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尊严写在联合国最重要的典章《世界人权宣言》第一条的首位:“人人生而自由,在尊严和权利上一律平等。”96岁的黄苗子重病住在医院里,不知道被外面章怡和揪了出来,一夜之间变成告密小人。网络世界一片骂声,“九六老贼,墓木拱矣!” 黄苗子被剥夺了人的尊严,他的基本人权受到侵犯。
章诒和质问:《谁把聂绀弩送进了监狱?》
治黄苗子告密罪的是南方周末3月19日刊发的聂绀弩手迹,白纸黑字“同苗子晚餐,即就其语成二绝,赠之”。它来自聂绀弩的刑事档案,是他文革被判无期徒刑的证据。北京市中级人民法院1974 年5 月8 日的判决书里有“为反革命分子胡风、右派分子丁玲等人喊冤叫屈”,就是凭着诗里头一句。
聂绀弩手迹是为章诒和的文章《谁把聂绀弩送进了监狱?》配发的,章诒和的答案是:“聶紺弩的告密者,主要是像黃苗子這樣的一些朋友。”章文将告密者分类,一个个点名,“一類是戴浩(湖北人,電影家)、向思賡(湖北人,曾參加左聯,1949年後為中學教師)、吳祖光(戲劇家)、陳邇冬(作家、時任人民文學出版社編輯),鐘敬文(教授,民俗學家),他們與聶紺弩有著密切往來,到了‘文革’時期,在人身自由被限制的情況下,被迫寫有交代檢舉材料。另一類是幾年來(1962—1967)一直‘積極配合公安機關’的,包括王次青(先後在出版總署和版本圖書館工作)、黃苗子等。”
更有甚者,黄苗子还为公安机关诠释他提供的聂诗,“把每首诗里的‘反意’都抠了出来。”
真相
章文的依据是寓真发在2009年2月刊紀實版《中國作家》上的《聶紺弩刑事檔案》(下简称《聂档》)。通读《聂档》,我没有找出黄苗子告密、诠诗 的蛛丝马迹,倒是知道了作者曾托编撰《聂绀弩旧体诗全编》的侯井天先生将其文章的复印件转交黄苗子先生,求证聂绀弩赠诗的来龙去脉。黄先生读后又圈又点,赞叹诗好,在接受南方都市报时采访说:“最近,有一个研究聂绀弩的专家侯井天得到消息说,山西法院发现聂绀弩一批作品、手稿和衣物。他们找到一摞诗,其中有17首是写给我的。侯老就马上跑去山西,法院让他抄下来。当年,我去看望聂绀弩,他不在家,我就留诗在他的写字台上。他就用‘台’、‘才’字韵写了17首给我,觉得很过瘾,后来又写了几首给张友鸾,一共二十几首。很奇怪,我都没有收到。文化大革命的时候,他被抄家,关在山西,这些当初被当作调查证据,如今都成为研究资料。” (见2008年1月出版的南方都市报《最后的文化贵族—文化大家访谈》第一辑苗子、郁风篇)。杨建民的文章《说说聂绀弩独一无二的旧体诗》也提到,有“十数首和诗,聂绀弩在世时,黄苗子并没有读到。因为诗成未久,聂绀弩便‘戴罪’入狱。这批诗作,被一并带进狱中档案。直到2005年,几经辗转,手迹的复印件才来到黄苗子手中。”(见2008年10月6日《人民政协报》)
黄苗子说的赠诗来龙去脉与《聂档》中引1967 年2 月18 日第一次预审时聂绀弩的口供相符:“我写诗发过牢骚,这些诗被人民文学出版社和政协红卫兵抄去了,我也烧了一部分。主要是对自己的处境和别人的处境不满,指的是胡风、冯雪峰。”这些诗,其中包括南方周末章文篇首的给黄苗子治罪的证据,都是红卫兵从聂家抄走的。
章怡和信口开河
3月21日,《今天》主编北岛在《今天论坛》代章怡和发了《谁把聂绀弩送进了监狱?》另一个版本,标明这是“章怡和的最新文章”。新版本又有猛料,聂绀弩是被黄苗子送上囚车的:“像迟钝的聂绀弩,1967年3月,他还和黄苗子、黄药眠商量搞个轮流聚餐会,随即被黄苗子告发。没多久,聂绀弩就被押上了囚车。”
经历过文革的人都知道1967年3月是什么时候,怀仁堂开了七次“政治生活会”,批二月逆流,连中央政治局都瘫了,周恩来不得不检讨,接着是大规模夺权和武斗。聂绀弩、黄苗子、黄药眠能在这个时刻凑在一块儿商量轮流聚餐会吗?
黄药眠文革伊始就被康生点名,一直被北京师范大学当成"大右派"、"大叛徒"、"反动学术权威"批斗。黄苗子1966年10月被抓,与妻含冤七载。聂绀弩则在1967年1月被捕。说这三个人1967年3月聚在一起商量什么轮流聚餐,纯系信口编造。
这样的信口开河还有七八例,拙文《黄苗子告密辨析》(下称《辨析》)里有详细分析。兹事体大,非容轻议,《辨析》发表前在小范围内征求意见。章怡和表态如下:
一,原在在山西高院任职的李玉臻(寓真)先生的文章,是十分严谨、有根有据的一篇文章,李先生是用的排除法文笔,并没有指名道姓地说是谁谁出卖了聂绀弩,但读者是不难读出的。其实,还有很多更冷酷的事实,笔下还是留有余地的,还是有些不忍。即使走向法庭,也有事实依据。
二、写这样文章,太痛苦,与黄苗子一家关系不错,也不想伤害任何人,何况一个96岁尚在病榻、神志不清的老人。
三、点名道姓,是不得已而为之,但也只能这样写,不能 “某某人,某某人”的,语焉不详,含糊不清。关于解读聂诗中的“反意”,只有黄苗子能做到,钟敬文、陈迩东胆小,是干不来这等的事情的。
很威猛,先抬出法官作者,“留有余地”,如不识相,法庭上见。很悲悯,不想伤害“一个96岁尚在病榻、神志不清的老人”。很逻辑,因为别人都胆小,所以“只有黄苗子能做到”。
章怡和没有回答《辨析》中的质询,特别是对1967年3月轮流聚餐预备会的质询。
这样不负责任的构陷令我震惊,黄苗子的尊严名誉毁于信口开河,而且是软硬兼施、威胁恫吓式的信口开河。章怡和,你真是个十足的法盲。宪法第三十八条规定:“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的人格尊严不受侵犯。禁止用任何方法对公民进行侮辱、诽谤和诬告陷害。”章怡和不知道她的行为违宪。
践踏一代文化人的尊严
黄苗子先生是章怡和笔下的一个牺牲,她的告密者名单里还有吴祖光、钟敬文、戴浩、向思賡、陳邇冬等文艺界名人。章怡和本人文革中也坐过牢,应该知道内查外调是怎么回事。《聂档》里有1967 年5 月17 日预审时聂绀弩的口供:“我是1962 年回京的,以后有来往的有黄苗子、戴浩、向思赓、陈迩冬、钟敬文、萧军、王次青等人。”这可能是这些人被牵进聂绀弩档案的直接原因,由此引来的内查外调势必要他们写材料,交代与聂绀弩的来往。《聂档》中除了被章怡和用“排除法”栽在黄苗子名下的一份1962年9月12日交给公安机关的系统告密材料,其余都是应付文字,于己于人均无伤害。在当时,凭着这样的材料,既不能抓人,更不能治罪。在今天,这些材料只能映出那一代人的苦难和无奈。 章怡和称:“黄苗子永远不知道,就在他监视密告聂绀弩的同时,也有一个文化人在监视密告他。”没有证据,没有姓名,“语焉不详,含糊不清”地卖了个关子。这个关子抹黑了整整一代文化人,他们在一次次运动中被整,到了今天还要背上告密者的罪名。
章文认为,聂绀弩知道是谁把他送进监狱的,他出狱后继续和告密者来往,是因为家庭悲剧。文章末尾,章怡和又一次对聂绀弩的妻子周颖鞭尸,重复那不知有没有的惊天丑闻。中国古代有“为尊者讳,为长者讳”的行为准则,今天有《中华人民共和国民法通则》第一百零一条 ,“公民、法人享有名誉权,公民的人格尊严受法律保护”, 西方国家则有隐私权保护法。章怡和的行为,古今中外都是异数,毒舌八卦,无法无天。
“人要有爱,人要懂美。”
“人要有爱,人要懂美。”这是去年年初黄先生给困难学生捐款时对在场的学子说的。
被章怡和诬为告密小人的黄苗子是一个非常爱惜羽毛的人,交游遍天下,一生无丑闻。前年,相伴63载的妻子郁风驾鹤西去,黄先生参透生死,着手筹建黄苗子、郁风基金会,资助文化艺术与教育事业,给后世留下善缘。基金会章程里有一条:“建希望小学,投资建设过程中接济不上的,可以无偿帮助。”黄先生不卖画,为了基金会,今年2月拍卖了218件藏画,把所得3000万元捐作启动资金。
黄先生还有一个计划,希望自己能顺利出院,然后写一部大部头的作品记录讲述特殊的人生经历和岁月。与挚友聂绀弩的交往唱和自然在这部著作中,这也是老人的夙愿了。黄先生对聂诗评价甚高:“鲁迅、周作人、胡适都有诗风的开创,但是聂绀弩做的更高一些……聂绀弩是把旧体诗变成现代诗的了不起的文人。”黄先生钟爱聂绀弩的诗,说:“比如我看到聂绀弩的诗,我都一首一首抄下来。最后,聂绀弩的诗就全了。”黄先生收集抄正的聂诗里也有文革中和今天被人扭曲利用的那两首打油诗:
丁玲未返雪峰穷,半壁街人亦老翁。
不老不穷京里住,诸般优越只黄忠。
周末京华袋自携,大街随意吃东西。
忽思扬邵田阳夏,能享一餐烤笋鸡。
同苗子晚餐,即就其语成二绝,赠之,并希哂政
半壁街人未定草
“半壁街人”是聂绀弩自号,他那时住在半壁街。黄忠指黄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