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72年9月26日,马戛尔尼受英国的正式派遣,带着700名随员和水手,带着天体运行仪、地球仪、望远镜、榴弹炮、卡宾枪等大量礼物,乘坐威武拥有64门火炮的“狮子”号战舰向中国出发。旅途艰苦,但马戛尔尼及其高级随员一路上却为希望鼓舞着,他们承担着一项伟大的历史使命,希望乾隆皇帝会批准通商的请求,从而使东西方两个最伟大的帝国联系在一起。十一个月后,6月20日在澳门海面停泊,8月21日他们抵达北京。使团得到乾隆召见9月14日,中国的规矩要求马戛尔尼“叩头”,马戛尔尼坚决不肯,这个为叩头与否进行的斗争成了中国现代化史上一个具有象征意义的事件。英国使团遭到冷遇、欺骗甚至侮辱,但更严重的是,使团在政治上一无所获。拒绝交往不是满清帝国的怪癖,而是它的基本国策——世界历史表明,革新来自交往,并要求交往,而满清帝国不想改变什么。10月7日后,马戛尔尼灰头土脸返回英国,归途中把一百多名因痢疾丧生的英国人抛进大海,他的政治生涯从此一蹶不振。他们赠送的天体运行仪和榴弹炮,遭到冷落和嘲笑,从没人想起能从中学到点什么,更没人去模仿制造。直到1860年英法联军依仗又进步了大半个世纪的枪和炮攻进北京洗劫圆明园的时候,那些礼物仍然胡乱丢在那里。
跟随马戛尔尼访问中国的,有一个12岁名叫托马斯的少年,他是副使斯当东的儿子。托马斯早慧,曾多次为使团充当翻译。47年以后,林则徐禁烟,英国议会讨论是否出兵中国,议员托马斯-斯当东爵士发言说:“我很了解这民族的性格…我肯定:如果我们想获得某种结果,谈判的同时还要使用武力炫耀。”他最后的结论是:“尽管令人遗憾,但我还是认为这场战争是正义的,而且也是必要的。”(第602页,第18页)这位权威人士的意见对英国发动鸦片战争起了举足轻重的作用,发动战争的议案最终以5票的微弱多数通过了。我们这个伟大民族的性格当年曾在那个少年的心田里留下了哪些印迹?
作者佩雷非特搜集到了几乎搜集得到的所有原始材料,包括马戛尔尼及使团中好几个成员的日记,其中不少材料从未发表过,甚至从未被引用过。作者为写作本书还八次访华,检阅中文档案,重履使团当年走过的路线。如此大量的工作浓缩在一本书里,读书人不会担心白白浪费时间。作者借用少许蒙太奇手法叙事,也许是想让书读起来更轻松些,其实书虽厚,是个故事,读起来已经够轻松了。叙事之中穿插作者的议论,我不认为作者深富历史洞见,但仍有不少议论值得认真对待。
作者力图摆脱西方的偏见,以现代的公平的笔触来描述、评论整个事件。但我们中国人读来,有些评论仍然不大公平。我承认,拒绝国际贸易的观念可谓落后,而且英国人的确先尝试过用和平方式劝导中国人同他贸易,然而,中国是中国人的地方,我不愿和你贸易,你打进我家非要和我贸易总是没道理的。攻杀烧掳之后签定了城下之盟,逼中国人开放港口,赔偿焚毁鸦片的款项,这当然是不平等的盟约,作者却写道:“在西方人的思想里,条约消除了力量的不平等而用一种持久的权利状态来替代,…相反,(中国人)感到的不平等就是人家把平等强加给他们”(第610-611页),这么一说,先奸后娶和明媒正娶就没有区别了。不过,我并不渴望在这本书讨个绝对公正的说法。我们中国读者在这本书里该认真的,倒是好生看看我们曾经多么闭塞而又自以为无所不知,生存状况多么可怜而又沾沾自喜,把书放下以后还能想一想,我们今天在多大程度上还像我们曾是的那样。
近代中国史是一部心酸史,充满屈辱。然而,斤斤于复仇而不图强,只会重新招致屈辱。有那么二三十年,我们关着门称王称霸,一打开门就发现,人家还是看你不起。八十年代以来,不那么成天跟人家叫份儿了,多花点心思建设自己的家园,渐渐地赢来了一点实在的敬意和好感。没有什么心理治疗真能消除自卑情结,救治只有一方——站到不再让人自卑的地方去。
《停滞的帝国——两个世界的撞击》(L’Empire Immobile),佩雷非特(Alain Peyrefitte)著,王国卿等译,法文原书1989年初版,1993年三联书店出版中文版,66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