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是个基督教宗教文化很强的国家,每次总统选举,福音派新教会都能发生很大影响。美国还有许多天主教徒,对政府的一些社会政策(如堕胎、同性恋者婚姻)也有相当大的左右力。但是,在学校里,一般不会感觉到宗教的影响。教师们都能遵照政、教分离、公域和私域分清的原则,不把宗教问题带进课堂。不过,在人文教学课上,还是会涉及宗教问题,尤其是神的问题。人文教学课上的神的问题,其实是一个绝对权力的问题。自高无上的绝对权威一旦控制了人的生存,滥用绝对权力便成为造成人类苦难的最根本的原因。
有一次,我在课堂上和学生一起阅读古希腊欧里庇得斯的《酒神的伴侣》,有学生提出了“神不正义,人怎么办”的问题。大神宙斯和人间女子塞雷勒有染,狄奥尼索斯(酒神)是他们的儿子。宙斯曾答应塞雷勒一件礼物。塞雷勒问女神赫拉(宙斯的妻子)该向宙斯要什么礼物。赫拉说,你让宙斯现出原形吧。宙斯的原形是霹雳闪电,塞雷勒因此遭雷击而死。宙斯把当时幼小的酒神儿子缝在大腿里养大。
酒神对母亲的故国忒拜充满了仇恨,因为那里的女人“说我不是宙斯所生,说塞雷勒是和一个凡人相好,并把偷情的错误推到宙斯身上。”酒神用神力让忒拜所有的女人癫狂,让忒拜的国王被自己的母亲阿高埃杀死,还让忒拜的建立者卡德摩斯和他的子孙都被诅咒变成了蛇类,一种低于人的动物。卡德摩斯对酒神说:“我们承认有罪,但你的罚太重了。”酒神回答道:“我是神,我受了你们的侮辱。”卡德摩斯又说:“神不应该象人那样冲动。”酒神答道:“事情是我父亲宙斯早就决定了的。”
读到这里,不少学生觉得不解。有一个学生问,酒神如此使用“过度暴力”,究竟是一种怎样的神性?而且他对人的过度惩罚,还有大神宙斯撑腰,这又是为什么?另一个学生说,忒拜的人都知道错了,为什么神还这么冲动?相比之下,倒是凡人卡德摩斯比较理性。
其实,这正是欧里庇德斯戏剧的独特之处。在他那里,神象人那样说话,而人却能象神话那样说话。我班上的学生对《酒神的伴侣》中的神没有好感,更没有敬意,这与他们平时的道德权威观念有关。在他们心目中,神是单神的基督教中的上帝。在基督教中,上帝的神性高于人性,因为神性能超越凡人的野蛮、暴力的报复冲动。神因此而具有至高的道德权威。
学生似乎很自然地把神的权威和政治或社会公权力的权威联系起来。有学生评论道,酒神迁怒于忒拜人,是因为他对自己的纯粹的神的“血统”并没有十足的信心,用政治术语来说,就是没有充足的合法性。政治暴力往往也是出于“过度证明”本已有欠缺的合法性。问题是,神不正义,人怎么办?
神的政治联想使得学生们在讨论这个问题时出现了多种分歧。有学生说,人在神面前,卑微而渺小,神的存在就是在提醒人要谦卑地生活。神如果正义,算是人的运气; 神如果不正义,人只能自认倒霉。谁能够生活在一个比较正义的制度中,往往不是他自己选择的结果,而是一种运气。事实上,民主制度在一个国家中形成,往往也是历史的幸运。
另有的同学说,民主制度不是神的统治,是法治。酒神对人的不正义,在于它完全凭借它的一己意志,独断专行。神的权威应当来自神的律法,而不是他的威力。神体现和服从自己的律法,并要求所有的世人服从这个律法,这才有神圣权威。神有权威,因为神自己首先就不无法无天。
还有的同学说,正义是对于人而言的,正义限制人的行为,对神没有束缚力。这是神和人的区别所在。《酒神的伴侣》中的神其实是“自然”,自然是超乎人理解的力量,既给人带来丰饶,也给人带来灾害。
再有的同学说,神不是不正义,而是代表一种人无法充分认识的最高正义。《酒神的伴侣》中的神对忒拜城邦的集体惩罚,表明神敌我分明,打击它的敌人,施惠于它的朋友。人应该避免做出任何不敬神的行为,不要让自己成为神的敌人。
有学生对此表示强烈的异议,认为神所代表的不应该是一种用暴力和恐惧迫使人服从的强权力,而应该是一种博大的、爱和怜悯的关怀。认同暴力和恐怖的神,会把人导向一种危险的政治逻辑。希特勒杀犹太人、斯大林消灭富农阶级,难道都是受害者自己要成为主宰者的敌人?难道都是他们自己的错?
就在学生们说神“应该”如何时,他们已经是在用人的正义意识在思考问题了。最早具有这一意识的是《旧约》圣经中约伯的妻子。约伯是个敬神、避恶的虔诚信徒。上帝和撒旦赌约伯的虔诚,开始考验约伯。约伯的绵羊、牛和骆驼被杀死,仆人丧命,同样还有他的子女们,最后还失去自己的健康。约伯从脚跟到头顶都长满毒疮,坐在灰堆中刮自己的皮肉。只有他妻子还留在他身边,她对约伯说:“你还坚持你的虔诚吗?你弃掉神,死了罢!”约伯的妻子是第一个因为神不正义,而对神愤怒的女人。
在神的“天威”面前,人无能为力,但人并不必须承认神的正义性。不承认神的必然正义性,这本身就是人以正义的名义进行的一种反抗。正义是一种人的价值。“人”是在两层意义的区分中确立的。第一层意义源自人与超于人之间的不同,第二层则是基于人与低于人之间的差别。第一层意义的差异意味着人的局限,人不可能像神那样无所不能、为所欲为。神不正义,人无力对抗。第二层意义的差别意味着人具有动物没有的正义意识和价值判断。人无能为力,但不会没有想法。在《酒神的伴侣》中,神并没有能够真正成功地把卡德摩斯这个人变成动物。因为卡德摩斯虽然对神无能为力,但并没有放弃自己想法。神确实比人强大,但所有同情卡德摩斯的读者,都是站在人这一边的。我班上的学生也都是这样,并不因为他们在宗教理解问题上的分歧有什么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