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两个都是没有祖国的人。他没有祖国。护照好几个,都过期了;国籍也好几个,也都过期了。我虽然出生在中国,可是,我是女人,女人没有祖国。女人本应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给谁,就姓谁的姓,就把夫家的家族当成自己的,夫家的祖宗当成自己的。比如,我本来应该是“王沈氏”,但是我离开了王家,这个名字就不适合了。后来我决定不再改姓,我也没有祖宗和祖国了。沈家的家谱里没有我,因为我虽是沈家的女孩子,可是不是沈家的人。
仔细地想我这一生,三分之一时间是在床上,比我在任何地方都呆得长久。我非常喜欢躺在床上,有时候看书,有时候发呆。好吃不过饺子,好受不过躺着,嗯,这句话真对。只要不上课,一大半时间我都是在床上躺着,或看书,或喝茶,只有饿了才起来。我想来想去,就把我睡觉的床当成祖国。上床睡觉的时候,我想,我是上祖国去。把这个想法告诉他,现在我们去睡觉,我们不说睡觉,而是“上祖国去。”
在祖国里,他拉着我的手。我们躺在祖国的怀抱里睡觉的时候,总是握着彼此的手。他的大手攥住我的手,我们的手指相勾,我感到他的手的温暖,不用一两分钟我就能安稳地睡着了。一天他沉思般地、好像很浪漫地说,“我们的手紧握的时候,我有一种归属感。”我严肃地点头:“我们属于祖国。”话音还未落,我们就蹦出大笑来,连拉着的手都分开了,笑的。祖国在我们的笑声中差点摇晃起来。
我跟他在祖国里缠绵。我总是跟他缠绵个没完没了。他管我叫“超级胶水”,因为我总是跟他胶在一起。缠绵的时候,我们肌肤相亲。与一个人肌肤相亲的感觉是多么美好。我沉醉在我们身体的相依相靠之中,沉醉在身体温柔相触的美妙之中,不愿自拔。我是一个沉醉于感官感觉的人。肌肤相亲是我的美酒,我沉醉之中,好像是一个佳酿的醉徒。生命是不可预测的,未来也不可测量。人生能握在手中的,就是此刻,此刻的身体,此刻的感觉,此刻的归属感。这个坚实、强壮、美丽、英俊的身体,就是我的此刻和永远。
昨天我特别累,回到家,就上祖国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睁开了眼睛,原来他在望着我,他的目光把我唤醒了。他说,“你睡觉的时候那么平静, 那么美,我看了你好久了。”我伸出手臂, 搂住他,感到他的宽厚的肩膀。“该吃晚饭了。”他说。“你就是我的晚饭。”我说。我们肌肤相亲起来。
上个周末的晚上我们租来电影《成为简》在家看。电影是讲简·奥斯丁年轻时的爱情故事。这个旷世天才爱上了一个也是聪明智慧诙谐的小伙子,可是金钱和理性把他们永远地分开。影片最后,都是中年的他们再次相会。那个已经成为爱尔兰首席大法官的男人把自己的女儿介绍给简·奥斯丁。这个女儿的名字也是简。这样的浪漫……我看得入了迷。 等我回身看我身后的他的时候,看到他躺在地毯上,仰面躺着,双手放在身体旁,腿伸得笔直。他的英俊的面孔在黑暗中模糊不清。
在那一霎那我惊呆了。我突然想到这可能是未来,这可能是某一天,这可能就是现在!我匆匆地站起来,跪下去,跪在他身边。他是那么平静,平静得好像呼吸都停止了。我恐惧地弯下腰,我担心我恐惧的是现实。我轻轻地,接连不断地吻他的脸,他的额头,他的身体……我只有一个信念,我要把他拽回来,从那个黑暗的世界里拽回来……
他伸手搂住我,“电影完了?”“还没呢。”我们躺在地毯上,握住彼此的手。听电影里的音乐和台词:“你能为我朗读你的小说吗?”十一岁的名字也是简的女孩子问。 “她从来不举行朗读会。”简·奥斯丁的弟弟过来挡驾。头发花白的简·奥斯丁轻轻地推开弟弟,对小姑娘说,“好,我来给朗诵……”
“They are destined for each other...”
“他们命定了属于彼此……”这是我唯一记得的话,我是断章取义的,如同我对祖国这个字的理解。
4/24/2008