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默:《祁连山下》外篇(上)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5188 次 更新时间:2008-12-10 15: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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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默 (进入专栏)  

火车在戈壁滩上爬行。车窗外是一片夕阳下的金黄。朝北望,远远的合黎山在雾霭后面透出一抹青黑;南面的祁连山离得近些,在暗黑的峡谷阴影上,耸立着金红而明亮的石头山岩。时断时续地,镶嵌着一些雪峰,夕阳下,也染着一片暖烘烘的淡红。一片片云,在戈壁滩上洒下一片片影子。列车正行驶在两山夹峙的一条宽一二百公里的河西走廊上。

我之所以用了“爬行”两个字,是因为开阔的戈壁滩上既没有树木,也没有房屋,只稀稀拉拉地散布着一些骆驼刺,缺少近景的对照,显得火车好像开得不快了。

我们是傍晚从酒泉挤上车的,现在正往兰州方向驶去。

我说的“我们”指的是我与常老。硬席卧铺车厢已经满员,幸好,从乌鲁木齐开出的这趟列车给酒泉站留了几张卧铺票,事前,我曾到酒泉地区革命委员会交涉,打着“常书鸿”的牌子请他们帮我们搞到了两张,才得以上了当时千金难求的卧铺。

这一年,是公元一千九百六十八年,秋。

读者千万别想着凭“常书鸿”这三个字在那时还可以受到什么特殊的照顾,恰恰相反,那只不过是我借口“押解”河西地区乃至甘肃省最重要的一名“罪犯”到兰州治伤,必须看住他,不能让他逃跑,再加上他的腰椎粉碎性骨折,才可以理直气壮地提出这种要求的。不久前,名为“三反分子、反动学术权威、走资派、卖国贼常书鸿罪行展览”刚刚在酒泉展出过,海报贴得满城都是,使河西地区早已是无人不晓的这个名字更加远扬了。

上车后却又犯了难,原来拿到的两张票一张是上铺,一张中铺。上铺当然归我,但常老的这种状况,如何爬得上中铺?我只得扶着常老,向一位坐在下铺的旅客商量:“‘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同志,您看看,我们这位老同志腰椎骨折,中铺爬不上去,是不是能请您帮个忙,把下铺让给我们?”他打量着我所说的“老同志”:穿着沾满污渍的旧中山装,上面隐约显出一条围裙的影子,腰里胡乱栓着一条皮带,花白的头上顶着一个帽沿搭拉着的旧军帽,俨然一副“领导阶级”模样,立刻就答应了。常老一直弯腰站着,手里拎一个小包,没说话,只感激地向这位旅客点点头,也用同样的眼神向我略作示意。

安顿好以后,我觉察这位旅客还有两位同伴,都是干部模样。他们发问说:“你们在酒泉工作?”

“不,我们是从敦煌来的,在酒泉治伤没治好,现在到兰州去。”我回答。

“敦煌我去过一次,那里的千佛洞现在怎么样了,‘破四旧’了吗?”

他说的千佛洞就是莫高窟,后者是官名,老百姓和我们多半只称它千佛洞。

“还好,有一次城里的红卫兵要来破,有人事先来电话报警,我们赶紧报告了县武装部,请他们出面,开着汽车追,把学生中途挡回去了,没来成。所里当时有两派,但在这件事上大家还是一致的,知道莫高窟绝对不能破坏,守土有责!”

我说这话时,常老听得很用心,露出宽慰的表情。显然,他还不知道这回事,没人告诉过他。

“那你们就在那里工作了?”

我马上意识到话说多了,含含糊糊应了一声,便不再言语了。

自打“文革”一开始,常书鸿先生便被揪了出来,天天和其它“牛鬼蛇神”一起在地里劳动。毕竟六十多岁的人了,挖不动土,扬不起锨,便改任帮厨,每天在厨房洗菜摘菜,成了这身打扮。

但“常书鸿”这个名字,对我来说却具有一种特殊的意义,我在第一篇文章中已经说过了。那是62年春夏之交,我正在新疆伊宁,原来所在的单位建筑设计室撤销了,当了中学老师,忽然读到徐迟先生写的报告文学《祁连山下》,里面的主人公尚达立刻吸引了我,引起我无上的崇敬。尚达在巴黎学了十年油画,一天,在塞纳河畔的旧书摊上第一次看到了伯希和拍摄的《敦煌石窟图录》,为敦煌艺术的魅力感到非常惊讶,决心提前回国。43年从重庆奔赴敦煌,创建了隶属于当时教育部的国立敦煌艺术研究所,以后终生投身于敦煌石窟的保护、临摹和研究工作,甚至不顾难以在这个偏远寂寞的地方再待下去的妻子的出走,仍然坚守敦煌。

《祁连山下》描述说:

我们的画家跑到国外,跑遍了欧洲的城市,看到了不少祖国的名贵作品以及外国的作品。他在巴黎住下来了。在巴黎,在著名的罗浮宫、罗丹馆、印象主义馆、小宫廷、独立沙龙以及在许多画廊、画展中,陈列着多少杰作名画呵!人人能到那里去鉴赏那些名作。……乔陀、拉斐尔、达芬奇、密开朗琪罗、蒂襄、艾尔•格莱可……这些令人醉心的名家的辉煌的作品!

……中国古典绘画,自唐宋以后,山水画造诣之深,技巧之高,所表达的灵性之纯粹,他是叹服不已的。尽管这样,他还是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不满足。他总觉得,这只是绘画艺术的一支,山水画的支流,却流得很长。而唐及唐以前的人物画,可惜流传下来不多,只有文字记载,因而无从判断。那倒应该是绘画艺术的正源。是的,那是正源,但流得不远,且不知流到哪儿去了?

……还在巴黎时,他就看到过敦煌的写本。这些稀世之宝不属于他的范围。他也看到了一些壁画的原件残品和印刷品。当时就有一个感觉,写本不过是敦煌文物中一部分而已,壁画才是它的主体。那时候他渴望着有一天能看到原作。

……(回国以后)在与一些历史学家和考古学家的往还中,尚达听到了甘肃敦煌的千佛洞的一些情况。当时,人们更多的注意还是那一大批经变写本。可是,关于壁画,却还没有怎样重视,仿佛没有这一种宝藏似的。忽然,他决定要到敦煌去。在他的寂寞、冰凉、痛苦的心中,敦煌壁画却燃起了一阵光耀的火焰。

我当然知道《祁连山下》“尚达”的原型就是常书鸿先生。常老曾经与徐悲鸿、黎冰鸿一起,并称为“留法三鸿”,都是中国有名的画家。文学作品中的人物当然会和生活中的不太一样,但尚达与常老,无论是精神世界还是人生经历,都非常相合。读到这篇作品,心想,如果我也能到敦煌去,该有多好!因为我的老师梁思成先生曾经告诉过我,敦煌唐宋壁画里画着无数的建筑,大大填补了现存唐宋建筑实例的不足。

机缘真是太凑巧了,几个月以后就得到梁先生托人带来的一个口信,问我愿不愿意到敦煌去,我当然马上给梁先生写了信,下了决心,经过梁先生的努力,63年隆冬,终于调到敦煌。这些,前文中都谈过了。

轰地一声,火车冲撞了两下,将闭目靠坐着的我从回忆中惊醒,躺在铺上的常老也醒了,我们又回到了现实。

当前的现实已变成这样:在公开场合,我已经不能称呼常老为“所长”,甚至不能称“常老”了,而只能是“老常”甚至直呼其名,不能露出一点恭谨之意。我也不再是他的下属,不再是他老的学生或他的老友的学生,而是代表堂堂革委会“押解”他老的董超、薛霸之流了,不过美其名曰“革命群众”罢了。甚至,在必要的时候,我还得称他老为“牛鬼蛇神”。例如这次到酒泉治伤,我居然就利用了常老的这个“身份”,办到了原不可能办到的事。至于上车时称呼了他一次“老同志”,那也是为了应对不知情的旅客,讨得一个下铺而已。

说来话长,还得从头说起。

68年春,所里成立了“大联委”,开始了另一波比资反路线时期更大的揪人狂潮。我则因多次被借调到县里工作,得以暂时脱身。等到我秋天回所,所里已来了军宣队。以后,所革委会也成立了。

军宣队三个人。队长李治安,副团级,其实心地挺好,大大咧咧,与知识分子(当然只限于“革命群众”)打成一片,并无歧视之心。他的妻子也来了,还为我们这些单身汉时时缝缝补补的。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儿笑起来特别可爱,与“牛鬼蛇神”的子女成天疯淘。另一位我们叫他老解,陕北人,连级,高个儿,笛子二胡样样来得,尤其喜欢吹唢呐,随身就带着一把。他到了所里就像是一位游客,从来没听他在会上说过什么,一切似乎都与他毫无关系,“阶级觉悟”极差。经过他的房门,便拉你进去听他吹唢呐。好听,充满深情,让你想到黄土高原,大概他心里只惦记着老家。还有一位小王,一个小兵,四川人,三个人中年龄最小,矮矮胖胖,按体型判断本应属于老好人之类,却出奇地“革命”,凶神恶煞般,即使对我们这样的“革命群众”,经常自豪地挂在嘴边的话也是:“你们的出身都不好,再说,你们又都是知识分子!”在他的心目中,知识分子天生有罪,比他这位贫农出身的低档多了(从此,我就再不相信按体型可以判断一个人的说法了)。

这位小王有一个远大的志向,便是学会开汽车,可以肯定,此事与他即将复员回乡有关。在部队没人让他学,到了所里,便利用军宣队的身份,没有驾驶证也要开车,对司机王杰三搞了一场“夺权斗争”。正好,那位建国前曾经给国民党驻军廖师长开过车的王司机,天天活在被“清理”的恐惧之中,巴不得能巴结上这样一位朋友,自动乖乖交权。所里有两部车,其中一部是所谓“轿车”,是常老想办法在兰州请人就一部卡车改装的。因为车身窄,除了前面有两排座,后面的座位就围成凹字,中间还可以装一些货。有时人多,在堆在中间的米袋子上也坐着人。“文革”以前,常老自然坐在前面,成为“牛鬼蛇神”以后,只能缩在车尾。我们坐在车上,看在眼里,却也说不得什么。由着这位夺到权的王小革命七上八下曲里拐弯地拉着我们进城,心也七上八下。

这天,逢着公路两边浇水。农民为着方便,把公路横着挖成小沟,让水流过,沟边堆起两条土垄,按说只要慢慢开过,不会有什么问题,多年来都是这样的。偏偏这位小革命不管这一套,没减速便想冲过去,车子一蹦老高,全车人便都摊倒了。那天大概为了寄信进城的常老照例坐在最后,蹦得最高,头竟被蹦到车顶棚里去了,再重重摔下,登时造成腰椎骨折,不能行动。

常老疼得熬不住,打报告申请治伤。敦煌没法治,常老要求去兰州,革委会看不是事,只得同意,但只能去酒泉,派我“押送”前往。

为什么派我去?一则这本不是什么好差使,革委会衮衮诸公忙着革命,不屑于为这种小事劳动贵体。二则既然没人愿去,我也暂时还没被揪出来,不妨也给我一个临时“革命”的考验机会,事儿便摊到我头上了。

临到出发的头一天晚上,我给常老继任夫人、原党支部书记、当时也已被揪出的李承仙偷偷打了个招呼,要她准备一个枕头,垫在从敦煌到柳园火车站的汽车座位上。上汽车后,又请司机尽量开稳当一些。

到了酒泉,我给常老谈了一次话。我要说当时毕竟年青,胆子小,当然不敢作倾心之谈,只俨然作公事公办状,嘱咐常老不要随便出门,提醒他这里刚刚办过他的罪行展,人人大概都会认出他,不要出意外。实在要出去也得我跟着。常老望着我,没吭声。

检查结果出来,医院确诊为粉碎性骨折,但没法子治,开出方子,有几种无关痛痒的药,医嘱是“硬板床卧床休息”。我从医院拿回处方和药,向常老转告结果。常老望着我,虽然仍没说话,却似有所求。我说你看看这么着行不行,听说有一种钢背心,你有什么想法?他才嗫嚅着说:“能不能给配一副钢背心?”我从他的眼神看出,他实际上还另有他想,并不止钢背心一事。我说,我作一点努力,试试看吧!

当天下午,我找到窦明海家里。窦明海是酒泉地委书记,“文革”前到莫高窟参观是我充任讲解的,也许还记得我。他也是腰椎粉碎性骨折,却比常老还惨,是斗争会上被打伤的。我听招待所的人说他配了钢背心。见面后,他听到常老也受了伤,很有些吃惊,说钢背心酒泉不能做,只有兰州才有这种厂子。我抄下了厂名和地址。临走,他好像还有话说,却没说出来。这里稍带说一句,落实政策以后,窦明海调任甘肃省政府秘书长,对我以后硕士毕业的工作分配还起了一些帮助作用。

次日一早我赶到医院,运用我的特殊战略,冒充真革命,向医生展开了一场“阶级斗争”。我编造说:“我给我们所革委会汇报了,不同意你们的处方。”

他说:“这种伤确实没有什么好办法,病人年纪又大,要完全恢复可能不行,只能这样了。”

“你们这些大夫只知道吃人民的饭,当贵族老爷,从不考虑革命斗争的需要。”我忽然引爆,尽量装着蛮横地训斥他:“你看看你开的这个方子,要阶级敌人‘卧床休息’,像什么话,能办得到吗?你也知道常书鸿是什么人,三反分子、汉奸、走资派、牛鬼蛇神,要他‘休息’,不斗争他,革命群众能答应吗?难道开斗争会的时候,革命群众站着,却让他舒舒服服‘卧床休息’?”

几句硬话下来,可怜的医生给我打懵了,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半天才说:“我是医生,只讲治病。他只能卧床休息,经不起斗争会了。”

我仍然蛮不讲理:“政治挂帅你懂吗?‘只讲治病’,这本身就是错误的。如果是打仗,敌人受伤了,手里还拿着枪,我们能让他卧床休息,不先夺了他的枪?”

他看着我说,那你说怎么办?我说我要是知道怎么办就不来找你了,你必须想出一个至少坐着也得开他的斗争会的办法来。他说,那就配一副钢背心好了,我也没别的法子了。我听了暗中大喜,说:“那你就重开处方,不,就在这张单子上加一段,把配钢背心的必要性写清楚。”当然,原有的“卧床休息”几个字仍然保留了。

就这么着,连吆喝带咋唬,处方改过来了。我得承认,这是我一生干过的“最革命”的一件事,证实了伟大领袖的教导“阶级斗争,一抓就灵”的确是一条颠扑不破的伟大真理。

然后我给敦煌文物研究所革委会副主任、那个小人兰州木匠苏永年打了个电话,添油加醋地说:这边的处方出来了,说是来得还算及时,但必须到兰州配钢背心,否则会很快恶化,成为终身残废,高位截瘫,甚至生命都有危险,因为中枢神经都通过脊椎。他听不大懂,问我什么叫“中枢神经”和“什么高位什么”的,哼唧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也可怜,当了一辈子木匠,本来也还算本分的“苏主任”,大概从来就没有处理过像这么重要的“政务”。我又说,是不是革委会先研究一下怎么办,晚上我再打电话请示?

回到招待所,常老听了我简单告知的情况,面有喜色。我知道,他其实并不太认真于钢背心的事,而是更想趁这个机会回一次兰州。他老的都是中学生的一个女儿两个儿子都在兰州,大概两三年没见面了。但我没有挑破。

晚上电话回所,另一位“革命委员”接的:“急什么急,还能都围着老牛鬼转?”我把招待所的电话号码告诉他,请他们研究出结果就通知我。

又过了一天多,终于有了回音——“快去快回”。常老喜形于色,高兴坏了,只顾说:“那就好,那就好!”

列车继续在祁连山下行驶。

我感到那三位旅客好久没说话了,向他们一望,却仍在打量我们。一会儿看看常老,一会儿看看我。见我睁开了眼,其中一位向我问道:“我们想打听一下,你们那里有一位老同志叫尚达的,这回怎么样了?”

我忽然看见半躺在铺上的常老像是被吓了一跳,眼睛猛然睁大,想像得出他内心的震动——在这种时候,居然还有人记得“尚达”这个名字。但眼光仍是直登登的,并不参加谈话。

“尚达?我没听说过这么个人。”我不想谈这个话题。

“怎么没这个人,徐迟的《祁连山下》写得清清楚楚的,是你们所长,你怎么能不知道。”

“什么《祁连山下》?”这个时候,装傻是最好的策略。

“你怎么连这篇报告文学都没读过,就是专写你们所长的,流行全国,哪个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我的确不想和他继续谈下去。要知道,我们说的每一句话,对常老来说无疑都是一把把匕首:“我到得晚,所里好多事都不知道。尚达?如果是所长,也许早调走了吧!”

《祁连山下》在描写尚达到达莫高窟以后的情景说:

只能身在洞窟中才能得到最大的享受,也许我们可以这样说,是在唐代的洞子中。

第220号窟,在初唐洞窟中首屈一指,有贞观十六年的纪年题字。北壁画的经变形式的佛像,宝台莲池,二十六人的乐队,四人起舞。南壁画西方净土变,中央坐佛,莲池中二人起舞,乐队十一人,其两旁各有说法图,两端画着大型楼阁。这两幅壁画都极其华丽。最突出却是东壁的门旁,北文殊,南维摩,维摩正在发表他的雄辩,口若悬河,文殊却肃穆地侧耳而听。尚达手拿着一支大手电筒,仔细的观看。灯光奔向维摩,众王子,散花的天女;灯光奔向文殊,皇帝,百官,外国皇子,昆仑奴。这末多人物,个个生动活泼,呼之欲出。他想到了阎立本的历代帝王图,可是这幅经变又超过它多多了。

这时,在我的眼前,分明就浮现出了这种场景。我相信常老现在也和我一样,恨不得马上就飞到远离我们的“净土”里去。那里只有宁静、安详,没有斗争会,没有屈辱,也没有互相戒备,人人享有尊严,可以倾心畅谈。

“同志,我们只是想知道尚达现在怎么样了,没有别的意思。”他们诚恳地解释说:“你们就是研究所的,应该是知道尚达的。”听得出来,他们怀着极大的不安——尚达能不能安然度过此劫,也十分不解,为什么我一口否认。

但我实在是不想再谈下去了,微微用眼角看了一下常老,意思想暗示他们,想想闭目躺在铺上的这位落难老人究竟是谁,示意不要再用这样的话题打扰老人了。

他们再一次一会看看常老,一会看看我,一会儿又互相看看,似乎已经明白了一点什么。我却未曾料到,他们竟直接向从上车以来就一直默不作声的常老发问了:“老同志,您年纪大了,应该知道尚达这个人吧?”

常老又一次睁开眼,似乎是努力要从记忆深处找回一些什么,说出来的却是:“没有这个人,那只是小说,里面写的全是假的,瞎编的。”

“不可能!我去过千佛洞,讲解员亲口对我说的,尚达就是照你们所长常书鸿的经历写的,怎么会是假的。”他们仍穷追不舍。

忽然,常书鸿先生声音很大地、斩钉截铁地、激愤地喊道:“常书鸿,他死了!”

声音震响,引得邻间的人也向我们看。常老再一次闭上眼睛,紧紧地,表示他已决心终止这场谈话。分明地,一滴老泪,从他紧闭的眼角顺着脸颊流下。

他们惊异了,把眼光询问地转向我,我略微点了一下头,又轻摇了一下头,请他们不要再追问下去了。

沉默,继续沉默,还是沉默。他们面色沉重, 久久凝视着就躺在身边的这位老人,困惑地要把他们心目中的“尚达”与这位老人联系起来。当然,这是一件困难的事。终于,他们中的一位站起身来,拿起茶缸,倒掉剩茶,仔细放进新茶叶,向车厢尽头走去。

良久回来,双手捧着茶缸,送到常老跟前:“老人家,请您喝杯热茶!”又加了一句,虽然轻声,却一字一顿地:“不管怎么样,一定请您老保重,一定要挺住。”

火车继续攒行,祁连山下,已沉入一片黑暗。

(原载《读书》2008年第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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