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容芬:黄苗子告密辨析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7481 次 更新时间:2009-04-21 10: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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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容芬  

3月19日,南方周末副刊登了章诒和先生的《谁把聂绀弩送进了监狱?》,题目下面是聂绀弩手迹,标明“聂绀弩给黄苗子的诗”。两首打油诗带出了谢泳一年前的惊人发现︰“我看到一份关于聂绀弩的档案材料,很吃惊。”令他吃惊的是,“聂绀弩的告密者,主要是像黄苗子这样的一些朋友。”

章先生尽管也吃惊不小,但没靠道听途说做文章。一年以后,章氏 在2009年2月刊纪实版《中国作家》杂志上看到了谢泳所说的揭示聂绀弩冤案真相的《聂绀弩刑事档案》(下简称《聂档》),“一口气读完,大恸,大悲。泪如大河,决堤而下。”因为“长期监视、告发聂绀弩的不是外人,而是他的好友至交……我必须认同作者的看法——聂绀弩入狱被捕,不是红卫兵扭送的,也非机关造反派捣鬼,而是他的一些朋友一笔一划把他‘写’进去的。”

章氏写此文时大恸不止,文末落笔“泪书”。我看得也痛苦难言,犹如亲历大地震,眼前一座山轰然崩塌,压在心上。联想到德国统一后解密国安档案,人人面目皆非,非常担忧这种突然解密将造成的社会心理失衡和人际关系恶变。

一夜噩梦,找到章文所据的《聂档》,一口气读完。告密者的文字不再令我吃惊,勾上来的,却是翻肠倒胃的恶心,太下作了。只是,我没看到黄苗子的告密文字和释诗,也没看到《聂档》作者关于黄氏告密的说法。从前言到结语又读了两遍,还是找不到。最后对照章文,一一求证落实。

  

黄苗子一直“积极配合公安机关”?

  

据章文介绍, 《聂档》的作者寓真“把检举人分为两类。一类是戴浩(湖北人,电影家)、向思赓(湖北人,曾参加左联,1949年后为中学教师)、吴祖光(戏剧家)、陈迩冬(作家、时任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钟敬文(教授,民俗学家),他们与聂绀弩有着密切往来,到了“文革”时期,在人身自由被限制的情况下,被迫写有交代检举材料。另一类是几年来(1962—1967)一直‘积极配合公安机关’的,包括王次青(先后在出版总署和版本图书馆工作)、黄苗子等。”

《聂档》里没有这样的分类,唯一可以对应的是下面这段:“有二三与聂绀弩过从密切的人,似应有所交代。例如,戴浩,向思庚等人,档案中存有他们对聂绀弩的揭发或是举证材料, 他们与聂公有何交往,那些揭发材料又是怎么来的呢?”作者在“关于戴浩”、“关于向思赓”和“关于王次青”的标题下分析了三个告密者,结论是,戴浩与向思赓写的材料如出一辙,言不由衷,被迫而为罢了。王次青的揭发则能构人以罪,作者提到:“在法院的审问笔录中,审判员讯问到聂发表反对‘三面红旗’的言论时,为提示聂的回忆,有意问了一句‘你认识一个姓王的吗’,聂当即反映说‘是王次青’。这说明王次青写的检举材料,主要是关于聂的言论。”王次青常在聂绀弩身边周旋,对此作者提出疑问:“王次青与聂绀弩既不是同乡,也没有共事的经历,不清楚他们是如何结成了很不一般的朋友交往。”从《聂档》列举王次青主动上门拜年、送礼、请客、约谈、告密的做法看,这人好像是公安局安排在聂绀弩身边的卧底人物。

黄苗子、吴祖光、陈迩冬、钟敬文等人都不在“关于”之列。作者在“关于王次青”的叙述里提到黄苗子:“黄苗子也常出入于聂家,但他与王次青素不相识。一次在聂家碰面了,经戴浩介绍,黄苗子才知道王次青供职于出版局的版本图书馆。版本图书馆正好与黄苗子所在的美术出版社同一个院子办公,从此,黄苗子对王次青的情况便有了较多的了解。据说王次青曾经多年跟随张治中,在西北地区一度走红,担任过《新疆日报》社长。进京后,在出版总署主编图书杂志,不知犯了点什么错误,调到了版本图书馆工作。”这里谈的是黄苗子与王次青的相识过程和他对王次青的了解,似乎是黄苗子曾被问起,看不出告密聂绀弩的蛛丝马迹。

  

黄苗子抠出了聂绀弩诗里的“反意”?

章文称:“聂每有新诗,都要出示于人或寄赠好友。黄苗子既是识者,又是好友。‘聂绀弩赠诗较多的是给黄苗子,但送给黄的诗篇,不知为何都进入了司法机关。’可惜,公安机关的人不懂诗,于是上面又指示:‘这些诗要找一些有文学修养的人好好解释解释,弄明白真实的意思。若干典故也要查一查。’诗无达诂,古体诗含蓄、工整、优雅,内涵无穷的寓意。你可以从正面理解,他可以从反面来分析。大量的聂诗,找谁来破译?公安机关负责人还是聪明,说:叫诗的提供者来当诠释者。黄苗子也没有辜负他们,把每首诗里的“反意”都抠了出来。”作为证据,章氏从《聂档》作者列出的多首诗释里拣出三例,白纸黑字,言之凿凿,黄苗子告密者的形象跃然纸上。

《聂档》列举了十首聂诗并附诠释,六首北大荒诗,锄草、看驹口号、冰道、鲁智深和两首悼亡诗挽必松、吊若海,给冯雪峰的寄雪峰、给钟敬文的柬静园以及与麦朝枢唱和的两首辘轳体。《聂档》里没有指出诠释者姓名,但有分析:“从这几首诗的诠释者来看,第一,是文学圈中人士, 懂诗, 是有关领导批示所要求的一个‘具有文学修养’的人;第二,是对聂绀弩了解、交往颇多的人; 第三,此人无论政治上可靠与否,至少是个善于阿谀逢迎的人,受着当时政治形势的驱使,颇能迎合专政机关的意图。有这三点,他就能把聂绀弩的诗剖解得很透脱,颇得领导满意。”如果档案中有诠释原件,作者为什么卖这么个关子呢?黄苗子即使不署名,他的字也一眼就能辨出。十首诗里没有一首给黄苗子的,按照“公安机关负责人”“叫诗的提供者来当诠释者”的原则,黄苗子既无缘提供,也无由诠释。章文断定黄是提供者和诠释者,不知根据什么。

《聂档》没有提及章文篇首影印的送黄苗子的诗及其诠释。在聂绀弩的判决书里,“为反革命分子胡风、右派分子丁玲等人喊冤叫屈”是他的“罪行”之一,罪证便是章文篇首影印的两首送黄苗子的第一首:"丁玲未返雪峰穷, 半壁街人亦老翁。不老不穷京里住,诸般优越只黄忠。"为留在北大荒不能回来的丁玲不平, 为穷困的冯雪峰抱屈,为自己的坎坷感慨, 只好调侃老友黄苗子来发发牢骚。这样一份铁证却独独没有当事人黄苗子的诠释,用章文的逻辑无法解释。

《聂档》还列举了八首专政机关收集的聂绀弩"反诗", 它们虽然都抄呈给上级领导,但是没有移送法院,没进入审判程序,作者称其为“次等罪证”。法院在审判中也没有提起。八首里有两首是给黄苗子的,即《荒庭酬苗子寒斋即事》(荒庭落木又纷纷,岁暮耽书远妇醇。偷作批庄评杜客,怕嗤厚古薄今人。首尾冠裳曾戴脱,池塘风水偶平皴。毛肚开堂寒更好,几时破例一杯巡。)和《毛肚开堂和苗公》(毛肚开堂等发薪,管他酒烈与烟醇。忆初同试川江味,似有参观外国人。沾口活牙能辣脱,偎炉冻脸可烘皴。定然狂醉归休晚,怕李金吾正夜巡。)。这两首的"反动"程度不逊于前面诠释的十首, 第一首又是偷作, 又是怕嗤,又是诡谲难测的政治风云,摘帽右派的牢骚不亚于前面那些北大荒诗;第二首虽然是轻松调侃,但调到公安局头上,也够上纲的了。与章文逻辑相悖的是,当事人黄苗子没有诠释,没让它们成为给聂绀弩定罪的证据。

  

聂绀弩赠给黄的诗篇,为何进入了司法机关?

  

章文里这个问题也是《聂档》作者的问题:"聂绀弩赠诗较多的是给黄苗子, 但送给黄的诗稿,不知为何也都进入了司法机关。侯井天将这篇拙文复印寄黄一份,黄读后又圈又点,赞叹诗好,但对这些诗及聂公原稿的来龙去脉,却只字未提。"侯井天先生是《聂绀弩旧体诗全编》的编撰人, "拙文"当指那时完成的《聂档》部分。

其实,黄苗子在一次采访中回答了这个问题:“最近,有一个研究聂绀弩的专家侯井天得到消息说,山西法院发现聂绀弩一批作品、手稿和衣物。他们找到一摞诗,其中有17首是写给我的。侯老就马上跑去山西,法院让他抄下来。当年,我去看望聂绀弩,他不在家,我就留诗在他的写字台上。他就用‘台’、‘才’字韵写了17首给我,觉得很过瘾,后来又写了几首给张友鸾,一共二十几首。很奇怪,我都没有收到。文化大革命的时候,他被抄家,关在山西,这些当初被当作调查证据,如今都成为研究资料。” (见2008年1月出版的南方都市报《最后的文化贵族—文化大家访谈》第一辑苗子、郁风篇)。此后杨建民的文章《说说聂绀弩独一无二的旧体诗》也提到,有“十数首和诗,聂绀弩在世时,黄苗子并没有读到。因为诗成未久,聂绀弩便“戴罪”入狱。这批诗作,被一并带进狱中档案。直到2005年,几经辗转,手迹的复印件才来到黄苗子手中。”(见2008年10月6日《人民政协报》)这个说法与《聂档》中引1967 年2 月18 日预审时聂绀弩的口供相符:“我写诗发过牢骚,这些诗被人民文学出版社和政协红卫兵抄去了,我也烧了一部分。主要是对自己的处境和别人的处境不满,指的是胡风、冯雪峰。” 1967 年5 月17 日预审,聂绀弩口供:“我是1962 年回京的,以后有来往的有黄苗子、戴浩、向思赓、陈迩冬、钟敬文、萧军、王次青等人。”这可能是黄苗子被牵进《聂档》的直接原因。

  

章文另一个版本

  

3月21日,《今天》主编北岛在《今天论坛》上 “章怡和的最新文章”题下发表了《谁把聂绀弩送进了监狱?》的另一个版本。主要异点有:

1.《南方周末》版(以下简称南周版)谢泳的话“聂绀弩的告密者,主要是像黄苗子这样的一些朋友。”变成“重要的告密者是黄苗子等人”(黑体为笔者所加,下同)。

2.南周版“我必须认同作者的看法——聂绀弩入狱被捕,不是红卫兵扭送的,也非机关造反派捣鬼,而是他的一些朋友一笔一划把他“写”进去的。” 变成“我必须认同作者的看法——聂绀弩入狱被捕,不是红卫兵扭送的,也非机关造反派捣鬼,而是黄苗子等人一笔一划把他“写”进去的。”

3.南周版"告密行为是从1962年开始的"变成"而黄苗子等人告密行为,就是从1962年开始的。"

4.南周版"1962年9月12日递交的第一份密告材料开头是这样的"变成"1962年9月12日,大概是黄递交的第一份密告材料。开头是这样的"。

5.南周版“我看得出来,寓真公布的档案材料是经过严格挑选、细心铺排的。”改为“聂说了很多,黄也汇报了很多。看得出来,李寓真公布的材料是经过严格挑选,也细心铺排的。”

6.南周版“一旦你被盯上了,那么政治厄运就悄然逼近,自己还浑然不知。” 后面增加:“像迟钝的聂绀弩,1967年3月,他还和黄苗子、黄药眠商量搞个轮流聚餐会,随即被黄苗子告发。没多久,聂绀弩就被押上了囚车。”

7.南周版“这里,我还要说一句,黄苗子永远不知道,就在他监视密告聂绀弩的同时,也有一个文化人在监视密告他。”被删去。

8.南周版“作者寓真有十分中肯的分析:一个原因是戴浩、向思赓、吴祖光、陈迩冬、钟敬文等人的检举是在‘文革’中聂绀弩遭关押后,被迫写出的。”改为“作者李寓真有十分中肯分析。一个原因是戴浩、吴祖光、向思赓、王次青、陈迩冬、钟敬文等人的检举是在‘文革’中聂绀弩遭关押后,被迫写出的。”

这些改动明显偏离了章文立论所依据的《聂档》。“像迟钝的聂绀弩,1967年3月,他还和黄苗子、黄药眠商量搞个轮流聚餐会,随即被黄苗子告发。没多久,聂绀弩就被押上了囚车。”更是偏离历史事实,无中生有。黄药眠文革伊始就被康生点名,一直被北京师范大学当成"大右派"、"大叛徒"、"反动学术权威"批斗;黄苗子1966年10月起即失去自由,与妻含冤入狱七载;聂绀弩1967年1月被捕。这三个人1967年3月跑到一起商量什么轮流聚餐会, 莫非编造者本人相信文革中有这样超时空的浪漫?

  

结语

  

本文的依据主要是《聂档》和《谁把聂绀弩送进了监狱?》的两个版本,根据《聂档》,章文两个版本里对黄苗子告密卖友、诠释“罪证”的指责不能成立。笔者无缘查阅解密的原始聂绀弩刑事档案卷宗,也不可能向黄苗子先生求证,96岁的黄先生目前在医院治疗。先生刚刚拍卖了他和亡妻的218件藏画,把所得3000万元全部捐作筹建中的黄苗子、郁风基金会启动资金,以资助文化艺术与教育事业。我希望这位高寿老人永远活在美好的事业里,不要看到这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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