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承:我和我不太熟悉的父亲季羡林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926 次 更新时间:2009-08-01 11: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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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承  

作者:南方周末记者 张英 发自北京

□自述:季承

等于是没有父亲

我是2008年11月7日到301医院见到父亲的。

看着他坐在椅子上,面容清瘦,我不由自主地就跪下了。我们已经有13年没见了,我太激动了,13年里,我一直想见他,我找过许多能够见到他的人帮忙,可就是进不去医院。

这次我们相见跟以前大不一样,过去我们是避谈感情、家庭这些敏感问题的,互相客客气气的,这次进去以后,什么事都可以谈。13年了,我父亲写了一系列文章,你看他谈家庭的和谐,谈家庭的温馨,谈小不忍则乱大谋,一系列的文章,实际上都是总结他的经验教训。

回想这辈子,我和父亲在一起的时间太少了。

1935年,我刚出生3个月,他就去了德国。等他回国到北大教书再次见面,已经是1946年,我12岁了。我当时特别高兴,经常一个人躲在无人的角落喊“爸爸、爸爸”,又怕别人听见,又担心自己叫得不够亲切。

我和姐姐成长时,大部分都是母亲陪我们。小时候跟伙伴们一起玩,脑子里没有父亲的概念,很多小孩问我,你爹是谁?叫什么名字?我回答不出来。等于是没有爹的孩子。他们总说我是野孩子。

在济南的时候全靠我家四合院的租金过活,有吃有穿,但生活简单。从小我就觉得母亲很苦,丈夫不在家,里外全靠她一个人,做饭、洗衣,照顾上面的叔叔、婶婶,还要管我和姐姐。

父亲从国外回来会送我们礼物,摸摸我们的头,也拍拍我们肩膀,但不像别的父亲那样,抱起来骑在肩膀上,从来都没有。我小时候很渴望他抱我一起玩,但他没那么做,我们也没失望,因为不知道父亲应该跟孩子怎么亲密法。

我来北京是17岁。1952年,我考上了北京俄语专修学校,现在北京外国语大学的前身。那时候父亲已经在北大教了6年书了。两年后,我姐姐从天津大学毕业,分到北京核工业部第二设计院,从事建筑设计工作。我毕业以后分到中国科学院物理所,搞原子弹研究。

我们虽然都在北京工作,但一家人却没有住在一起。当时我住中关村的单身宿舍,我姐姐住在她的单身宿舍,我们和父亲的联系就是几个礼拜去北大看他一次。那时北大已经从沙滩搬到当时的燕京大学,去一趟很难。即使见面,我们也没有像别的父子那样的感觉,反而像亲戚、朋友一样。

小的时候听说父亲在国外念博士,读了大学才知道他是北大教授,毕业之后就更了解了:哦,他是北京大学东语系主任,后来又当了副校长。那时候父亲社会活动比较少,知名度也不大,对于我们来说也没有什么特别重要的。

我们见面的时候,从来不谈家里的事情,也不谈个人的感情喜好,就谈今天社会上发生了什么事,国际上发生了什么事,就像纯粹的朋友一样。现在想起来,父子、父女这样客客气气的家庭关系,太不正常。

等于是分居到死

1962年,母亲和婶娘到了北京,和他一起住在北大朗润园,但他睡一个屋,妈妈睡另一个屋,他们的夫妻关系等于是分居到死。

我父亲的内心世界当然很丰富,但他对家庭却没有感情,一是因为他的婚姻,一是跟养他的叔父母,使得他对这个家像外人一样生疏。

他从小不是和自己的亲生父母在一起,6岁起和叔父母在一起。叔父母虽然供他上学,但对待他和对待亲生儿女肯定有区别。我父亲就对这个家庭有感情上的抵触,但为了要在济南活下去,他必须接受这个现实,不能闹。

叔父母让他娶了一个媳妇,他不高兴,但又不敢离婚,一直维持下来,造成他内心和家庭、社会有矛盾。但他一直在容忍,出于对这个家庭的义务。

但这样对孩子、对妻子都不好。我母亲嫁给他,等于守了大半辈子活寡。父亲回来时三十多岁,我母亲那时也不大,两个人始终在分居,母亲开始不理解,后来慢慢的就接受了。

我们念中学的时候开始觉得不对,父母怎么是这样一种状况?我曾经给父亲写过一封信,希望家人团聚,特别是他们俩要团聚,我希望他把母亲接到北京来,我和姐姐也来,爷爷奶奶也来。我们没有“叔”的概念,他们就是我们的爷爷奶奶。但这和父亲脑子里的观念完全不一样,他们是隔阂的、生疏的。

我父亲过分节俭,我们帮助他整理家务,他不许我们用自来水拖地刷厕所,我们只好用楼前的湖水,姐姐干脆把大件衣物拿回自己家洗。父亲节电成癖,不同意我们买洗衣机、电冰箱、抽油烟机等家用电器,一家人在屋里聊天,他也会进去把灯和电视关掉。

父亲还有储藏东西的习惯,别人送的茶叶、点心,他总是拿到自己房间长期存着,偶尔拿出来分给大家吃,不是生了虫子就是变了质。他爱书如命,他的书我们从不敢借阅,偶尔翻阅也会遭到白眼。

我结婚的时候,他送了我200块钱,就什么事都不管了。办喜事时,我给他写了信,写了地址。我当时左等他不来,右等他也不来,后来我问他,他说找不到地方,就回北大了。

干嘛老孝敬你妈?

我们父子交恶最核心的问题就是我母亲,到不是因为他对家里抠门,是因为他对我母亲不满。父亲有时候能忍,有时候对婚姻的不满会怪罪到我们身上。他总觉得儿女在家里干的家务事不是给他干的,而是孝敬母亲的。他心里不平,说我们是夫妻,也没离婚,你们干事干嘛老孝敬你妈,不孝敬我。

这完全是他的错觉。我们孝敬母亲,孝敬了什么呢?给她买了东西吃,给她做了衣服,在家里我们帮着洗衣服,搞卫生,做饭……所有这些事情,我们同样也给他做了。

后来我们吵架,他就说你做的这些事情,都全是为了你的母亲。我对爸爸说,我母亲是你夫人呀,我即便是给她做,也是为您。吵架是动感情的,他说狠话我也说狠话,他当时说不指望我给他养老,早把我看透了。看透什么呢?那时候我母亲住在医院,我整天忙来忙去,他就找茬说,甭管你多辛苦,你做的事情是为你妈做的,你妈死了以后你不会孝敬我的,你现在走吧。

我对他说我太冤了。他也说上了年纪的人在气头上说的错话是可以原谅的。他做了检讨了,这件事情都写出来了,我也做了检讨,说让他放心我会把他侍奉到老的。所以父子之间一定得沟通。

问题是意气平息下来以后还会再上来,有时候他琢磨琢磨,还是不行,这个儿子还是不能在身边,有一天他就让我离开他,不让我住在北大了。

那时候我母亲还没死呢,我每天就开车从公主坟到北大医院去,他就是不让我住那儿。

小保姆怎么就卑劣了?

后来有人造谣说我和父亲绝交,因为两件事,一个是我母亲住院的钱的事,一个是我娶了年轻的保姆。

我母亲住院的时候,我在做总经理,完全有力量支付母亲一切的医护费用。有一天,我跟父亲在湖边上散步,我告诉他现在医院里的医药费已经花了多少万了。我就说了这么一句,也没说爸爸你出点钱吧。过了两天他给我几个存单,加起来大概有几千块钱吧,而且都还是没到期的。

我母亲死了以后,他问我丧葬费花了多少,我说了,他说自己出一半。后来他跟别人说自己本来是全出的,但是最后决定只出一半。

父亲也是个凡人,他写那些论消费文章的时候说,“一个教授不如一个推头的”,“教授满街走,讲师是多如狗”。那时候教授待遇很低。我女儿在外企工作,一个月超过他好多倍,他心里很复杂,认为自己是大学问家、大教授,就只有这么点工资,现在儿子开汽车,连孙女都超过自己了,所以母亲的开销他只出一半。

后来父亲就跟人讲,说我逼着他要钱。事情传出去以后,别有用心的人说我们两个为钱闹起来了,实际上我们没有闹。

我现在的妻子当时在我家做保姆。因为母亲生病,我整天住在朗润园,日夜照顾她,我们两个当然是在一起打扫卫生、做病号饭,还有一个外甥媳妇也在那里。当时,我们感情是很好,不过没有说恋爱、结婚。

后来,我发现自己的妻子跟一个国家干部有染,而且长达20年时间,我很鄙视她,后来我们分居了。

当时我姐姐已经去世了,家里就我一个人,公司很忙,每天要给父亲做三顿饭,要打扫整个家的卫生,又要做病号饭,这个保姆很同情我。

我们的感情超过了父女。因为我比她大多了,我曾经劝过我的小夫人回去,我亲自把她送回家,她又回来了,最后我们就铁了心要一块过。有些人警告我说她别有用心,坑你几十万走了拉倒。我说我准备好了,她要是坑,就让她拿好了。

有的人对她说,你不要找他,他这么大年纪了,玩完了就把你给甩了。因为我前妻不跟我离婚,拖着我,从1995年一直拖到2003年才跟我办了离婚手续,我才跟现在的妻子结婚。好多年了,反正我们就在外一块住,一块生活。

我们的生活非常幸福,她是从农村来的姑娘,品质很好,当时父亲没有为这个事情表现出抵触。他这辈子婚姻不成功,家庭搞得疙里疙瘩的,我带着媳妇小孩去看父亲,父亲非常高兴,儿子有这样的选择,而且媳妇又没有什么坏表现,有什么不可以?这一点父亲完全谅解,绝对不是说像外界一样,因为我和小马结合丢了他脸。他没有说小保姆怎样就卑劣了,他本身是从农村出来的,不是高贵的血统,他不会有那个偏见。

原载《南方周末》2009-0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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