拳将克拉盖特打翻在地之前,他已经被来自自身的某种强大力量所控制,被自己的愤怒和激情所压倒,他的拳头是不由自主的,所发出的力量和产生的结果,会令他自己也感到吃惊。他肯定不想看到克拉盖特一命呜呼,然而他最终面临的就是这种不想见到的局面。
也就是说,在此人对社会规则所知无多的同时,他对自己身上的这种力量也毫无所知。于是,善良的外衣脱落,暴露了其残忍暴烈的一面。阿伦特是这样概括从比利身上得出的重要结论:“善良因其是‘自然’的一部分,所以它并不温和,而是以暴烈的方式表现自己,或更确切地说是以暴力的方式。”将善良与暴力联系在一起,认为在善良的底部,蹲伏着暴力的源泉,这是一个为人们所不熟悉的、挑战性的看法。
而那个知道比利身上隐藏着骇人力量的克拉盖特,居然也没有躲过一劫,在他所发明的“真理”得到检验之时,也是他付出生命代价之际。这是为什么?阿伦特这样理解作者的意思——克拉盖特同样处在“社会之外”,他身上的“邪恶”如同比利身上的“善良”一样,属于既不自知也不能自我控制,他一再惹火烧身而不能自拔。如同比利代表“绝对善”,此人代表“绝对恶”。如果说比利是“天使”的化身,那么克拉盖特便是“魔鬼”的化身。在这种同等水平的对立及循环当中,人们所期待的东西并没有出现。
需要有一种能够超越自然力量之上的力量,或者超越于自然力量之外的力量。这正是由维尔船长所代表的。阿伦特用“美德”来称呼维尔船长所代表的那个维度。所谓“美德”,不是与生俱来的,而是后天经过训练、打磨、淬炼而来,因而是有所反思、有所自知,是有尺度、有分寸和有边界的。美德所拥有的是一种千锤百炼的光芒。与美德这种“人工打造”的东西处于同一个层面的,是人类的社会制度、法律等。它们不如“人类天性”听上去那么有魅力,那么吸引人,但却是一些恒常的、稳固的、触手可及和可以期待的东西。“美德也许没有善良强大,但却唯有它能够化为持久的制度。”在这个意义上,不能说维尔所代表的是第三种力量,他代表的是“自然”的对立面。
显然这是反浪漫主义的,是一个理性的、现实主义的思路。梅尔维尔之所以能够完成这个框架,除了文学家应该具备的对于人类心灵洞烛幽微的观察,同时得益于他的时代的馈赠。他自己在该小说的序言中解释自己灵感的起点:这个故事开始的1797年,而当时所有的思想者都卷入了一种危机思考当中:“为什么在清除了旧世界的余毒之后”,“革命本身摇身变成了一个坏蛋,其压迫性比其国王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位小说家所思考的结果,最终与政治学者达成完全一致,这真是非常难得。阿伦特总结梅尔维尔在这个故事中想表达的是:“善良是强大的,甚或比邪恶更加强大,但它与‘根本恶’一样具有一切力量所固有的暴力本质,而对一切政治组织形式构成危害。谁要是抱庸常之见,将善良等同于温顺和软弱,势必对此大吃一惊。”对于这种“绝对善”的警惕,应该丝毫不亚于“绝对恶”。“法律和一切‘持久的制度’不仅会在根本恶的践踏之下瓦解,同样会在绝对天真的冲击之下崩溃。”(《论革命》)
阿伦特认为,这是身为美国人的梅尔维尔才能够得出的看法,他能够“从更丰富的政治经验中汲取灵感”。在她的论述框架中,比较起法国革命,美国革命一开始就是政治性质的,即考虑如何建立一个自由、公正的社会制度。而同样从这个起点出发的法国革命在半途中突然掉转方向,将一些非政治的东西纳入进来,这便是“同情”——潮水般的对于穷苦人的同情。这种“同情”被表述成最高的“美德”,然而其内里,仍然是一种自发、自然的感情,与比利的“善良”一样,是一种未经触动、未经反省、不容置疑的“自然之物”,因而同样有可能在它的底部,存在着巨大的暴力倾向。人们在“同情”这种感情中所专注和投放的,很有可能更多的是自己内心的感受而非他人的痛苦。
这并非说人与人之间不需要同情,而是说仅仅同情这种自然感情是远远不够的,它不足以成为判断是非善恶的惟一标准,更不能成为政治制度及法律制度的基础。正像比利的善良需要被超越一样,对于比利的同情也需要被超越,需要得到合理限制。即便是“天使”,当他在人间的法律与社会制度的范围之内行事,那么他行为的结果,也需要被纳入同一个视野和框架之中。这就是维尔船长存在的首要意义——在人世间范围之内的意义。
四
回到我们提及这个故事的最初起点上去。我们想要解决的问题是如何面对至少部分地从“公义”出发而杀人的付成励,以及如何面对这个年轻人对于世界的质疑。不久前法庭审理此案,据记者从参与庭审的人士中了解,付成励在法庭上态度强硬,坚持认为程春明的行为“不配为人师,该杀”,并表示如果他能出来再碰到类似的事情,他还会这样做。心理鉴定的结果表明,此人心智正常。他的同学也提供了这样的印象:性格开朗,性情中有急公好义、打抱不平的一面,而不是校方最早说过的“性格内向、孤僻”。
借助于梅尔维尔的这个故事——在最好的意义上来说,这个付成励是比利·巴德的精神伙伴,与这个这位美国作家笔下的虚构人物属于同一精神谱系,碰巧他们同为21岁。比利感到自己是被诬陷的,付成励感到自己的爱情被程春明所玷污(不管这是否是事实,他自己是这样认为的)。他们都从一个被否定的悲惨事实出发,感到自己被连根拔起,感到被压倒、被羞辱,尤其是感到根本无法理解对方为什么会这样做:克拉盖特为什么要撒谎?程春明自己有妻子,为什么还要将手伸向其他女孩子?
不排除付成励心中也许还感到一种人们很少提及的不平等,即性的不平等——为什么程春明想要占有那么多女性?这在付成励的视野与经验中,是无法解释、难以接受的,他始终想不通。而换个角度来看,今天的社会仿佛认同这样的规则:只要双方平等、愿意而不是强迫性的,一个男人“有”过多少女人并不值得大惊小怪,而令付成励反感的恰恰正是这个。从这个立场看来,年轻人付成励与比利一样,对于“文明世界”的气息有些格格不入,多少也是一个“远离社会”的人。应该承认,虽然说起来大家都生活在所谓“社会”之中,但是每个人介入其中的程度和方式是不一样的,对于社会规则的稔熟及法律制度的认同程度也不一样。
他们同样感到自己身上原本的东西与环境之间的对立差异。比较起来,比利谦虚得多,除了最后那一拳,他平时要更为低调,而付成励则更具挑战性。可以相提并论的是,当他们主要是体验着自己身上的美好,感受自身的恬美或正义,他们放松了一个观察,便是自己人性中可能潜藏着的黑暗与暴力成分。他们对于自己人性的负面状况不了解,就像他们对于这个世界所知无多一样。别人眼中的天使,也是自己眼中的天使。
而天使是不能执法的,不应该由天使拿起权杖!因为他不知道自己的有限性,不知道将自己与他人放在一起,不知道一旦别人参与进来,他就不可能是“无限的”和“绝对的”,他的真理也不是“无限”和“惟一的”。他并不处于正义和真理的中心;觉得唯有自己的一拳或一刀才是正确的,并且由此而能够恢复世界的秩序,完全属于幻觉。更为重要的是,那实行正义的力量,不会是他单个人。他需要了解到并允许这个世界的其他人也能分享得到他的正义感,与他一同推进这项事业。
当然不可否认,付成励是在“学校又不处理”的情况下(他这样认为),才采取了“杀一儆百”的极端途径。也就是说,很有可能——只有出了一个付成励,才能够针对(付成励眼中的)程春明的“恶行”,从而克服它们,其他办法真的不见效,就像俗谚里所说的,只有让“狠人遇到狠人”。在分析梅尔维尔的故事时,阿伦特也提到:能够干预这种“绝对恶”的力量,也许恰恰是“绝对善”,只有它们两个力量相等(“唯有这种善良的暴力才足以抗衡恶的堕落力量”)。这是另外一种现实主义的态度,处于“法律制度之外”的现实主义,这同样也可以帮助解释,为什么许多人也能够接受与理解杨佳那样残忍极端的行为。但是不管是从比利·巴德还是付成励、杨佳的举动当中,都产生不出良性的“持久制度”,而只有这种持久制度才能带来持久的真正和平。
付成励、杨佳较比利走得更远。比利属于用力过猛,他并不想真的看见克拉盖特断气,而付与杨则渴望闻到血腥味,他们想看见“敌人”的尸体,他们知道自己手中利器的分量。虽然他们表现得愿意承担自己行为的后果,但那是他们想要承担而实际上承担不了的。不能说一个人愿意为杀人付出代价,他就可以杀人。要能够解释付与杨的行为,还需要引进一个维度,那就是若干年来在我们学校里正规和系统地传授的“暴力革命”及其合理论的学说,正如有学者的研究所表明,在中国革命及其理论装备中,不是也能够找到一些法国大革命的影子?包括极度推崇“自然”的那位理论家卢梭的某些影子?
五
故事还没有完。按照阿伦特的说法,我们此前所谈论的,仅仅是开了一个头。
接下来的内容更深邃、令我们更不熟悉。不仅比利在临死前喊着维尔船长的名字,维尔船长在临死前也一遍遍叫着“比利·巴德”的名字。这是为什么?处死比利为什么成了维尔船长心头抹不去的伤痛?这便是那个悖论——“上帝的天使打死了他,但是天使一定要被绞死”。怎么讲?
维尔船长是以人间法律的名义处死比利·巴德的,那也是万难之中“有限性”的名义,是一个身处“有限性”当中的人能够做出的十分有限的决定。但凡有别的更好办法,他并不想要这样做。这并不仅因为不愿意让自己的手沾满他人的鲜血,而是“天使”终归还是“天使”——天使固然不应该插手人间事务,当他温柔的面孔从天空中降落,便暗藏着杀机;然而天使的存在本身,提示着它翅膀上方的那一片蔚蓝的天空,这个天空代表着这样一些绝对的尺度——善与恶、真理与谎言、美好与丑恶、纯洁与肮脏等等。我们每个人心中实际上都保存有这些尺度的暗室,尽管不能大声将它们说出来,不能直接加以运用。若是没有这样一片天空,没有这样一些基本的界限,我们的眼睛则要陷入失明,我们这个人世间也要重新返回不分善恶彼此的混沌混乱。
因而维尔船长始终认同比利如同自己的儿子,他不赞成比利的行为,但是认同和欣赏他的精神及道义。处于痛苦撕裂当中,这位船长所收获的并不是法官的胜利,而是杀掉亲生儿子的痛苦,就像从自己身体之内被取走一块。这才是这个故事真正的悲剧核心——维尔船长不得不闯进和介入两种“绝对”之间的对立,然而他所站立的地面及拥有的武器,却无法穿透和处理这种对立,他甚至无法制约“绝对恶”,只能惩治“绝对善”,即阿伦特所说:“当法律无法对根本恶予以严惩,就只能惩罚根本善。”(又云:“法律是为人而设的,不是为天使和魔鬼而设”。)他必须为自己“知其不可为而为”付出代价,那是灵魂深陷痛苦的负担。
不只是维尔船长,所有的人都必须为他们在人世间的“有限性”付出代价。正是他们容忍了这个世界,容忍了其中的罪恶、调停以及各种冠冕堂皇的理由。
当所有船员看见吊死比利·巴德的帆板,他们自然想到“它上面的一片木屑都是那根耶稣受难十字架上的一块木头”。缺少了这种悲剧感,则是陷入了另一种暴力和暴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