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钱端升生前曾长期任教于清华大学、北京大学、西南联合大学三校政治学系。在西南联大的8年当中,他目睹处于十分艰苦的生活和学习条件下的西南联大师生,那种矢志求学、精诚团结、共赴国难的精神,以及对抗战必胜的信念,对国家和民族前途的责任感,他为此振奋不已。因此,他一面努力教书育人,一面又编写专著,同时还办刊物、写文章,声援世界反法西斯战争,研究战后世界之重建。解放后,每逢当年在西南联大的同事和同学说起联大时,他往往会津津乐道地讲一番那时候联大的精神。听到父亲的讲述,常常也会勾引起我对昆明和他在西南联大时的许多回忆。
1937年9月—1938年9月,由于父亲与胡适、张忠绂受国民政府委派,远赴美国和西欧宣传抗日战争,母亲只好在学校和友人的帮助下,于1938 年只身拖着年幼的我和弟弟,从北京辗转经汉口、广州、香港、海防、河内抵达昆明。此时,北大、清华和南开已由北方迁到昆明组成西南联大。是年底,父亲也回国来到昆明,执教于西南联大。
早在西南联大初创之际,父亲就十分重视联大的存在和价值。他不仅身体力行投入学校的教学和建设,而且还努力动员亲属到联大就读。我的姑姑——他唯一的亲妹妹钱允仪,原来在燕京大学念书,他坚决地要姑姑转学到联大,后来姑姑果然就读于联大师范学院教育系;我的小叔——他的堂弟钱端蒙,也在他动员下,从沦陷区上海出来,于1941年投考了联大经济系;我的姨妈——母亲的堂妹陈逸华中学毕业后,父亲也鼓励和支持她从福州报考了联大;此外,还有我的舅舅—— 母亲的小弟弟——当时正在上海读书,父亲、母亲也写信邀他到昆明看一看,并正言相告,热血青年不要留在沪上做(日寇)顺民。为什么父亲如此偏爱西南联大? 我想其理由也许就是冯友兰先生在《国立西南联合大学纪念碑》碑文中所表达的“联合大学以其兼容并包之精神,转移社会一时之风气,内树学术自由之楷模,外来 ‘民主堡垒’之称号,违千夫之诺诺,作一士之谔谔”。
父亲的专长是研究“比较宪法”、“近代各国政治制度”、“中国的政府”等。在联大时期,他除了讲授以上诸门课程外,间或也讲授《国际公法》、《战后世界之改造》等课程或专题。此外,他在系里还领导过一个行政研究室,这一研究室是他从南京中央大学和北京大学延续下来的。战前,他在中央大学教书时,曾经组织研究室同仁合作写成《民国政制史》两卷。研究室的任务主要是组织青年教师和研究生学习、研究某些专门课题。父亲在联大时,或许也是借重研究室的力量,才促使他完成了一部重要著作——《战后世界之改造》。这本书从论述战争的起源、性质和近代战争造成的严重后果出发,着重研究了战后的经济损失和债务处理、国际组织的建设、国际法制的伸张、国际劳工组织与劳工立法、富国如何援助穷国、移民问题的公正处理、国际道德标准的建立等诸多方面,勾画了一幅二次世界大战后改造世界之蓝图。这本书实际上反映了当时父亲比较务实的一种近代世界大同的观点。1938年—1942年,父亲还与联大政治学系王戆愚先生共同主编过刊物《今日评论》,发表了不少有关抗日和主张各国联合抗击法西斯独裁者的文章。
在西南联大后期,父亲积极参加了当时的反内战、争民主运动。众所周知的“一二.一”运动的起因,就是因为云南省代主席李宗黄出动军警、特务开枪威吓四校学生自治会于11月25日在联大草坪举行时事晚会,事后《中央日报》还反诬“白泥坡发生匪警……”因此同学们义愤填膺地纷纷走上街头辟谣,而当局又出动军警、特务殴打学生……最后终于酿成了“一二·一”惨案。据父亲说,那天晚会学生邀请了四位教授讲演,草坪上及周围都是满满的人,他是第一个演讲者,主要讲反对打内战,呼吁当局尽速成立联合政府等内容。刚开讲不久,会场上电灯突然熄灭,接着就听到学校围墙外机关枪声响起,并有飞弹从头上掠过,这时他反而镇定自若,大声地继续往下讲……紧接着后面的三位教授也是毫无畏惧地慷慨陈辞,直到晚会结束。过了几天,便发生了“一二·一”惨案,父亲更是积极支持“教授会”的罢课决议,支持学生罢课的正义行动。我还记得,有一位与父、母亲熟识的学生,在“一二·一”当天,头部被反动分子打伤后跑到我家来,母亲立刻为他包扎止血,让他好好休息。除“一二·一”运动外,父亲那时更多的活动,大致与张奚若、闻一多、吴晗、费孝通、楚图南等教授一样,时常出席各式的演讲会和时事座谈会,发表反对内战、反对一党专政、要求实施宪政、敦促成立联合政府的言论。(中华读书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