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伯勇:“简洁”的当代源泉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2290 次 更新时间:2009-05-06 09: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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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伯勇 (进入专栏)  

对90年代许多小说风行“内心叙事”,李陀先生发了一通感慨说,这种心理描写特别时髦,尤其是第三人称的间接引语这种技巧,几乎变成了很多作家,特别是青年作家的主要写作手段。这种写法的一大问题就是速度慢,慢得让人不耐烦。这是种冗长、单调又十分随意的写作风格,粗糙而简单的写作技巧。于是,他以叙事简洁——叙事速度满足现代读者对于节奏和速度的需求——推荐了日本作家村上春树的长篇小说《挪威的森林》,说村上春树这种写作方法,或许和美国的侦探小说的影响有关,美国的侦探小说没有那么多的心理活动,推动叙事的往往只靠直观的对话和行动,与电影的叙事有很多共同之处。他又从《红楼梦》没什么心理描写,总是对话——行为——对话——行为,从古典中找出这种简洁叙事的传统(见2001年第3期《上海文学》)。

不知怎的,我老是记起雷达的短文《缩略时代》(它同时又是雷达一本散文集子的书名)的“缩略”二字。雷达措的是一种生活现象,是他为今天的时代一个印象式的命名。缩者,把原先应有的长度、时间、空间压缩;略者,省略、简化之意。在今天,连语言也在缩略化。不过,他没为“缩略”一个劲地欢呼喝彩,而是表示了自己的担扰:省略了不该省的,早晚会找麻烦,一言以蔽之:缩略有危机。

一个讲文学风格文学技巧,一个讲生活现象,风马牛不相及,但在精神的局面,我感觉李陀有很强的缩略意识,尤其在对“内心叙事”否定性评议里,他有关小说叙事简洁化呼吁包含这种缩略的意味。

把没有什么心理描写的,对话——行为——对话——行为的写作风格来提倡,我可以认同李陀;作为读者,谁都可以喜好甚至大声呼吁某一种文学风格;但是对李陀把90年代风行的“内心叙事”归结为一种冗长单调的写作技巧及状况而否定,我却不以为然。

谁都知道,90年代的中国文学已走向成熟,它借鉴并融汇了许多小说现代技巧(风格)而展现出新的艺术风貌。20世纪弗洛伊德创立的潜意识、“里比多”意识——心理分析给文学拓展了新的艺术空间。内心叙事显然是现代意义上的小说技巧(风格)。心理描写并不是小说故事情节的陪衬或注释,同样是展现人物性格推进情节发展的动力依据。这种艺术方法成为中国作家的集体取向显然是80年代以后的事,说补课也好,吸收也好,“心理叙事”的确丰富了小说的血肉,显现了人物心灵的复杂和深邃。这种艺术风格的作品同样造就了它的读者群,或者说,读者——社会有这种艺术—精神的需求。人要通过阅读了解自己塑造自己。我本人在小说写作上就喜欢这种表现手法,自然我也喜欢读这类作品。

一个作家喜欢并选择某一种写作技巧(风格),并不是一个简单的技术层面的借鉴移植问题,而是心灵感应与希望表现纷繁复杂的外宇宙(外在世界)内宇宙(内心世界)——追求的结果。内心叙事也可称心理现实主义,它不仅仅是艺术方法艺术技巧,而且是观照与表现大千世界人物心灵的思想方法,它极大地丰富了新时期文学是不言自喻的。在揭示人性的细微、繁复与变化万端方面,确有包括白描在内的简洁的艺术技巧不可替代的作用。

内心叙事——心理现实主义的艺术的发展也呈现诸多不同的艺术风貌。有茨威格(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的内心叙事,有莫洛亚克《爱的荒漠》的内心叙事,有陀思妥耶夫斯基《罪与罚》的内心叙事,有福克纳《喧哗与骚动》的内心叙事,有纳博科夫《洛丽塔》的内心叙事,有当代苏珊•希尔“封闭式心理”的内心叙事,等等。当然,就像当年陀氏“刻划人身上的人”的内心叙事受到非议一样,这类作品手法受到批评也是正常的。萝卜青菜各有所爱,不足为奇。当代中国,也出现过《古船》《白鹿原》等“内心叙事”较为成功的作品。作家选择某种艺术手法是其美学观艺术观决定了的。

我们还可以发现,一般而言,走“内心叙事”之路且获得成功的作家年纪都在青年或盛年,而老年写作往往较简单、简短、简明——简洁。大概年富时候作家精神充沛,艺术感觉绵密而敏锐,生理——艺术冲动较强,激情如火焰可以燃烧好一阵子。“内心叙事”与“内心冲动”相表里。在我们中国,也必须看到作家自身的精神状况,由于文化的和历史的原因,中国作家精神内敛程度特强,把许多应该表现的细微而深刻且符合人性的东西往往给内敛掉了,形成了梅尼日科夫斯基说的,“在俄国生活中存在的东西,在俄国文学和语言中已消失或远不曾出现。生活已经走向不可言说的深处。现在,写的比发表的有意义; 产的比写的有意义;再说到底,没有说出来的比说出来的有意义。”这种精神极度内敛而产生的作品,恰恰形成了简洁的艺术风貌。就拿没什么心理描写的对话——行为——对话——行为的简洁的艺术手法及文本来说,确实形成了独特的艺术风格——美学风格,但不能肯定它们就一定拥有了简洁的美学品格。

其实,中国的古典以《红楼梦》为例,尽管没什么心理描写,对话与行为占了相当篇幅,但也应该看到,曹雪芹花了诸多心思笔墨去写餐席衣饰诗词歌赋,这些细腻不乏冗长的描叙拿今天的标准也是欠简洁的,但这些恰恰成了文本的有机组成部分,去掉了这些描叙,《红楼梦》还成为名著《红楼梦》吗!影视的《红楼梦》正是立足整体的文本拍摄的。

好的文学文本永远是好的影视的源泉。不错,在影视里,对话简洁;影视和其它艺术样式(如美术)的简洁也给小说以启迪。别忘了,影视的丰富画面同对话同步展出,甚至是无声的展出,即它拥有丰富的画面语言。艺术样式艺术手法的渗透是互相的。小说确应从其它艺术样式中汲取养料。但小说不应一味追逐效仿影视的简洁,小说(文学)应该永远有雍容华贵的艺术面貌而成为影视及其它艺术样式的“美学高山”,“对话——行为”和“内心叙事”皆在其中。文学文本永远有不可替代的艺术功能。文学文本应该永远成为呈现一个时代丰繁精神生态的载体。

当然有各种各样的文学文本。对内心叙事的文本也同样有个简洁的问题,但这种简洁是建立在自身艺术形态基础上的简洁,建立丰繁丰沛基础上的简洁,即承认其特点和优点,即以“我”为主,而不是舍“我”求末。说白了,内心叙事的文本是离不开心理描写的,如何简洁又能达到较好的内心叙事的艺术效果,才是这类作品真正的简洁之路。

尽管我们在内心叙事上出现了较好的作品,但这种艺术样式在中国尚年轻,远没达到尽美臻美的境地,何况许多作家不约而同地采取这种艺术技巧本身就说明这既是表达的需要,也是读者——社会的需要。“简洁”的当代源泉在当代生活,内心叙事的简洁的源泉主要还在于已构成传统的文本上,在于喜欢这一样式的读者,而不是受制于遥远时代的作品,受制于影视和其它艺术样式。

这是因为,阅读,特别是文本阅读,已成人类的基本习惯基本行为,是健全人类心智的心需途径。不能设想,那种没有心理描写的,仅写对话和行为的文本和侦探电影,一味追逐速度节奏的简洁艺术,会成为陶冶和提升人类精神境界的捷径。君不见,看不见的精神会向看得见的物质(包括物化动作化的行为)讨回代价,这种种补课还算少吗!各种艺术样式和文本都有存在的充分理由,都有其最鲜明的艺术风貌,所谓简洁或丰繁,都有各自的艺术起点即质的规定性。就像我们现在提倡的俭朴是建立在较丰富物质生活上的检朴,而不是要回到过去那种清汤寡水式的检朴。那种以一已之好恶操“板斧”一路砍去的做法往往失之简单和片面。

2001.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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