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是张契尼？海外读者自然不太熟悉。他是原香港《大公报》人。和金庸一起考进香港《大公报》。之所以说是香港《大公报》，因为1947年，尚有几家内地《大公报》同时出版，津、沪、渝各版……好象考试成绩小查（良镛）第一名，张其次。“小查、小查”，当时人们这样称呼今天之大侠。金，一开始是译电员。张契尼是个大才，虽然名号不比金。金是名声在外。张是内敛、不声张型。但是，依我看来，论才气内功，张不让金。他至少懂得七国文字。加上中文，工作起来就有七、八不让之雄，一般人不能比。
我是他的晚辈，五、六十年代的邻居。都住在北京南城的虎坊桥、永安路一带。那里是北京《大公报》旧址。《大公报》北上以后，四馆合并，还是王芸生的社长。笔者父亲刘克林和张契尼是不是一条船北上，未考。只是知道，他们后来都成为开创北京《大公报》的先锋队员，号称“五件皮大衣”（唐振常先生语）。那都是20几岁的《青年报》人，以为《大公报》新生了，人民解放了，万物更新了──殊不知，他们是在做梦。五件皮大衣中，就有张。60年代中期以后，张为《大公报》国际部主任。七、八年改革以后，张赴社会科学院任西欧所副所长。他写了一篇奇文，由朱光潜任先生校对。该文说，一直以来，人们奉为圭皋之马列教条，许多都是错译，以讹传讹，遗误不轻。文章刊载于“社会科学”杂志。
最近，知道他病重。一日，原老《大公报》一老者，在宿舍院子里叫住我。对我说，张契尼的书，都被送到琉璃厂了呀！我很惊讶。问，何以如此！老伯曰，他儿子住进他的房子，要装修，把他一辈子搜藏的宝贝都卖了！
我问，为什么卖！能卖几个钱！
5,000块！
……老伯说，张ＸＸ（也是老《大公报》人，一个八旬老太，张契尼的邻居）到他家阻止。说，你爸没合眼，你就卖书，不对！
儿媳妇忽然跑出来，曰，你他妈管得着吗！
于是，书，拉了一卡车，送到琉璃厂。
老伯说，你快去看看吧！
第二天，我跑到遂雅斋。一看，果然，张书已经上架。老伯前此推荐我购买之荷马史诗希腊文版的英文注译本，已经出手。尚推荐一套莎士比亚德文版，是1864年出版。价4,000元人民币。店员问我是否买？（经自我介绍，他已经知道我和张认识；是他到张家拉的书。） 我答，我不懂德文，价格对我来说太贵。不久，这套莎翁就出手了。据说，是一位专门收藏莎翁各种版本者买去。
张契尼的书，主要是外文书，摆了两个书架。其中各种文字的书，含文史哲经，一应俱全，很多是内地绝不可见的书藏。书的几个途经来源：
一是，张先生访学欧洲时候，从当地购买的。（这里要说一件事。张在意大利访学时，独自一人被安排住在某市镇山上一古堡里。人们知道，山上住着一个中国人。飘然影形，孤独一身。）
有些是从五、六十年代之北京东安市场等旧书市掏得。含70年代在琉璃厂中国书店购得。书价从几毛钱到数元。那时，书很便宜。现在，这些书，尤其是外文，都要数百元一本。笔者也有到北京灯市口和琉璃厂购书经验。那时，一大批图书放在琉璃厂。许多学人跑到那里抢购。据说，本来，是要做纸浆的。还是康生和戚本禹发话，保留下来。那时，我购得的书里，就有英文文学之“黄金书库”；尼采之“查拉斯图拉”、柏格森之“生命突创论”等。
三是，他近年索购。现在，购买旧书，尤其是外文，几几天价，要几百元。一般，买不起。这次张书定价，尚可以接受，在几十元、一、二百元。
书的品种很奇而全。德文有歌德、席勒诗集，瓦格纳歌剧脚本集……；法文有夏多布里昂、波德莱尔、左拉……；俄文有希腊政治散文集、普希金诗集、屠格涅夫；英文更多，如德昆西、阿诺尔德、浮士德英译、伯客哈特、文学史、英国史、哲学史……字典甚多，伟伯斯特、法汉、德汉、希腊文、拉丁文、俄文字典……。
我向社科院外文所各种语种人士和其他爱书者，提供此一信息。许多人跑到琉璃厂购买之。
我购英、中文图书就有很多种。尤其喜爱（Aduventures in english Literature）一书。其中，几乎书中每一页都有英文批注。不知是不是张先生写。
中文书，如福泽谕吉传记、巴枯宁、普鲁东传记、中世纪史料（所谓内部交流版，北京师范大学历史系编辑，内涵几乎全部中世纪史料原文──约翰王大宪章原文、路德95条论纲原文等）。张还收藏物理学和数学史书籍。且有很多逻辑学书籍。我正好补学逻辑学书籍，如佛雷格、布拉德雷、蒙塔古、维特根斯坦、罗素。张书，含此类书很多。其中一本逻辑学书籍，含60年代金岳霖大师写下的检讨文章，占十个页面。那种自贬自抑的事情，让人啼笑皆非。他的意思是，他一辈子的逻辑判断，不如毛主席“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来得正确。
从我所购书籍页面上看，张书，扉页上带有张章；书页上，几乎每一本书，带有他的眉批和注解。一本屠岸的莎翁14行诗歌中译本，就有张赞成和反对其译法的批注。“人民的英国史”上，几乎页页批注，横七竖八地，批文把书都画花了。从中，可以看见张先生的缜密之思；是在毛和邓时代，他对于外面市声嘈杂，胡言乱语局面的书中抵抗。比如，他在李嘉图书信集中，就眉批很多关于价值定位不是劳动可以解释之的详细批注。这个被马克思轻易玩于掌上的理论，劳动价值论，在李嘉图那里，却是一个无法澄清的难点。
人说，不着一字，占尽风流。张契尼先生为文、著作很少。有一本关于西方社会民主主义的书，他是主编。此外，尚无多见。但是，从我购得千元之张书来观察，张契尼对于流行于坊间的各种说法、看法，是以历史人物对于同一事务或者类似事务之主张，抗衡其中的。只有细读其中，方可见其立足点和高见，叫做高屋建瓴吧！
这个书的世界，随着张先生鹤西而去。遗憾！
可我想，他的书卖到书店，缺少了他的家藏，却也让我和一些购书者获益，也是一件好事！
来源：豆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