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实在是有些冷淡──对于这场道德危机的讨论,但我也确实感到某些悲剧性但却真实的痛苦存在。
有时,我们上公共汽车,看到一个人左推右搡,上得车来又与人恶语相骂,我们本能地会觉得这人不讲道德,然而我们若能看到他从人群中离去之后的情形,看到他与亲人、朋友的交往,也许会发现他还是一个孝子、好丈夫、好父亲,是一个肯为朋友两肋插刀的热血汉子呢,熟悉他的人又会觉得他有道德了。这是对一个人的评判的歧异。对一个群体的评判也是如此,有时你觉得某个群体的人普遍粗鲁、蛮横、脏话连篇,但是在他们之中可能自有一种宝贵的淳朴、真诚和侠义。
这些话并不是想引出道德相对性的结论,而是想说明对一个人、一个社会的道德状态给出断然的评价是很难的。这里也许需要区分道德现象的几个层次:道德礼仪、道德规范和道德本心。我们经常看到的道德变化或危机发生在前两个层次,而道德本心,或者再加上与其联系最紧密的一些最简单的道德准则和自然义务却并不怎么发生变化。
然而,谈道德最后总是要谈到道德本心,或者说谈到人性上去的,要谈到人性的善恶。那么,从整个社会来看,从整个历史来看,用一句粗俗的话说就是:人确实并没有好到哪里去,但也没有坏到哪里去。
这是不是意味着一种道德冷淡主义乃至虚无主义呢?我想不是的,请注意我前面所加的限制条件,这是从整个社会来说的。在我看来,最高的道德水平和境界总是在个人那里达到的,这种最高的道德水平与社会普遍的道德水平之间可以容有很大的差距。而过了某种水平线之上,道德的努力也就应当是一种纯属个人的努力,它不能再成为某种社会的普遍和强制的要求,否则,就很可能导致普遍的虚伪乃至普遍的无耻。
人生下来大致象白板一块,无善无恶,或者说有善有恶(有善端和恶端),人成长起来,亦好亦坏,有好有坏,但从整个社会和历史最后总的平衡结果来看,大概也是不好不坏的一块白板,但稍稍偏向善的一端。一个人去时和他来时也大致一样,而重要的是,你生活过了。
有了这一基本看法,我们也许就可以恰当地从下面看人,即从做人的最起码标准看人;也从上面看人,即从做人的最高标准或至善至高的标准看人了。
从下面看人,我们就将获得某种安慰和平衡,甚至生出某种乐观和信心;而从上面看人,对人类我们也许会生出某种悲悯,对自己也许会生出某种鄙视,从中或许有救赎的希望滋长。
如果我想对人提什么建议的话,那就要看你准备怎样活这一生了,如果你要像一个快乐主义者那样生活,那么你不如把世人和自己都看得好一些;如果你要像一个圣徒那样生活,你就不如把世人和自己都看得坏一些,都有某种原罪或恶端;或者更可取的是:把世人看得好一些而把自己看得坏一些。而剩下的一种──即把世人看得坏一些而唯独把自己看得好一些,则可能是最不足取的,最容易使自己陷入一种没有希望的怨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