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默:《祁连山下》外篇(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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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默 (进入专栏)  

列车驶进兰州站已是下午,常老在兰州的两个儿子来接,在酒泉上车前,常老曾有电报通知他们。他们都不大,还是中学生。站台上,常老对我说,钢背心的事我就不用管了,明天儿子就会带他去办,又说:“你也该去看看小和了。”我说,后天我到你家里来。“小和”是指我的女朋友,常老知道。

从嘉皋那里,知道他们的姐姐嘉蓉下乡插队了。

到了时间,我去到常老在兰州的家,是在一条名叫“一只船”的小街上,原是张治中的一座公馆,房子不错,独院别墅式,但年久失修,院里杂草丛生,屋里更是杂乱,没人收拾。以前常老家里是有电话的,这时不通了,只能见面。

常老一个人在家,拿出钢背心厂家开出的处方,是根据病人的受伤情况和体型量身定做的,帮助伤者把上半身的重量通过钢背心直接传到胯部,减轻腰椎的压力。处方单上写着十天取货。

我问:“这次您能不能见上嘉蓉?”我知道常老最疼爱最放不下心的就是下乡的小女儿嘉蓉了。他这次盼着回兰州,真正的目的就是能见到嘉蓉。

常老微露讶色,奇怪我怎么知道他的心事,其实在酒泉我就猜到了,只不过没说出来。我对常老也怀有戒心,万一他招供说是因为想见女儿才提出去兰州的,我岂不就担上了“通敌”的罪名?

常老说正在想办法联系,争取她能赶回来见上一面。

嘉蓉生于成都,所以名字里有一个“蓉”字,在重庆长大,初中毕业以后才来到兰州。她的大姐叫沙娜,因为生在巴黎,所以有一个法国式的名字。一个哥哥叫嘉陵,生在重庆嘉陵江边。他们都在北京。

65年秋天嘉蓉来过一次敦煌,还带着弟弟到我的房间坐过一会儿。那时她马上就要高中毕业了,大概十八九岁吧,白皙的圆脸庞上有一对清澈的虽不大却秀长而黑的眼睛,口音里带着明显的重庆味儿,一听就是“重庆普通话”。我试着用重庆话和她说话,她很奇怪,问我怎么也会说重庆话?我说初二、初三就是在重庆上的学,那时候小,什么话一说就会,而且永不会忘。我还告诉她,后来有一次路过重庆,住在重庆饭店,晚上出来找不着北了,向一位路边摆摊的老头用重庆话打问,没想到遭了一顿奚落:“你自己是重庆人,啷个连重庆饭店在哪里都不晓得!朝天门,晓不晓得?”“朝天门”三个字声音好大,骂得我“嘿安逸”(好舒服)!证实了我的重庆话是如何地道。听得她吃吃地笑,原先的一点拘谨也消失了。

“那你在哪个学校嘛?”地道重庆话,由女孩子说出,很有韵味。

“巴蜀中学,张家花园。”

“那时候你好大?”

“51、52年,十三四岁吧。”

“哈!那个时候我也在巴蜀上学啊!”

“你这么小,那时怎么可能也上中学?”

“我上的是幼儿园。”

我想起来了,原来“巴蜀”的正式名称叫“巴蜀学校”,包括从幼儿园、小学到高中的全套教学。建国初,在重庆首屈一指的巴蜀学校被指定为西南军政委员会干部子弟学校,招收副师级以上干部随军子女,名额不满时也向社会招生。那时我父亲在成都率部起义以后,继续军人生涯,在驻南温泉的西南军政大学第三分校任教育长,后又调驻北碚的第十二军军部军事训练部任职。以后,十二军改成中国人民志愿军,番号不变,军长李德生。我父亲也入朝作战,并参与了总结上甘岭战役经验的工作,以后还受过伤。但十二军留守处还在北碚,所以我进了这所学校的中学部。记得那时我受到的是战士待遇,供给制,按时给我们发被子床单雨伞胶鞋,全是军绿色。只因军衣太大,改为发军布和钱,自己找裁缝做。不用自己交学杂费和食宿费,每个月还有一点零用,端午节可以领到粽子,中秋有月饼。

那为什么我在前面说我的出身“不好”,是因为在以后的实际生活中,我的家庭出身总是被人当作“反动军官”看待的。

嘉蓉大概比我小八九岁,当时正是幼儿园的年龄。这么说起来,我们还是“校友”了。

这些对话,我们都是用重庆话说的,以后,就没有见过面了。我听说她在“文革”中受了很多苦,父母不在,一个人带着两个弟弟在兰州苦撑。省文化局的造反派办过几次常书鸿罪行展,每次都要她出来代父示众,站在卡车上举着常老的裸女油画,在大街上游行,无辜地强忍着女孩子无法忍受的羞辱。

又过了八九天,我准备到常老那里看看钢背心的事怎么样了,并商量回去的事。“小和”看着我,怯怯地说:“我也想去看看常伯伯。”

她在兰州外文书店工作。我们是我65年底到兰州为莫高窟加固工程事出差,通过买书自己认识的,这时还没有结婚。“文革”前常老曾经很关心这件事,还专门到外文书店指名找过她。回敦煌后对我说,你那个女朋友很不错呵!很善良,就像她的姓一样,还会外文打字,那么多外国书,都能认得。其实她只是戏校毕业,毕业时正赶上甘肃的“自然灾害”时期还没有完全过去,在已经饿死几百万人的年头,谁还看戏?全省各地的剧团几乎都裁撤光了,才改行分配到书店的。她根本不懂外文,哪能读得懂!外文书店那些书名全是死记硬背的,大致知道哪本书是哪国的,说的什么罢了。

常老找小和的过程是小和以后许久才告诉我的,说66年春的一天,书店门口停了一部小车,常老走下来进了书店,向别人打听到她,迳直走过来,开口便问她上过什么学,怎么到书店的,家里还有什么人,又指名要买两本法国画册,似乎是要考考她,她找到了。他们还谈了些别的事。随后常老又要找她的主任,走后主任告诉她说,刚才来的就是鼎鼎大名的常书鸿,给主任主动介绍了我的情况,说是清华毕业的,团员,做事很认真,说他可以证明我没有结过婚,家庭也没什么问题。还说起我的父亲在起义中立过大功。又补充说:“常书鸿说萧默的缺点就是有点书呆子气。一次他领着民工种树,带了皮尺,树距一点也不能差,别人差了一点,他硬是要拔起来重种,还跟民工吵。”那时候结婚都要领导批准签字才行,但当时我们认识才刚刚两个多月,又只能隔空喊话,根本就还没到谈婚论嫁的程度(我们是认识以后三年多才结婚的),对主任还保着密呢!听小和说了,显然是常老要替我当面考察一下小和,就像父母替子女着急一样,我觉得有点好笑,也深感常老的可亲可爱。

“一只船”就在反修馆(原中苏友好馆)旁边文化局的对面,要去必须经过文化局门前,局里有些人认识我。如果是我一个人去,当然光明正大,什么时候都可以。但若是带着她去,成了私人访问,性质就不一样了。我考虑了一下,说:“那就等晚上再去吧。”

入夜,下了公共汽车,我们就像是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一样,专门挑着灯光照不到的地方走,到了常老家门,偷偷溜进去,见到常老。小和拿出一包点心放到桌子上,没有说话。常老对小和笑了笑,却忽然手足无措起来,慌慌张张地,叫儿子倒茶,想想又似乎觉得不妥,看看我,见我没反应,才叫儿子把茶端上来。我们刚坐下,常老说,还是到里屋坐吧,又“转移”到常老卧室,常老还到大门口张望了一次,这才安心坐下。以后我听李承仙说起“‘老鬼’当时真是太意外了,倒茶也不是,不倒也不是。”“老鬼”是“文革”后李承仙对常老的“爱称”!是从“文革”期间她被迫称常老为“老牛鬼”转化而来的,只是把“牛”字省去了。这种称谓,却也别有意趣。

常老先说话:“今天嘉煌陪我到厂子里去了,钢背心已经做好,试了一下,还有些小改,明天就可以取回来。”

“嘉蓉回来了吗?”这是我的第一个问题。

“这事我还想向你请示。嘉蓉在天水插队,不在天水市,是天水地区的××县××乡。乡下不通邮,村子里也没有电话。这几天我们也很着急,幸好联系到了天水一个熟人,已经把话带到了,说是最早明天可以回来。”

我沉吟了半晌,不得不提出常老最怕我问的问题:“那我们哪天回去?”

常老说:“你看,嘉蓉最早也得明天才能赶回来。”

意思很清楚,常老非常希望我能宽限一些日子,好让他们父女团聚两天。

“所里革委会的情况你也知道,”我说:“厂子的单子上写明了交货时间,回去晚了会找你的麻烦。”

“你看有没有法子可想?”几乎是恳求了。

这时,小和在桌子底下碰了我一下,我明白她的意思,是盼着我能给常老行个方便。

我左思右想,提出了这么几条:“要见嘉蓉的事你们任何人任何时候都不许说,”我转向嘉煌:“你姐回来你们两兄弟去接,哪怕绕道也不能走文化局这边,不能让别人看到,最好晚上到家。”又转向常老:“那就从明天起推后两天,第三天晚上我们回去?”

“那就这样吧,”显然,常老仍面有难色:“不过万一嘉蓉……”

“四天吧!第五天我们走。到时候哪怕嘉蓉见不上,也不能再等了,没法子交待。”

“那就太好了。”常老放了心。我们还约好了车次,是晚间从兰州首发的一趟,买车票的事我要他不用管。约好要是没有别的情况,就在站台见面。

我们又谈了些别的,然后我走开了,在外间屋随便看看,留下小和与常老一起,改为“私人访问”。我的“身份”不同,不管怎么说,常老对我的戒心一下子是放不下来的,从他老刚才说出的那个“请示”,就可以见出了。

出来以后,小和问我:“你说怎么向所里交待?”

“只要不超过太久,大概可以蒙过去。就说钢背心不合式,改了两次,或者车票不好买。凡事也不可想得太周全,太周全了,什么也干不成。”一会儿,我还是加了一句:“不过,那帮子老左,也不是那么好蒙的。”

列车已经在返回敦煌的路上。

凌晨,天还没大亮,我从中铺醒来,常老在下铺,也醒来了。我下了铺,发现这回常老穿得干净一点了,显然经过了嘉蓉的洗刷,还带了一顶新帽子,也没人再注意我们了。

每次从兰州回敦煌,我都不会忘记欣赏乌鞘岭的景色。陡峭壁立的石头山峦,赤裸裸地袒露着,粗犷、沉重而凌厉。没有树,没有草,毫无“山清水秀”的媚态,有的只是暗红的巨石和白色的积雪,就像大西北的人一样,赤诚、坦然而厚重,显出一种独特的阳刚的生命活力。有时一片夹杂着冰粒的风雪呼啸而过,更加动人心魄。火车绕行在山峰之间,沉重地喘息着,嘶鸣着,爬行着奋力拚进,窗外景色倏忽多变。这一种景境,只要你用心,分明是在倾诉着一种人生的哲理。

昨天傍晚,在站台上与常老会合,我们匆匆找车门上车。孩子们都来送他,嘉蓉也来了。才两三年,我几乎已认不出她来了,一身“知青”装束,梳两条小辫,一件红底白花袄,腰间栓着一条宽皮带,脚下一双翻毛大头鞋,尽管光线不好,也看得出脸色不再那么白皙了,沉重的生活在她的脸上和身上分明打上了烙印,虽然眼睛还是那么好看。

她扶着常老上了车,麻利地整理好铺位,安排老父亲坐好,又急着下车搬东西。

我一看傻了——三个大旅行包,鼓鼓地!我拎了一下,不轻。嘉蓉停止搬包,看着我,懂事地又带着一种期盼说:“要不,只带两个?”

“装着什么?”我问。

“是一些营养品,奶粉、炼乳、挂面、白糖什么的,还有些老年药。”

我沉吟了一下,下了决心:“全上!”

她一听,立刻放下心来,招呼两个弟弟,把包搬上了车,还追着嘱咐放到行李架上去。她自己留在车下,站在我旁边。我说:“你就放心吧,东西会带到,不会有什么问题。”

我又问:“你请了几天假?”

“把我急死了,可难请假了,小队、大队、公社,层层卡,最后说像我这种情况还得县里盖章,好容易给了三天假。我是前天才回来的,明天一早就得回去,已经超了。”

我无言。心想,要是不多延后两天,他们父女真是要失之交臂了。

“在农村还习惯吧?”

“嗯!”她不明不白地应付了一句,好像不想再谈下去,又说:“你就上车吧,快开了。我爸说了,多亏了你一路照顾。”

这一回,我们再没说重庆话。

小和站在旁边,对她说:“以后你到兰州就常来我这里,有什么事大家想办法,好解决。” 她们两个的年龄几乎一样。

她感激地对小和笑笑:“我也不常来兰州。”

火车仍在乌鞘岭群山中攒行。出了山,已经爬上另一个海拔,就到了武威,驶入河西走廊的康庄大道。

我想起了一件事。有一次到西安出差,饭馆里一位中年人愁容满面地正在吃饭,我与他同桌,冒昧问了一句,可有什么心事?我这个人好聊天。

“想家啊!”他长吁短叹起来:“这个大西北,住了一年还是不惯,尽是羊肉泡馍,哪有我们那里茶淘饭就豆腐乳好吃!” 一听就是四川人。

以后很久,中国美学学会会长王朝闻老人告诉过我他们家乡四川的两句土话:“好吃莫过茶淘饭,好看莫如素打扮。”王老说,别小看这两句话,什么是“美学”,这就是美学!

我对这位同桌说:“这就是你的不是了,四川不就在隔壁吗!再说,西安怎么能算得上‘大西北’呢!你最西到过哪里?”

“宝鸡,路过。”

“你连兰州都没有去过,怎么就说‘大西北’住不惯。说实话,就算到了兰州,也不能说就到了‘大西北’,要过了乌鞘岭,过了武威,只有到了河西走廊,才有资格叫‘大西北’。”

“听说兰州小孩骑着骆驼上学?”

“这你又错了,兰州跟西安差不多,你在西安大街上可见到过骆驼?”我继续说:“到了河西,那才叫好!火车开出两个小时都见不到一个人影,没有几棵树,全是大戈壁。其实新疆人连河西都不认为是‘大西北’,他们把凡是嘉峪关以东的地方通通叫做‘口里’,都算内地,只有新疆才是‘大西北’。”

话匣子打开,我又说:“这个说法汉代就已经有了。班超经营西域三十一年,七十一岁了想回内地,给汉武帝写了一个奏折,也只是说‘臣不敢望到酒泉郡,但愿生入玉门关’,是把敦煌玉门关当作内地与‘大西北’的界线的。”

意识流又转回到常老,想起当年他义无反顾从四川来到敦煌的情景。

1942年就筹备去敦煌了,走以前,政府也给了一点开办费,但少得可怜,常老就办画展,卖了40多幅自己的画,又卖家具,当衣物,就用这个钱出发了。离开四川时是三个人,其中两个就是骗子,只是借此到敦煌淘取资料,等到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便席卷而去,给研究所什么也没有留下。先生到了兰州以后又补充了三个人,最后连他一起包括会计、总务、总共6个人,在43年2月从兰州出发奔赴敦煌。

要知道,2月是甘肃最冷的月份,他们真的像中世纪的苦行僧一样,穿着老羊皮袄,头戴老农的遮耳毡帽,搭乘一辆破旧的敞蓬卡车,开始了敦煌之旅。路上颠簸了一个多月,翻越了乌鞘岭,穿过河西,到了安西县,连公路都没有了,只得改骑骆驼,又走了一百多公里,才来到三危山下。从安西到敦煌,途中有一个地方叫甜水井,因为一路都喝苦水,以为甜水井的水肯定好喝,没想到这里的水更苦,含有过量的西医称做“泻药”的硫酸镁。

我在西北住得久了,有了一条经验,就是千万别上了地名的当。大西北叫“甜水井”的地方多了,全是最苦的水。“柳园”这个名字多好听,当年却连一棵正经树都没有,只有几蓬叫做红柳的灌木。从柳园到敦煌,要经过一带号称“西湖”的地方,多美,多数时间却也是滴水全无,白茫茫的戈壁滩上扫荡着热风。老百姓越是在这种地方越是起好听的名字,从民俗学来说,大概应归入一种巫术信仰,企望“地如其名”,盼着不定哪一天真能叫出甜水来呢!我在莫高窟十五年也喝的是苦水,就拉了十五年的肚子。而所谓“甜水”,其实并不甜,只是淡水,要等到特别的贵客光临才能从城里拉来的,我们也才能沾点儿光。只有冬天,在河里破冰融水,才能得到“甜水”。

在常老之前,曾有一些知名学者到过敦煌,第一个要算著名的考古学家陈万里了,是1925年为监视美国人华尔纳,北京学人推举他去的。监察院院长、国民党元老于右任40年也去过。以后还有考古学家夏鼐、向达、阎文儒,画家张大千、谢稚柳等,但他们都只是临时性的,少则一两个星期,多到几个月,张大千待的最久,也只有两年多,长期留下来的就只有常老了。

“你最喜欢敦煌哪一幅画?”

没想到,常老忽然给我出了这么一道考题。我想,这大概是“文革”以来他老头一回以这种口气与一位“革命群众”交谈罢!也说明他老对我的戒心已经大大放松了。

“第三窟,就是元代画工史小玉画的千手千眼观音。”我回答说,不知道说得对不对。

“算你有眼力。”常老夸奖起我来了:“好在哪里?”

“色彩统一,含蓄,不花,就那么淡淡的,以灰为主。还有就是线条,没得说了,劲如铁线,柔若绵丝,还特别准确,不能涂改,比油画难画多了。听说人物画手指最难画得好,可它那么多手指,都不相同,却都那么好。”

“还有呢?”

“它不是画在白墙上的,底子就是沙灰,不用白灰皮,好像色彩都融进墙里头去了。”

“那叫‘湿壁画’,连外国都不多呢!中国几乎也就这么一幅留下来了。”

接着他给我讲起什么叫“湿壁画”来。那是一种不待壁面干透就开始作画的方法,没有白灰墙皮,只用沙灰打底,就那么湿洇洇的,使用水溶性的蛋彩,颜色渗进墙里,融合成一体,需要极高的技巧和胆量。常老说,这种画法在西方出现很早,公元前就有了,14世纪文艺复兴时发展到顶峰,著名的作品都在意大利的教堂和宫殿里,早者如乔托、亚西西等人,后期最著名的是米开朗基罗为梵蒂冈西斯廷教堂画的天顶壁画《创世纪》,拉斐尔在梵蒂冈也画过。

元代后半段正是14世纪前期,湿壁画从意大利传入中国,留下了第三窟。史小玉,我们叫“画工”,其实是不亚于乔托的大画家,了不得。

但西方后来发展了油画,使用油彩,油水不能兼容,不再能用湿壁法,湿壁画也就不再流行了。敦煌壁画到元代已经衰落,可惜了,湿壁画在中国也没能流传开来。

常老侃侃而谈,已经完全沉迷进他自己的世界。对此时的他来说,除了艺术,似乎别的什么都没有了。

我一边听一边想,出来半个多月,常老暂时脱离了斗争会和不断写交待材料的屈辱环境,生活在亲情之中,现在的心情比在敦煌或酒泉明显好多了,话也多了,作为一个“个人”的常书鸿又复活了。马克思和恩格斯都强调每个人的个性的充分发展,其实人的思想天天都在发展,但只有人自身的自我更新,这种发展才是自然的,可信的。用强迫的以至肉体摧残和精神折磨的方式硬要推行某一种“思想”,硬要所有的人都不再用脑子,由一个人代替所有人思想,这样的“思想改造”必定是反人性的。但现在这种“改造”正在由一些自称为世界最革命最马克思的人推行着,是真马克思主义吗?

但现实毕竟是现实,我还在琢磨,这三大件怎么才能平安带到而不被发现呢?

又过了一整天,清晨,我们到了柳园。

从柳园到敦煌还有128公里,有两班长途车,我们还赶得上上午的一班。下了火车,不会有认识我们的人,好办。我把两个大包一前一后搭在肩上,中间连着一条嘉蓉准备好的宽带子。一手提着另外一个,肩上还斜挎着我自己的一个书包。常老也挎着一个随身书包,挟着枕头,拄着嘉蓉给他准备的手杖。我们两个一老一小相扶着前行。好在不太远,两三百米吧,中间没有休息,到了汽车站。

中途常老不断说,不行就休息一下吧!我说不用。我那时年青,刚刚三十,这么几十斤,不在话下。记得又过了几年,一次我从云南回兰州,也是这种方式,带了将近四十公斤的东西,也没怯过场。当然,现在是早就不行了。

在柳园汽车站我们胡乱吃了一点。

到了敦煌,从汽车站往北到县招待所有三四百米,同样是这种方式,但中间休息了一次。招待所的人我都认识,所长也是朋友,不必避开他们。

关键是从招待所往东到研究所办事处大约一里多的一段有点犯难:一是绝不能让所里人看到常老带回那么多东西;二是不能再由我来背,以避敌我不分之罪。连低等动物都有趋利避害的本能,这个道理不用多说。

我先到这段街上走了一个来回,还好,没见到所里一个人,所里的车还没进城。不会天天有车,但今天正好是周日,肯定会有,一般接近中午才会进城。我想出了一个办法,回到招待所对常老说,中午你自己买饭票,下午你一个人回办事处吧!现在车还没来。东西你不要管了,我有办法,我就先走了。

我发现,他又回到了以前的状态,眼神直登登地,又没话了。

我把三个大旅行包分三次扛到这条街的中点县文化馆。万一碰到所里的人,只扛一个包,会以为是我自己的,不惹眼。馆长荣恩奇原是天津支边青年,跟我差不多大,老朋友了。三个包放到他那里,他连问都没问一句。

接近中午,估摸着所里的车已经到了,三个包被移到文化馆大门的门扇后面,藏着。我在门口张望。不一会,段文杰从东面过来了,走在街对面,我喊道:“老段,过来。”他顺从地过来,我递给他一个包:“把这个提到车上放好。”他二话没问,提过包乖乖地回头走了。第二位是孙儒简,第三位是李贞伯,都如法炮制,全都二话没问。

原来他们全都是“牛鬼蛇神”。他们的信息不灵,不知道我的底气其实不足,反正“不该问的就不问”,任何一个“革命群众”都可以命令他们,何况他们原就知道在“文革”初期我已经表现出来的不怕鬼的“气魄”了呢!我猜想,大概直到今天,他们还以为那只是我的包,而且只有一个呢!不过李贞伯先生已经过世了。孙儒简先生全家以后吃了很多苦,在外面颠沛了好多年,落实政策后才重回所里。

下午,我看到常老拄着手杖踽踽地朝着办事处的方向走过去了。

到了黄昏,车要回去了,我发现李承仙并没来。在兰州出发前我给革委会发过电报,通知我们哪天到,提到要李承仙来接的。显然那些老左根本没把这当做一回事,没通知李承仙。

常老在办事处一个角落里枯坐着,我看没什么人,悄悄嘱咐他说:“回去以后,直接回屋去,不要管包。记着,叫李承仙下半夜到车库正对面最大的大杨树下面的沟里来提包。”后一句还重复了一遍。常老偏着头仔细听着,轻轻点了下头。

这次开来的是卡车,我把常老领到副驾驶座,对司机傅吉庆说:“常书鸿腰伤没治好,让他坐在这里。”我自己跳到车上,找到那三个包,归扰到一起,坐在旁边的坐板上。大家忽隆隆上车,谁也没注意到。一路上我闭目养神,按现在的话说,就是尽量“低调”。

经过26公里路程,到了所里已是黑夜,没有灯,可以说伸手不见五指,手电光下,大家又忽隆隆下车,各走各路,全散光了。我看到常老也拄着手杖头也不回地走了,似乎有人用手电筒给他老照着路。傅吉庆在敲打着什么,没顾上我。我故意慢腾腾地落在最后,趁黑把包一个个搬到大杨树下的沟里,略掩了掩,也回屋了。

在屋里,听到“九层楼”上的铁马仍在叮咚作响,更衬出这世界真的是安静极了,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第二天,第一件事就是到大杨树下面去看:三个包都没了。这天,李承仙老朝我望,趁没人,偷偷点了好几次头,知道她也顺利“得手”了。我们成功完成了一椿“地下工作”,干得漂亮。好几天,我暗自得意极了。我设想,当年的老左们如果现在读到这一段,一定懊恼死了,怎么竟让这么个小小的萧某人耍了一把呢?失去了一个多么好的建功立业的机会啊!

几年以后,李承仙对我说:“那天晚上我把‘老鬼’骂死了。想想也后怕,多危险哪!要不是你,当场就会敲钟集合,狠抓阶级斗争新动向,开他的斗争会,现场展览,说是还要过资产阶级腐朽生活,可怎么得了哇!会把‘老鬼’打死的呀!”又说:“不过那些东西可真救了我们,总算不错,‘老鬼’全靠它挺过来了。”

我说:“我也会被当场揪出来的。”

但老左们并没有放松对我的怀疑。一次斗争会上,何山就追问常老在兰州进行过什么“黑串连”,还特别问到“去没去过外文书店?”常老抵死不认。但小和告诉过我,常老是去过的,还和她讲了几句话,买了一本法语版《毛主席语录》。

“九层楼”的铁马至今仍在鸣响,上千年了,可能从来就没有停止过,见证着人间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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