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文明的话题
探讨全球化和不同文明之间的关系,不是一个新话题,也不是一个新现象。今天我们经常说的“全球化”,其渊源可以追溯到19世纪西方(主要是英国)主导的世界各地不同文化之间的广泛接触和交往。对这种广义的全球化趋势的关注与研究,也是从19世纪开始的,比如卡尔•马克思就关注过资本主义全球扩张和原始积累的过程。关于这方面问题的探索,一直是社会学、人类学、民族学等诸多社会科学研究的重要领域。
这种对于全球化、文明、文化的研究,不仅仅是一种纯知识性的探索,它已经成了解决人们面临的严峻问题的一门科学。当今世界上不同的国家、民族、宗教之间的各种交融和冲突屡见不鲜,全球化造成的矛盾和问题,对我们构成了多种多样的挑战,对此,国际学术界和思想界做出了种种反应。我本人近年来对“天人对立论”、“文明冲突论”等思潮的评论,就是对目前世界上发生的一些问题所发表的意见。
当今世界上,还没有一种思想或意识形态能够明确地、圆满地、有说服力地回答我们所面临的,关于不同文明之间该如何相处的问题。不管是社会经济高度“发达国家”,还是大多数“发展中国家”,在这个问题上,都同样受到严峻的挑战。这不是哪个单一的国家、民族或文明遇到的问题,而是一个全人类都要共同解决的问题。全球化的特点之一,就是各种“问题”的全球化。
二. 时代的呼唤
近二三百年来,西方思想在世界学术界起着主导作用,但在面对全球问题的时候,西方的一些基本思路,出现了很大的局限性,在解决某些问题的同时,又引发出一些新的矛盾。比如,近百年来,随着西方强势文化的扩张,“自我中心主义”在一些人的头脑里大大地膨胀起来,“西方至上主义”、“殖民主义”、“极端国家民族主义”和“种族主义”等等思潮,成了上世纪两次世界大战的催化剂,也是造成很多国际性问题的重要原因。时至今日,世界上极端主义和以暴制暴所造成的种种事端,依然摆脱不掉“以我为中心”的影子。
因此,我觉得要更好地理解今天世界上出现的问题,寻求解决全球化与不同文明之间的关系,就必须超越现有的一些思路,在一个更高的层次上重新构建自我文明和他人文明的认识,只有当不同族群、民族、国家以及各种不同文明,达到了某些新的共识,世界才可能出现一个相对安定祥和的局面,这是全球化进程中不可回避的一个挑战。
要认真深入地对这些问题进行研究,必然会碰到诸如文化、文明、人性、族群性等基本概念,会涉及到认识论和方法论这样更高层次的问题。比如在探讨文化交流时,常会牵扯到对文化的基本定义;在对各种文明基础和特质进行研究时,也要谈到关于“人”、“人性”这些更基本的问题。事实上,很多人文学科的研究,比如人类学者对文化、传统的理解;社会学对社会群体结构的理论;民族学对族群性的解释等等,都可为我们提供很好的思路,对我们有很大启发。
我提及这方面的话题,并不是说我已经有了某种结论,而是希望我们在探讨、研究问题时,要把眼光放开、放远一些;思路变得灵活、广泛一些,不要总局限在一些常识性的、常规性的和偏狹的框框里。在探索关系人类文明这样一个宏大的、长远的课题时,我们的思想要有与之相适应的、博大的包容性和历史的纵深感;要充分利用全人类的智慧,发挥多学科、跨学科的优势来进行研究。
人类每逢重大的历史转折时期,就会出现各种各样的所谓“圣贤”,其实,这些“圣贤”就是那个时代所需要的,具有博大、深邃、广阔的新思路和新人文理念的代表人物。我曾经把当今的世界局势比作一个新的战国时代,这个时代又在呼唤具有孔子那样思想境界的人物。我确实已经“听”到了这种时代的呼唤。当然,今天的“圣贤”,不大可能是由某一种文明或某一个人物来担当,他应该,而且必然是各种文明交流融合的结晶,是全体人类“合力”的体现。
近年来,在讨论全球化这个话题的时候,我多次提到“和而不同”的概念。这个概念不是我发明的,它是中国传统文化中的一个重要核心。这种“和而不同”的状态,是一种非常高的境界,它是人们的理想。但是要让地球上的各种文明,各个民族、族群的亿万民众,都能认同和贯彻这个理想,决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为此,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还要付出沉重的代价。
我还提出了“文化自觉”。什么是文化自觉?简单地说,就是每个文明中的人对自己的文明进行反省,做到有“自知之明”。这样,人们就会更理智一些,从而摆脱各种无意义的冲动和盲目的举动。
后来,我又进一步提出“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天下大同”的设想。这几句话表达了我对未来的理想,同时也说出了要实现这一理想的手段。我认为,如果人们真的做到“美美与共”,也就是在欣赏本民族文明的同时,也能欣赏、尊重其他民族的文明,那么,地球上不同文化、不同民族、不同国家之间就达到了一种和谐,就会出现持久而稳定的“和而不同”。
三、经验性研究(empirical study)
研究文化和文明问题,可以有多种不同的视角和方法,不同的视角和方法之间可以互相支持和取长补短。作为一名从事实地调查研究的社会工作者,我想借此机会,谈一谈我在对全球化和文化、文明的关系的研究中所采用的方法和体会。
我的学术生涯,大约是70年前从广西大瑶山开始的,那次人类学和民族学的田野调查的研究方法(用今天的话说,就是“理论和实际相结合”的方法),对我一生学术研究产生了决定性的影响,成了我后来学术研究的基本手段。
我提出这个问题,是想提醒大家在关注探讨全球化和文明的问题时,如何拓展我们的研究方法。今天,世界上发生了许多新的问题和现象,这些问题和现象,都是由于不同文化的相互接触、碰撞、融合而产生的,没有现成的答案可以解决。也就是说,用原有的思维逻辑,原有的研究方法来解决现在的问题已经不行了。要想找到解决问题的方法,就是回到现实社会生活中去,扎扎实实地做实地调查。要超越旧的各种刻板的印象(stereotype)和判断,搞清楚各种文明中的人们的社会生活,并以此为基础(而不是以某种意识形态体系为基础)来构建人类跨文明的共同的理念。这种研究的难点,在于研究者必须摆脱各种成见,敞开胸怀,以开阔的视角,超越自己文化固有的思维模式,来深入观察和领悟其他族群的文化、文明。在跨文化的交流和沟通中,构建起新的更广博的知识体系。
为什么必须要到现实生活中去调查呢?因为人类社会是复杂的、多样性的;又是多变的、富于创造性的,它决不是只有单一文化背景和有限知识和经验的研究者能够想象和包容得了的。所以,研究者必须深入到你要了解的“他人”的生活中去观察、研究。从某种意义上说,这种实地调查的方法,也反映出研究者的一种心态,就是你是不是真正要去理解、接受“他人”的文化、文明,这种心态正是今天不同文明之间交流的一个关键。深入到“异文化”中去做调查,努力学习“他人”的语言、传统,入乡随俗,适应他们的生活方式,做到设身处地地用当地人的眼光来看待周围的事物 …… 这本身就是对“异文化”的尊重和对“异文化”开放的心态。如果连这种最基本的平等态度都没有,还谈什么交流和沟通。
可以说,在我的学术生涯中,我一直试图坚持走实地调查这条路。当我七十岁获得“第二次学术生命”时,虽然已经不可能像年轻时那样,长期地、深入地去观察某一个具体的社区或社会现象,但是,我仍然不懈地“行行重行行”,每年要安排三分之一以上的时间到各地做实地考察,这种实地考察使我受益匪浅。
四、心态和价值观
从学术史上说,这种实地考察的实证主义,是我在英国留学时的导师马林诺斯基在上个世纪初提出的。1914年~1918年间,马老师通过在西太平洋Trobriand岛上参与和观察当地土人的生活,从而总结出一套行之有效的研究方法,构建了人类学功能学派的理论基础。他的这一贡献与其说是学术上的,不如说是人文价值上的,因为长期以来,西方学术界流行的是以西方为中心的社会进化论思潮,把殖民地上的人民看成是和白人性质上不同、“未开化”的“野蛮人”。马老师却号召人类学者到那些一直被认为是非我族类、不够为“人”的原始社会里去参与、观察和体验那里人的生活。马老师使这些“化外之民”恢复了做人的地位和尊严。
在马老师强调和提倡田野工作之前,即使像佛雷泽这样的人类学大师在搞研究工作时,也主要是依靠查阅各种游记、笔记、文献资料。这种大量利用间接观察、间接记录、多手转达的方法,很容易因为观察者视角不一致、信息不连续和不完整,使研究者做出错误的解释和结论。实地调查能够促使研究者深入到“社会生活”中去“参与观察”,使“人类学走出书斋”,取得超越前人的成绩。
要进行跨文化的观察体验,还必须具有一种跨越文化偏见的心态。由某一种文化教化出来的人,因为对“他文化”不习惯,出现这样那样的误解、曲解,对“他文化”产生偏见(prejudice),应该说是一种正常的现象。但作为一个研究者,则必须具备更高的见识、更强的领悟力,能够抛弃这种偏见。我特别提到一个“悟”字,这个字在跨文化的研究中显得特别重要,它不仅要求研究者全身心地投入到被研究者的生活当中,乃至他们的思想中,能设身处地地像他们一样思考;同时,又要求研究者能冷静、超然地去观察周围发生的一切。在一种“进得去,出得来”的心态下,去真正体验我们要了解的“跨文化”的感受。我认为,在讨论全球化和不同文明之间的关系时,具体的研究方法等技术因素,并不是最重要的,最要紧的还是研究者的心态。
其实,我们平时常说的“凡事不要光想着自己,要想到人家”这句话,就很通俗地说出了在研究跨文化时所要持有的心态。这句话是中国人一个传统的、十分重要的为人处世的原则,类似的“原则”在老百姓中间流传的还有很多。我想这些“原则”应该是我们中华民族在形成多元一体格局的历史进程中,融汇百川,不同文明兼收并蓄而积累下来的宝贵经验,这些经验或许能够对我们社会研究工作者提供有益的帮助。
培养这种良好的跨文化交流心态,是提高每个社会工作者人文修养的一门必修课,应该把这方面素质的提高,作为对社会学专业学生的基本要求。如果再扩大一些,我们能在一般民众中也推行这方面的宣传教育,其结果,必然能够增进不同文明中普通成员之间的良好沟通、交流和理解。如果这种沟通、交流和理解能够有广泛的群众基础,那么,今天世界上诸多民族和文明之间的矛盾、偏见、冲突以及冤冤相报、以暴制暴等等就有了化解和消除的希望。
五、交融中的文明
近几百年来,西方文化一直处于强势地位,造成了其社会中某些势力的自我膨胀,产生了殖民主义、种族主义、极端民族主义、文化沙文主义、单线进化论等形形色色的自我中心主义的思潮。但与此同时,在西方学术界,也出现了像马林诺斯基这样的,对西方文化中自我中心主义思潮进行反思和反制的学术流派。这种反思,可以说就是“文化自觉”的一个表现。然而直到今天,西方社会中各种势力和学术界各派别之间,仍然存在着巨大的分歧和激烈的较量。从另一方面看,非西方的各种文明,在经历了几百年的殖民主义、世界大战、冷战、民族解放运动等等磨炼后,其社会成员的思想和心理都起了十分复杂的变化,产生了多种多样的社会思潮,其中不乏与“西方至上主义”相对立甚至相对抗的思潮。这个状况,被一些人称作是“文明的冲突”,这种冲突已经影响到了今天的世界局势。目前所谓的 “恐怖主义”和“反恐斗争”,就是这种“冲突”的表现之一。
几百年来,主导世界的西方文化大量地传播到其他文明中,随着时间推移,世界已经越来越紧密地联系在一起,这种传播也变得越来越快了。然而,文化交流是双向的,在西方文化快速传播的同时,西方社会也大量地汲取了其他文明的文化,而且这种文化上的交融,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着。这些被吸收的“异文化”,经过“消化”、“改造”之后,成了各自文明中新的、属于自己的内容,并从宗教、政治和意识形态等方面反映出来。可以说,今天世界上不同文明之间已经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今日之世界文明,已非昔日历史文献、经典书籍中所描绘的那种“纯粹”的传统文明了。因此,我们必须改变过去概念化的、抽象的、刻板的思维方式,以一种动态的、综合的、多层面的眼光,来看待当今世界上不同文化和文明之间的关系。
六、中华文明的启迪
作为非西方文明主要代表之一的中国,长期以来遭受殖民主义、帝国主义的欺压,为了民族生存,中国人民前仆后继、英勇斗争,终于捍卫了自己的主权和独立。长期的遭受屈辱,不断的奋起抗争,如今昂首屹立在世界上的经历,对中华民族面对全球化时的心态,必然会产生巨大的影响,尤其是当中国的综合实力和国际地位不断提高的时候,我们更应该加强“文化自觉”的反思,使我们能够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的状况,摆正在世界上的位置。
“文化自觉”的含义应该包括了对自身文明和他人文明的反思,对自身的反思往往有助于理解不同文明之间的关系。因为世界上不论哪种文明,无不由多个族群的不同文化融会而成。尽管我们在这些族群的远古神话里,可以看到他们不约而同地在强调自己文化的“纯正性”,但严肃的学术研究表明,各种文明几乎无一例外是以“多元一体”这样一个基本形态构建而成的。上个世纪80年代末,我总结了多年来研究的心得,提出了“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的观点,试图阐明中华民族这个由56个民族组成的实体形成的过程。
在我们探讨全球化和不同文明之间的关系的时候,中华民族的“多元一体格局”给了我们一些启示。我们知道,古代中国人的眼里,“中国”就是“天下”,也就是被看作是一个“世界”。所以中国人常说的“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并不是现代西方人所指的一个“民族国家”的“统一”或“分裂”(比如南北朝鲜、东西德国),而是一种“世界”的分崩离析和重归“大一统”。纵观中国几千年的历史,分分合合,纷争不断,但是从“多元”走向“一体”的大趋势是整个历史发展的主线,而且即使是在“统一”的时期,统治者在政治制度、宗教信仰、经济形态等方面,仍然允许在某些地区、某一阶层、某种行业中保持它的特殊性。古代中国这种分散的多中心的局面,究竟是因为怎样的内在机制、怎样的文化基础和思想基础才得以存在?这样“和而不同”的局面有什么优势和劣势?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哪些要素在这里边起了什么作用?古代的中国人究竟是怀有怎样的一种人文价值和心态,才能包容四海之内如此众多的族群和观念迥异的不同文化,建立起一个“多元一体格局”的中国!这些都是值得我们深刻思考和努力研究的问题。
中华民族在漫长的“分分合合”的历程中,终于由许许多多分散孤立存在的族群,形成了一个“你来我去、我来你去,我中有你、你中有我,而又各具个性的多元一体”。所以,在中华文明中我们可以处处体会到那种多样和统一的辩证关系。比如早在公元前,号称“诸子百家”的战国时期,出了那么多思想家,创立了那么多学说,后来为什么会“独尊儒术”,能够“统一”?儒家学说中又有什么东西使它成为一种联结各个不同族群、不同地域文化的纽带,从而维系和发展了中华民族的多元一体格局?还有,许许多多的族群在融入以“汉人”为主体的大家庭时,是以一个怎样的机制,使原本属于某一族群的文化,发展成由大家“共享”的文化?我们都知道,不同的宗教信仰之间怎样“友好共处”,是一个比较复杂、棘手的问题,但是在中国历史上也有成功解决的范例。比如古代犹太人在中国的经历,就是一个例子。人们通常认为犹太民族是一个宗教观念非常强烈的群体,但是在中国这样一个相对宽松的传统文化氛围里,在中国的犹太人,逐步融合到中国的社会中,没有发生像在西方社会,犹太人由于受到压制而不断强化民族宗教意识,甚至发生冲突的现象。还有在辽、金、元、清的时候,统治者在不同民族、不同族群的地区,实行不同的行政制度,因地制宜,顺应当地民众的传统文化、信仰和习俗来进行统治。但是,这种“顺应”又都统一在更高一层的“国”的框架之内。
这些例子,说明中华文明的结构和机制,在漫长的岁月中,经过一代代先人在实践中的不断探索、积累、完善,已经形成了一套相当成熟的协调模式。它充分体现了古人高度的政治智慧和中华民族深厚的文化底蕴。时至今日,在我们的生活实践中实施的“民族区域自治”、“一国两制”等政治制度,无不缘于厚重的中华传统文化。
中华文明有着悠久的历史和深厚的内涵,也有与“异文化”交流的丰富经验。我相信,在今后中国越来越广泛、深入地融入到世界的过程中,一定能为重构全球化和不同文明之间的关系做出应有的贡献。
七、跨文化研究的人文属性
人们常常把世界上不同文明之间如何相处的问题,看成是国与国、民族与民族之间政治、军事、综合国力等方面的比较,像是在做一种“力学”关系的分析。这样的分析不能说没有道理,但是不全面,因为文明、文化都是关于“人”的事情,所以要搞清楚还得从“人”入手。
文明、文化都是抽象的概念,它们之间的关系,不同于一般社会群体、社会组织这样的实体之间的关系。但是人们常常有一种倾向,遇到文明、文化之间的问题的时候,会不自觉地把它当作社会实体之间的问题来处理。要知道,文明和文化是具有浓厚情感、心理、习俗、信仰等非理性的特征,它们之间的关系也不是靠简单的逻辑论证、辩论、讲道理就能解决的。我们大约都有过在处理涉及感情、心理、习俗等等这些问题时,讲不清道理的经历。所以,在处理跨文明关系、跨文化交流这样更复杂、更微妙的人文活动时,就要求我们运用一套特殊的方法和原则,最大限度地注意到“人文关怀”和“主体感受”。这是一项涉及到历史、文化、传统、习俗、文学、艺术等诸多领域里的,以“人”为中心的系统工程。
在对跨文化的研究中,理解“人”,理解人的生物性、文化性、社会性;人的思想、意识、知识、体验以及个人和群体之间微妙、复杂的辩证关系等等都是至关重要的。因为,人的上述特性通过交流、传播和传承,可以成为群体共有的精神和心理财富,并在这一群体里“保存”下来,达到“不朽”,成为“文化”的一部分。同样的道理,不同文明、不同文化的人们之间,也存在着这种交流、传播和传承。
从总体上说,人类文明的多样性,是各个文明得以“不朽”的最可靠的保证。一种文明、文化,只有融入更为丰富、更为多样的世界文明中,才能保证自己的生存。人们常说,“只有民族的,才是世界的”,这是不错的;反过来说,只有世界的,才是民族的,才能使这个民族的文化长盛不衰,也很有道理。所以,文化上的唯我独尊、固步自封,对其他文明视而不见,都不是文明的生存之道。只有交流、理解、共享、融合,才是世界文明共存共荣的根本出路。不论是“强势文明”还是“弱势文明”,这是惟一的出路。
探讨文明和文化问题,不可避免地要涉及到价值观和信仰,而这些又极容易转变成感情和心理因素,然而在科学研究中,一旦掺杂了这些因素,就会产生巨大的阻力,这是我们从事族群、民族、宗教研究的社会科学工作者都遇到过的问题,因此,必须构建一种超越常规的理念。我们不提倡用某一种文明的意识形态、价值观念来解决不同文明之间的问题,因为用一种文明的“标准”去评判另一种文明,不管这种做法“对不对”,实际上会让人感觉到这样做“好不好”。由于不同文明之间人们的认知体系有差别,所以不同文明的人,对同一个问题的看法,常常会变得不是“是”与“非”,而成了“好”与“坏”了。我觉得,不管出于什么动机,强迫别人接受一种本来不属于他们的价值观,这种做法,本身就含有欺压和侮辱人的性质。
不同文明之间的交往,“内容”常常会退居到次要的地位,而“形式”会上升为主要的东西。我说的“形式”,不是科学主义说的那种可以忽略的、外在的、表面化的形式,而是人类学中所指的“仪式”、“象征”,也即是“意义”。它在一种文明、一种文化里起着很重要的作用,甚至是生死攸关的作用。不同文明之间的矛盾,是不能简单地按照经济或功利的原则来解释的。中国古代有“不食周粟”、“苏武牧羊”的故事,这些故事说明,文明、文化的交往决不是简单的商品交易;一个族群、一种文化,不是物质利益就能收买,也不是强力所能压服的。
当前世界上某些人,常常有意无意地把不同文明、文化之间的关系,直接与国家或民族利益挂钩,这是一种加大,甚至是激化不同文明之间误解和矛盾的做法。这些人在大谈“国家利益”的时候,手里不断挥舞着文明、文化的旗号,把赤裸裸的为“一国谋利益”的做法,装扮成捍卫“某某文明”的“义举”;把具体的国家利益之争,混淆成不同文明之间的争斗。当然,从广义上讲,文化价值也包含在“利益”之中,但它们并不是简单地连接在一起的,这种随意的联系,是不成熟、不理智、不准确、不负责任的表现。犹如我们不能把美国的国家利益,等同于基督教文明的利益;也不能把中国的国家利益,说成是儒家文明的利益。
我们认为,国家利益可以“一事一议”,好像谈生意那样,通过理性的协商来解决。如果把这种事情上升到文明、文化的层次里,就会变成充满感情和心理因素的、非理性的问题。
一个国家不能自命为某一种文明的代表或化身,说成是某文明的卫士;各种政治集团也不该盗用文明、文化的名义,制造民粹运动来为自己的政治利益服务。这种夹杂着经济和政治目的的“国家利益”,会大大歪曲不同文明之间关系的本质,造成恶劣的结果。
八、美美与共
从历史和现实中可以看到,要想处理好不同文明之间的关系,首要的条件应该是各自能够保持一种平和、谦逊的心态,就是中国古人所谓的“君子之风”。
前几年,我提出了“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天下大同”的设想,这是我的心愿。要想实现这几句话,还要走很长的路,甚至要付出沉重的代价。比如要做到“各美其美、美人之美”,也就是各种文明教化的人,不仅欣赏本民族的文化,还要发自内心地欣赏异民族的文化;做到不以本民族文化的标准,去评判异民族文化的“优劣”,断定什么是“糟粕”,什么是“精华”。
要达到这样的境界并不容易,比如当今世界上许多发展中国家,历史上大多遭受过西方殖民主义的欺凌,这些国家的民众,由于受一种被扭曲的心理的影响,容易产生两种截然相反的倾向:一种是妄自菲薄,盲目崇拜西方;一种是闭关排外,甚至极端仇视西方。目前,这种仇视西方的状况似乎已经酝酿成一股社会潮流。从另一方面说,作为强势文明的发达国家,容易妄自尊大,热衷于搞“传教”,一古脑地推销自己的“文明”,其实这样做会蒙住自己的耳目,成了不了解世界大势的井底之蛙。中国的历史上,也出现过“盲目崇拜”和“闭关排外”的现象。希望今天的中国学术界,能够彻底抛弃妄自菲薄、盲目崇拜西方或者妄自尊大、闭关排外的心理。
中华文明经历了几千年,积聚了无数先人的聪明智慧和宝贵经验,我想我们今天尤其需要下大力气学习、研究和总结。面对今天这种“信息爆炸”、形形色色“异文化”纷至沓来的时代,我们需认真思考怎么办?全盘接受、盲目排斥都不是好的办法,我们应该用一种理智的、稳健的,不是轻率的、情绪化的心态来“欣赏”它。要知道,不论哪种文明,都不是完美无缺的,都有精华和糟粕,所以对涌进来的异文化我们既要“理解”,又要有所“选择”。这就是我说的“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
中国历史上有过这样的例子。唐朝的时候,国家昌盛、经济发达、文化繁荣,引起了邻国日本的关注,派人来学习,与唐朝建立了友好关系。他们把唐朝好的东西带回去,丰富了自己的文化。这段历史表明,当时的日本人是很有“鉴赏力”的,善于“美人之美”,因此获得了很多文化资源,达到了“双赢”的结果。
当今地球上的人类,应该比古代人具有更广阔的胸怀、更远大的目光,对于不同文化有更高的鉴赏力,拥有一个与不同文明和睦相处的良好心态。在这方面,我们的先辈留下了许多包含了深刻哲理的宝贵经验。比如孔子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强调的是人们“不应该做什么”,而不是要求人们“应该做什么”;又如“修己而不责人”、“退一步海阔天空”等等这样的格言,都包含了克己、忍耐、收敛的意思。这些都是在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形成的漫长岁月中,逐渐发展起来的中国人特有的一套哲学思想。
为了人类能够生活在一个“和而不同”的世界上,从现在起就必须提倡在审美的、人文的层次上,在人们的社会活动中树立起一个“美美与共”的文化心态,这是人们思想观念上的一场深刻大变革,它可能与当前世界上很多人习惯的思维模式和行为方式相抵触。在这场变革中,一定会因为不被理解而引起一些人的非议甚至抵制,特别是当触动到某些集团的利益的时候,可能还会受到猛烈的攻击。但是,当我们看到人类前进的步伐已经迈上全球化、信息化的道路;已经到了一个必须尽快解决全球化和人类不同文明如何相得益彰、共同繁荣的紧要关头,这些抵制和攻击又算得了什么。
九、博采众家之长
当我们探讨和研究不同文明如何相处的时候,必须充分了解和借鉴世界上各种文明,做到博采众长、开阔胸怀、拓宽思路、启迪灵感。中国的社会科学工作者在探讨、研究中华文明的时候,也要认真地理解和研究世界上其他文明的文化,要“美人之美”。
近年来,“欧盟”的统一进程引起了人们的关注。欧洲的社会经济发展,一直在世界上扮演着“领跑者”的角色,所以欧盟的统一,可以看作是在全球化背景和现代社会条件下,欧洲不同文明、不同文化的国家,在试图重新协调它们之间的关系,探索如何共处的一个实例。当然,欧洲的“统一”并不就是未来“全球化”的模式,全球化并不是世界“统一”。地球上如此众多信仰不同、风俗各异的民族和国家,情况远比欧洲复杂得多,而且世界各地普遍存在着严峻的经济、政治和军事等诸多问题,决不是一个“模式”就能解决的。这个尝试和实践之所以引起我们注意,是因为它能为世界上不同文明之间的交往,提供很多值得学习、借鉴的经验。
从人类学社会学的角度看,世界上所有文明都蕴含着人类的智慧,每一种文明都值得我们关注、研究,从中汲取营养。比如像印度这样一个历史悠久,民族、宗教关系极其复杂的国家,在他们的传统文化中就包含着极其丰富的处理多民族、多宗教、多文化并存的经验;同样,历史上曾经出现过的强大国家和各种强势文明,诸如奥斯曼帝国、俄罗斯帝国、奥匈帝国,阿拉伯文明、南美文明、非洲文明等等,这些庞大的多民族的社会实体,无不在解决不同文化之间的交流、沟通和融合方面,为后人积累了丰富的经验和教训。
作为人类学社会学工作者,我们应该以严肃、认真的态度,不带任何偏见地深入研究本民族的历史文化,同时也应该下功夫研究其他国家、民族的历史文化,以扩展我们的视野,增强我们的想象力和创新能力,为当今世界经济迅速“全球化”的同时,建设一个“和而不同”的美好社会贡献力量。
本文是作者在2004年8月“北京论坛”上所做的出面发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